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本水浒传水浒忠义志传


宋江、武松在路上歇了一宵。次日饭罢,又走了五十里,来到地名瑞龙镇,乃是三乂路口。宋江借问人曰:“欲投二龙山、清风镇,不知那一路去?”镇上人答曰:“要投二龙山往西去。要行清风镇往东行,过了清风山便是。”宋江听了便曰:“兄弟,我们今日分手,就这里吃三杯相别。”作词《浣溪沙》,单题别意:

握手临期话别难,山林景物尽瓓珊,壮怀寂寞客囊殚。
屡次愁来魂欲断,邮亭宿处缺空弹,独怜长夜苦漫漫。

武松曰:“我送哥哥一程。”宋江曰:“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。兄弟,到得那里入夥,日后受了招安,为国家出力,讨得个封妻阴子,青史留名,也不枉丈夫之志气。可记愚兄之言,图个日后相见。”武松依允。酒店内饮了数杯,还了酒钱,二人出店,行到路口。宋江流泪,不忍分别。【武松】自投西奔二龙山去了。去了。

却说宋江投东,望清风镇路上来。只思武松。又自行了几日,却远远望见清风山。宋江看那座山生得古怪,观之不足。走了一程,天色晚了。宋江心中踌躇,错过客店,天气又寒,只顾望东山路里撞将去。走了一更时分,心里越慌,不想踏着绊脚索,铜铃响处,树林里走出一群喽啰,把宋江捉缚,解上山寨,绑在柱上。喽啰曰:“等大王酒醒起来,却剖这牛子心肝来做醒酒汤。”宋江寻思曰:“我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,出来如此辛苦!却落在这里断送性命。”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,扶着一个大王出来,宋江看那大王时,头上顶着鹅梨角,披一领枣棘红纻丝袄,坐在当中虎皮校椅上。生得如何?有诗为证:

赤发黄须双眼圆,臂长膀阔气冲天。江湖称做锦毛虎,好汉原来却姓燕。

这大王祖贯山东莱州人氏,姓燕名顺,别号锦毛虎。原贩牛马。因为消折本钱,流落在绿林内打劫。那燕顺坐在校椅上,叫曰:“孩儿们,与我去请二位大王出来。”小喽啰去不多时,只见厛侧两边,走出两个好汉。左边一个五短身材,一双光眼。怎生打扮?有诗为证:

驼褐衲袄锦绣铺,形貌狰狞性麄卤。贪财好色最强梁,放火杀人王矮虎。

这个好汉祖贯淮西人氏,姓王名英。为因五短身材,江湖上呌做王矮脚。原是军〖车〗家出身。半路劫了客人,事发到官,越狱走上清风山入夥。右边生的白净面皮,三牙髭须,瘦脸阔膀,裹着绛红巾。有诗为证:

绿衲袄穿金翡翠,锦征袍满绛红云。江湖上英雄好汉,郑天寿白面郎君。

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,姓郑双名天寿。绰号白面郎君。原是打银匠为生。好习枪棒,常好与人閗。一日因在清风山过,撞着王矮虎,和他閗六十合,不分胜败。燕顺留在山寨上,坐了第三把校椅。当下三个头领坐下,只见头领〖喽啰〗报曰:“捉得个牛子,献与大王做醒酒汤。”王矮虎曰:“正要取心肝做醒酒汤。”只见喽啰掇一铜盆水,放在宋江面前。又拿一把剜心刀,那个将水浇泼宋江心窝。宋江叹气曰:“可惜宋江死在这里!”燕顺听了“宋江”两字,便喝住喽啰:“不要泼水!”便起身问曰:“汉子,你认得宋江麽?”宋江曰:“小可便是。”燕顺听罢,喝过喽啰,尖刀把绑索割断,便脱自己身上锦袄,裹在宋江身上,抱在中间校椅上坐,唤那王英、郑天寿快来,三人纳头便拜。宋江连忙答礼,问曰:“三位壮士,何故重礼?”燕顺曰:“一时间少问缘由,争些害了义士。若非仁兄自说出大名,我们如何得知!小弟在绿林中久闻仁兄大名。只恨缘分浅薄,不能拜识。今日天使相会,真乃称心满意。”宋江曰:“宋江有何德能,足下如此挂心?”燕顺曰:“仁兄结纳豪杰,名闻寰海。梁山泊近来兴旺,众皆谓仁兄之赐。不知仁兄因何到此?”宋江把前情备细说了一遍。三个头领大喜,随即取套衣服,与宋江穿了。安排筵席,吃到五更安顿,宋江歇了。次日,宋江说起武松如此英雄,三个头领曰:“我们无缘!若得他来十分好。”

