红楼圆梦


  将到稠桑驿地方,早有标下将弁,预备公馆、酒席。薛、柳二人下马入门,恰好一蓬头孩子,手里竿上拿着黄雀在旁看热闹,见薛蟠进来,那雀便飞过来乱扑。薛蟠一个寒噤,早有兵丁们忙把这孩子推开去了。二人入内坐定,薛蟠便道:“柳老二,你可知道?我在这里闹过乱儿的!”湘莲便问:“怎样?”薛蟠道:“我打死酒保那案就在这里,墙外桑树不更大了么?”湘莲听了,心中不乐,因笑道:“你放心,如今酒保也不敢得罪你了。”说着,薛蟠忽要小解,便光着头出去,才站在墙角,忽有只苍鹞往头上一晃,“呀”的一声,往后便倒。

  众人连忙看时,只见顶门正中,刚被碗锋嵌入。湘莲发了急,叫快扶到屋中放下,用“铁扇散”敷上。只见薛蟠“哼”了一会,忽高声念道:“碗片,碗片,血流被面;一命一偿,冤魂立现。”说罢,把脚一蹬,眼睛一翻,就呜呼了。

  湘莲顿足大哭,一面飞马报知薛蝌,一面吩咐标下道:“天下没有鹞鹰翅膀会藏碗锋之理,若不查出缘故来,我断要你们的命!”这时大家急了,彼此互挤。有一小子说:“刚才出恭,见那弄黄雀的小子也在出恭,那小子因将黄雀架插在墙上,见一鹞子像要拿雀子,便拾起块碗锋丢那鹞子,那知这鹞把翅一展就不见了。”湘莲吩咐:“把这小子拿来”,问时,只见战纠纠:“小的姓张,年九岁。”余的话与兵丁所见相同。

  湘莲道:“锁起来,等本府来再说。”正闹时,那鹞子见底下有血,又飞来想吃。湘莲大怒,拈弓搭箭,看准射去,那知鹞子一展趣,又连箭飞去了。湘莲大惊,吩咐:“快与我找!”

  众兵丁答应着。

  忽报薛大老爷来了,湘莲忙迎出去。薛蝌已哭了进来,先跪在哥哥床前磕头,哭了一回,又起来扯着湘莲手,哭了好一会,才说道:“家兄出门这种光景,本属不祥;再不晓得祸事竟在顷刻。”湘莲道:“令兄一路说的总是不祥话,到这店里,又说就是前回闹缘故的店,那知竟有此变。”

  正说着,兵丁来回:“箭有了,在半里外一坟上。”薛蝌问故,湘莲把前事说知,彼此互骇。因查这坟姓甚?少顷,地保来回道:“坟是那孩子胞叔的。”又提小厮来问,哭着道:“小的叔叔是走堂的,本不是这里人,因做生意被一客人打死了。虽不偿命,得了好几百银子,就在此住下。小的是他身后生了,继过来与婶婶的,详细实不知道。”薛、柳听了伸舌头,道:“天道循环,可怕,可怕!”柳湘莲还要难为这小子,薛蝌道:“事已明白,冤家宜解不宜结,竟饶他罢!”遂将小子放了。湘莲又问:“令侄怎么不来?”薛蝌道:“家婶年高,骤闻凶耗,怕他苦坏,所以连舍侄都不告诉,只好慢慢想方罢!”

  薛、柳彼此一夜不睡。到次早,棺木方从天津载来,大家动手,装殓已毕,又哭了一回,将柩水路载至津门。自与湘莲洒泪分手。

  进了衙门,正要设法告诉上房,已有人多嘴,报知消息,哭得撩乱。薛蝌忙进去解劝,那里解劝得开?薛母只口口声声道:“哥哥死了,也不给我个信,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人待?”