自宋江到此,每日酒食款待。时当臈月,山东年例,臈月上坟。只见喽啰报曰:“大路上有一乘轿子,七八个军汉跟着,去坟挂纸。”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,想轿子里必是个妇人,点起喽啰下山。宋江等阻他不住。去不多时,喽啰报说:“王头领赶走军汉,抬了妇人,藏在山后房中去了。”燕顺大笑。宋江曰:“若贪女色,不是好汉。”燕顺曰:“这个兄弟诸般肯向前,只有这一件。”宋江曰:“二位和我去劝他。”燕顺、郑天寿便同宋江来到山后,只见王矮虎搂住那妇人求欢,见了三位来,慌推开了妇人,让三位坐下。宋江看那妇人,但见:

身穿缟素,腰系孝裙。不施脂粉,自然体态妖娆。懒染铅华,生定天姿秀丽。云鬂半軃,有沉鱼落雁之容。星眼含愁,有闭月羞花之貌。恰似姮娥离月殿,浑如仙子下瑶池。

宋江问曰:“娘子是谁家宅眷?”妇人答曰:“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妻小。因母弃世,今来坟前化纸。乞大王饶命!”宋江听罢,大惊曰:“我正来投知寨,莫非花荣之妻?”便问曰:“你丈夫花知寨,如何不同来上坟?”妇人曰:“清风寨有两个知寨,一文一武。武官便是花荣,文官便是侍儿丈夫刘高。”宋江寻思:“他丈夫既是花荣同僚,我不救时,明日不好相见。”便对王矮虎曰:“贤弟肯依我麽?”王矮虎曰:“哥哥的言语无有不依。”宋江曰:“这娘子说是朝廷命官的恭人。看我薄面,放他下山如何?”王英曰:“哥哥听禀:王英自没个押寨夫人,况今这个是大愿,今日才还了。哥哥容小弟还这个愿心。”宋江跪下曰:“贤弟若要压寨夫人,日后宋江拣选一个少貌的奉贤弟。这娘子是我友人同僚之妻,做个人情放他去罢。”燕顺、郑天寿慌忙扶起宋江曰:“这个容易。”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,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,只管唤轿夫抬去。妇人拜谢下山,两个轿夫得了性命,抬妇人飞走去了。这王矮虎焦闷,被宋江拖出前厛劝曰:“兄弟,不要焦燥!婚姻后日定有。”王矮虎只得陪笑,同宋江等饮酒。
却说两个轿夫,抬得妇人,同到寨中。刘知寨见了大喜,便问恭人回来缘由。妇人曰:“却被清风山贼人掳我上山去,我说是知寨恭人,慌忙放我回来。”刘高便赏酒食与众人。

且说宋江在山寨住了半月,要投花知寨,辞别下山。三个头领苦留不住,设席饯行。当日宋江辞别燕顺等下山,迳投花知寨。宋江此去,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。直教:青州城外,出几筹好汉;清风寨中,聚几个英雄。正是:遭逢龙虎皆天数,际会风云岂偶然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
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

花开不择贫家地,月照山河到处明。世间只有人心恶,万事须还天养人。
痴聋哑子家豪富,智慧聦明却受贫。年月日时该注定,筭来由命不由人。

原来清风寨却在青州,只为条岔路上,通三处恶山,故设此寨在清风镇上。本镇也有三五千人家,离清风山有六十里。宋江来到清风镇上,便问:“花知寨在那处?”镇上人答曰:“北边大路口,便是花知寨衙门。”宋江径到门首,见有几个把门军汉,通了姓名,入去报知。只见寨里走出一个年少的军官,正是花荣出来迎接。宋江看时,怎生打扮?有诗为证:

身上战袍金翠绣,腰间玉带嵌山犀。渗青巾帻双环小,文武花靴抹绿低。

花荣见了宋江,便接了包裹,扶宋江上厛。花荣拜曰:“自别兄长五六年矣。听得兄长杀了一个胭花,官司追捕。小弟如坐针毡,连有请书到府,未卜兄长见否?今日幸得到此。”言罢,唤浑家崔氏并妹子出来拜见了。便请宋江更换了衣服,筵宴款待。宋江把救刘知寨说了一遍。花荣听罢,皱了双眉便曰:“兄长救他做甚的!”宋江曰:“我看贤弟分上,一力救他。”花荣曰:“兄长不知。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,是小弟在此镇守和保无事。他把此处人民诈骗,又且这妇人极是不贤,只是唆使丈夫行不仁之事,残害良民。正与这贱人受辱才好。兄长错救了他。”宋江劝曰:“他和你是同僚官,他虽有过失,你可隐恶扬善。”花荣曰:“兄长所言极善。明日公堂内见刘知寨时,与他说知此事。”宋江曰:“如此也显贤弟好处。”花荣款待,夜深各自宿歇。

次日,教从人陪宋江去清风镇市井、宫观、寺院游耍。本镇上有几个小构栏、茶坊、酒馆。宋江与从人都游过了,却去酒店中,与从人饮酒。宋江自己还人酒钱回来,又不与花荣说知,因此同去的人落得银两,又得闲耍,无有不欢喜。他看看元宵节近,清风镇上居民放灯,庆赏元宵。在大王庙前籹起一座小鳌山,上面结彩,张挂五百盏灯。家家门首,扎起灯棚,赛挂好灯火。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比不得京师,只是元宵晴明得好,花荣去公廨内,点起军士,市镇上巡逻。回来邀宋江饮酒。宋江曰:“听得镇上今晚张放花灯,我欲去看何如?”花荣曰:“小弟当陪,奈我职役,不能同往,我教从人陪兄长去看。早早回来,小弟专待赴宴,以庆佳节。”宋江曰:“奉命,少刻便回。”只见东边推出一轮明月上来。正是:

玉漏铜壶且莫催,星桥火树徹明开。鳌山高耸青云上,何处游人不肯看来。

当晚,宋江亲随三人,来清风镇上看灯。只见家家门口搭起灯棚,悬挂异样花灯,不记其数。行到大王庙前,看了鳌山灯。只见那前面灯烛荧煌,一夥人围住,在一个大墙院边,热闹锣声响处,众人喝采。宋江近前看时,一夥舞鲍老的。宋江身矮,站人背后看不见。那相陪的分开众人,让宋江前看。那跳鲍老的身躯,纽得村蠢势模样,宋江看了,呵呵大笑。原来墙院里,却是刘知寨夫妻二人在里面看。听得笑声,那妇人在灯下,却认得是宋江,便指与丈夫曰:“那黑矮汉子,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我的贼头。”刘知寨听了,便唤军校六七人教:“捉那个笑的黑汉子。”宋江听得,回身便走。众军汉赶上,把宋江拿了,恰似皂雕追紫燕,浑如猛虎啖羊羔。押至厛前跪下。刘知寨喝曰:“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盗,还敢来此看灯!”宋江曰:“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,是花知寨故友,却不是贼。”那妇人从屏风后转将出来,喝曰:“前日见你在山寨,坐在中间交椅上,不是贼是谁?”宋江曰:“恭人全不记是我救你下山,今日到把我强纽做贼?”那妇人大怒,指着宋江骂曰:“这等顽皮,不打不招!”刘知寨便喝手下打。那厮打得宋江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便呌:“把铁锁锁了,明日把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。”却说相陪宋江的从人飞报花荣,花荣大惊,连忙写书,差人在去刘知寨处取。差人赍书迳来到寨内,将书呈上。刘高拆书观看,书曰:

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,所有荣亲刘丈,近日从济州来,因看花灯,悮犯尊威,望乞情恕放免,自当叩谢。草字不恭,伏乞台炤不宣。