  薛蝌只得跪在地上,自认不是。薛母方说:“你且起来,不是我责备你,哥哥死了,我还有什么好处?不如同他死在一处倒好!”薛蝌道:“太太什么话?哥哥没了,儿子们总一样,只求太太节哀。”薛母渐渐住了哭,细问情由,知数有前定,叹息不已,因问:“宝姊姊那里着人去了没有?”薛蝌道:“正要去。”薛母道:“可写上叫他来看看我。”忙即写信,专役去京。到时已五月初一,宝玉因想起从前贵妃赏的麝红香串,去问宝钗要。宝钗道:“丢久了,什么好东西?若不是他,你们早遂珠玉良缘;我也不弄到这个光景了!”宝玉道:“姊姊,天理良心,林妹妹那一件待错了你?说起来总拉上这许多话!”

  宝钗道:“错不错,只差做了副。”刚说间,忽一物在眼角一溜,便道:“是谁?”黛玉道:“得罪,又是我看呆雁失了手。”

  话未了,只见雪雁慌慌张张道:“天津有信在此。”宝玉道:“可是为巧姐姻事的?”雪雁道:“不是,是二舅老爷的。说大舅老爷不在了。”这时,宝钗已哭得泪人似的,拆开看了原由,尤觉伤心,赶忙即去上房告知。王夫人也得了信,便道:“到底怎样?”宝玉把信上话诉说了一遍。宝钗哭着跪道:“求太太施恩,我要去看看我妈。”太太道:“这个自然。你不说,我也叫你去看看呢。”大家悲伤一会,计议已定,明早动身下船,莺儿同去。府里也因此事,过节诸事草草。

  到十三,贾兰整日,便先期告了假。黎明起来,天气虽热,凉风洒然,白云如涌。须臾,又下了半犁雨,更觉疏快宜人。

  两府长史也到了,贾兰忙出去迎接。果茶三献,又请吃早面。

  然后看盘,盘共三十六架。这里钗环首饰、珠玉绸缎、花红果酒,不必细说。有两件希罕物事:一件荣府家传一顶珠冠,共有三百粒左右,都有顶指大小:一件这副学士诰封。大家啧啧称羡。贾兰行礼后,就令周瑞、吴登新等披红押着,随冰人送到女家去了。贾兰进内,正要少歇,忽报上书房有要事来传,忙骑马进去。未牌还未出来,群相诧异。

  到申牌,宝玉枢密回来,方知是考。及至贾兰回时,已及一更,因厅上宝玉陪两长史酒席,忙即上去向两长史致谢道歉;长史亦连忙道喜。宝玉道:“没吃夜饭,这里吃罢。”伺候的忙添杯筷。宝玉因问考得怎样?贾兰道:“今日因早晨下了阵雨,皇上高兴,做了一篇《竹醉赋》,做了两首《探荷》七律:随召内廷供奉、大小翰林三十六员在文渊阁下面试。侄儿去得迟了,赶紧做完进呈,已扎末一个。那知倒合了圣意,大加夸奖,说合场不及,就将赋里‘种来君子,合红友以同招;对此贤人,恰青奴之作伴’,以及‘此君满洒,何妨曲部之加;稚风流,也合醉侯之唤’都夹圈了,批了‘组织工丽’;至七律差不多圈了大半,有稿子带在这里。”因在靴掖子里取出,递与宝玉看:

  菡萏将开满碧潭,寻芳偶想到溪南。

  买舟笑我辛勤觅,打桨凭谁子细探?

  翠盖可因风片舞,红衣疑是露珠含。

  漫夸雅兴同工部,乳鸭沙凫数两三。

  其二

  银塘消息近如何?水榭风亭日几过。

  生怕有人先荡桨,曾记前度此闻歌。

  遥疑影被疏烟隔,静觉香偏对岸多。

  偏倚阑干迟月上,闲听宵漏滴铜荷。

  宝玉看完道:“诗原去得。”

  贾兰道:“蒙皇上赏了四件文玩:一个是松花绿玉砚,一个山高月小珠笔架,一对田黄冻图书,一个珊瑚笔洗。又问来迟缘故?据实奏知。又问是原聘,是续弦?奏是原聘。圣上道:‘你怎大年纪,才做亲吗?总是你祖父国事贤劳,以致耽误了你。’因又御笔赏了一副对,道:‘公而忘私,桃夭迟待;忠能兼孝,瓜瓞长绵。’但对上款是写詹事臣,什么缘故?二叔进去打听打听!”大家都道:“这定是高升的兆。”宝玉因道:“你进去见太太和母亲去,送客交给我罢!”两长史也起身告辞,彼此散了。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