刘高看了大怒,将书扯碎,大骂:“花荣你是朝廷命官,如何却与强贼通同,也来瞒我。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,你却如何写是刘丈?你写他与我同姓,我便放他?”喝教把下书的打出去。差人奔回禀知花荣,花荣随即拴束弓箭,绰箭上马,带了五十人,迳到刘高寨里。把门军人都四散走了。花荣抢到厛前叫曰:“请刘知寨说话。”刘高听得,不敢出来相见。花荣见刘高不出,喝叫左右房里搜,见宋江被索高吊在梁上,众军汉把刀割断绳索,打开铁锁。花荣使人先送回家。花荣上了马,发怒曰:“刘知寨!你虽是正知寨,待怎生奈何我?谁家没亲眷?你捉良人在家,强纽做贼,明日与你说话。”花荣救了宋江回寨。花荣曰:“小弟悮了哥哥,受苦!”宋江曰:“只恐刘高不肯和你干休。”花荣曰:“小弟弃官和他理会。”宋江曰:“不想这妇人将恩变仇,反教丈夫打我一顿。要把我做郓城虎,解上州去,不得贤弟来救,便有铜唇铁舌,分辨不得。”花荣曰:“我料他是读书之人,必念同姓之亲,因此写个刘丈。岂知如此!”宋江曰:“我被你夺回,又辱骂了他,他如何肯罢。今夜我先上清风山躲过。你明日却和他白赖,只是文武不和无妨。我明日若再被他拿去,和他分说不过。”花荣曰:“恐兄长伤重,走不动。”宋江曰:“我自挨到山下。”黄昏时分,花荣使两个人送出界去了。却说刘知寨寻思,亦恐迯走之事,却使军人,各带器械,去半路等候,约有三更,宋江正行之间,却被军人绑到。刘知寨大喜曰;“不出吾之所料。且囚在后院。”写下文书,差人去青州申呈府尹。

次日,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,刘高也只做不知。却说青州知府覆姓慕容,名彦达,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,倚靠妹子势耀,在青州横行害民。正值升厛,公人接上刘知寨贼情公文。知府看了便曰:“花荣乃是功臣之子,如何结连清风强贼?”便唤兵马都监黄信分付。这都监武艺高强,威镇青州所管三座恶山:第一坐清风山,第二二龙山,第三桃花山。都是强人出没去处。黄信自夸要扫尽三山草寇,因此唤做镇三山黄信。但见:

相貌端方如虎豹,身躯长大似蛟龙。平生惯使双门剑,威镇三山立大功。

那兵马黄信领了五十壮健军汉,披挂上马,迳奔清风寨来,刘知寨接着,请到后堂叙礼毕,设宴款待,呌取出宋江来,与黄信看了。黄信曰:“这个不必问。”造个囚车,把宋江囚了。便问刘高曰:“拿这厮时,花荣知否?”刘高曰:“下官夜来悄悄捉得,那花荣只道张三去了,因此不知。”黄信曰:“既然不知,来日我捉花荣用此计,如此如此。”刘高曰:“绝妙!”次日先教军士伏在厛后,安排筵席等候。黄信来到花荣寨前,军人通报,花荣便出迎接。黄信下马,请至厛上叙礼罢,花荣曰:“相公有何公干至此?”黄信曰:“下官蒙府尊差遣,云:清风寨文武不和,诚恐二官因私忿而误公事。特差下官赍羊酒与你二官讲和。排筵在大寨公厛上,便请足下同行。”花荣笑曰:“小官怎敢,只是刘高屡次装害花荣,不想冒动府尊,有劳都监光临草寨。”便同黄信并马而行,来到大寨下马,二人携手同上公厛。只见刘高先在公厛,三人相见了,黄信教取酒来。花荣不知是计。黄信先将酒劝刘高曰:“知府因你二位不和,好生忧心。今日与你二公劝和,向后有事,和同商议。”刘高答曰:“量刘高何足道哉,只教相公休要挂心。”刘高饮过,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,花荣接过饮了。刘高斟一杯回劝黄信,黄信接在手,望地下一掷,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,走出三五十军汉,就把花荣拿到厛前。黄信喝曰:“绑了。”花荣叫曰:“我得何罪!”黄信曰:“你结连清风山强贼,皆反朝廷,当得何罪!”花荣曰:“相公有何见证?”黄信曰:“左右与我拿在囚车前来。”花荣见了宋江,目睁口呆,面面相觑。黄信曰:“这项不干我事,见有告人刘高在此。”花荣曰:“不妨,他自是郓城县人。你要强纽他做贼,到上司自有分辨。”黄信曰:“我只解你上州。”教将花荣也用一辆囚车陷了。便唤刘高点起一百寨兵防送。“就和你同去。”黄信与刘高上马,引了寨兵,监押着囚车,迳奔青州来。直教:火焰堆里,送数百处人家;刀斧丛中,杀一二千条性命。正是:大闹青州,纵横山寨,直使玉屏风上题名字,丹凤门中降赦书。毕竟解宋江、花荣去青州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