第十七回 评诗画风窠三集 宜嫁娶鹊渡双圆

  却说巧姐行盘,周亲家因屯里不便,就托人花了三千银子,与探春姑爷认为兄弟,一切总在他家办理;并邀他做男媒;做亲时,并要借他府上执事。周震夏因系内亲,落得允了。女媒本请薛蝌,在天津不得来,托他妹夫梅翰林代媒。到这日,周家就在探春宅里请梅翰林吃早饭。饭后摆盘行聘过来,比贾兰时只少诰命、珠冠二样,余的富厚也差不多。贾府自然天字第一号酒席待媒。此后一日闹一日。平儿因多少事要京里办的,遂与贾琏商量,先期同巧姐来家,择定二十起身。宝钗本要同来,因薛母病重,断不能来,只得托平儿转致。至平儿,廿二到荣府,一番见面仪文,不必细述。

  到了廿四,黛玉设席,替平儿接风;就替荷花预做生日。

  在沁芳亭上,中间邢、王二夫人和巧姐;东首湘、探、尤、李;西首琴、惜、平、黛。四儿冒暑,莺儿外出,花、柳、鹃、玉恰好上下陪着。早上,先摆碟子吃了些薄荷冰雪酒,随即每人一碗莲叶羹。随意闲散,邢、王二夫人就近在秋爽斋歇午。尤、平二人,李纨邀到稻香村商办喜事,其余各自引风消暑。

  巧姐忽道:“二婶娘,二叔叔呢?今日正好做诗社。”郡主笑道:“你二叔如今做了禄蠹,不得闲,但我们正好傲他。”

  因命取六副笔砚来。惜春道:“快别算我。我绮语障消磨已尽,还做甚诗?”湘云道:“不做诗,坐着打磕睡。”惜春道:“既笔砚现成,待我写一幅水墨写意《洗芳探荷图》,何如?”

  宝琴道:“这图似乎比《携蝗大嚼图》雅些!既这么,我们也做《敬和御制探荷诗》罢。”黛玉道:“你真是宝丫头妹妹,总不过禄蠹脾气。”正说笑着,芳官道:“我们做什么呢?”

  探春道:“依我说,你们有一事奉烦,此刻荷香虽动,荷花尚少,你们何不各驾小舟,真去探荷一番?先得花者得彩。我们借此光景,诗题也是即事,不是禄蠹了。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。

  于是四位姑娘各去打扮:一色熟罗短衫,洒花宫纱夹裤,戴着遮阳绢笠,坐在船头。那驾娘一人两桨梢着如飞,荡向四面。这里也就拂笺做诗。不一时,波声响处,紫鹃先回,是一枝并头莲。随后花芳、柳婉陆续俱来,只玉钏最迟,又一朵半开的锦边莲。做诗的巧姐先完,其余也先后交卷,只惜春画尚未成。大家看时,也已布景完密,惟水波纹的泼墨未完。湘云道:“还好,此番不要告假三个月。”惜春道:“要告假,我会向观音告去,你也没法。”

  大家就先来看诗。只见黛玉的道:

  青钱几日叠清潭?料得新荷蕊已含。

  屈指花应开水北,关心我故到溪南。

  岸边鸥梦当重绕,郭外渔歌想欲酣。

  未晓朱华曾冒否?特寻曲院漫相深。

  其二

  不识池边开几多?闲来荡桨探冰荷。

  风光卅里香犹未,消息连番访若何。

  曾记昔年逢出水,为心此日可凌波。

  朱华绿冒情何限,停符蕤宾方响过。

  探春的道:

  万柄新荷放未谙,闲行乘兴欲来探。

  不知玉并凌波未?借问红莲入画堪。

  楚客褰裳临港北,吴娃度曲到江南。

  他年赠别情多少,散步频看色正酣。

  其二

  偶来池畔柄新荷,此际方欣雨乍过。

  修洁拟联名士赏,轻盈宜唤美人歌。

  每思月影三更占,最忆风光六月多。

  试问水仙宫子去?亭亭可已袜凌波。

  湘云的道:

  寄语吴娃着意探,清风初度雨初酣。

  鸳鸯旧梦寻何许,翡翠新歌调乍谙。

  试看鱼游莲叶北,不知艇在月溪南。

  渠诚解语须怜我,池畔徘徊恐未堪。

  其二

  定有芙蕖透绿波,游人争欲问新荷。

  初檠翠盖离愁结,乍见红衣旧感多。

  花底闲寻双鹭宿,汀边惊起一鸥过。

  画桡归去横塘晚,十五娃儿好唱歌。

  宝琴的道:

  绿意红情一鉴涵,个中消息阿侬探。

  丁帘香自来花底,丙穴鱼应戏叶南。

  岂似梅寻图九九?却同菊访径三三。

  频临池上多幽趣,纳到新凉兴最酣!

  其二

  六月莲塘漾碧波,欲将花信问新荷。

  一枝翠影摇风里,前度红香湿雨过。

  朝暮歌声听去乍,东西鱼影戏将多。

  亭亭出水原堪爱,小艇连番奈尔何!

  巧姐的道:

  为爱新荷着意探,一番消息问溪南。

  凌波乍见红情漾,檠盖谁怜绿意酣。

  香度横塘如有待,歌听越女旧曾谙。

  一枝喜见亭亭影,恰幸相逢露尚含。

  其二

  寻花不见奈花何?小立池边怅碧荷。

  戏看鱼游围小叶,醒催鸥梦浴微波。

  更番信向菱塘问,几度人从柳岸过。

  弹指红衣舒烂漫,田田清景异时多。

  大家看了,彼此称赞。

  正在你让我让,报道:“宝二爷来了。”巧姐道:“二叔叔,快来评诗!”宝玉细看了一遍,道:“我不好说,请大太太。”不一时,李纨来了。大家道:“快看诗!”李纨一首首看了,道:“据我看来,潇湘妃第一,巧姐第二,湘、探都好,倒是琴丫头差些。”湘云道:“心里先把‘恭和’二字横着,那有好诗?”宝玉道:“这必要钦定《探荷》第一,翰林的老皇封品题才作准呢!”只听惜春道:“且慢,拿来请教我看过一遍。”

  遂同来看画,实在苍润有法,大家称赞。黛玉因问:“你六个徒弟,谁好些”惜春道:“鹃妹工夫深,柳妹心思好。即如前日,我叫他们画《万山藏远寺图》,紫鹃画的笔头很像太痴,然画出一寺角,究竟没味;柳妹的笔头虽嫩些,他但画夕阳影里一个老僧回去,不天然有寺在里头么?”大家说:“好!”

  宝玉忽对李纨道:“明儿吃喜酒。兰哥儿升正詹,已准了。”

  对宝琴道:“你妹夫也升了中允。”探春道:“总是红章京排场!”李纨道:“喜酒且慢。倒是二位太太歇中起来,在我那里同尤、平二位打牌,说过六转,已快完了,传他们摆席罢!”

  宝玉说:“我还没有请安呢。”忙穿衣服。只见一群人捧着太太来了,问一会做诗,看一回画。席已摆好,依旧照清晨坐定,只有宝玉设一杌子在中间,任他各席取便。邢夫人道:“宝玉,你即日娶侄儿媳妇来,就难打和在一处了。”宝玉道:“且看,横竖我们做诗,好不请他的。”黛玉道:“这就屈才!”湘云道:“我听得兰大奶奶画更好,是宫里甄娘娘传头。”黛玉忽想起,对惜春道:“你这幅像,甄娘娘从北府借去不曾发出。他又病,不好去催。”探春道:“凭他罢!”王夫人因爱这枝并头莲,吩咐击鼓传花。饮至更余方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