笏山记

  是日也,北风甚大。龙飞军次程野,不欲战。呼家宝用十面埋伏之计,连天号炮,四方八面杀来。龙飞驻军不进,阵如铁铸。十面伏兵一齐冲突,皆不动,反为矢石伤折。午后朔风始息,乃开军门,张银银拿巨锄,引军一千从左旗门出。可香香拿巨斧,引军一千从右旗门出。香得功挥四棱双鞭,引本部军从中进。时相持半日,十面伏兵皆散,绍军正怠。忽然笳鼓震天,三彪军马乘其懈,一齐冲入阵中,绍军大乱。龙飞挥两翼兜出阵前,合拢卷杀,势如江决山崩,不可御。潜光落荒而走,心胆俱裂,幸龙飞军不穷追。呼家宝会合绍真、伯符诸将,收合败兵奉潜光退保司马乡,密箐中下寨以避其锋。忽军士报大将军尹百全,引败军数千来投。君臣闻报大惊。急传进诘问,百全投枪于地,顿首请罪。潜光曰:“行军非胜则败,何足为将军罪。” 因备叩致败之由。百全曰:“臣七月下旬,军于小铁山,凡二十三战皆胜。昨与绍金战于风雪中,军士手足皲裂,不能操戈,两军鸣金,约日暖再战。时铁山旁有一小乡民,皆逃难远窜,只剩数百间草屋,我军士争据之以避风雪。半夜里,四面火起,草屋皆着,风助火势,半作焦头烂额之鬼。逃出的,尽被铁山军马斫杀。旧营使缪方绍春华守之,亦被焚劫,粮草军器尽失。弗江诸将死无孑遗,缪方亦为乱军所杀。臣与绍春华退保小铁山,收合残军不满万人。知大王驻跸于此,欲越岭请罪,然攀缘磴绝,无翅可飞。昨夜三更裹毡缒下,随崖而死者又数百人。幸臣与春华尚完筋骨,故得见王。闻敌谋皆出女丞相赵无知,即花状元其人者。” 潜光以剑击案曰:“ 无知不死,孤无葬地矣。”言未已绍春华入见曰:“深林密箐,岂屯军之所哉,倘敌用火攻危矣。” 呼家宝曰:“ 足下,岂不闻水随地行,火随风煽乎。今凝寒如此,量无东南风以煽火可知也。世无诸葛,谁解呼风。足下是惊弓之鸟,故多惊惶耳。”时刁斗正报三更,家宝使人携酒#,拉春华同请潜光出营赏雪。但见天铺粉水,地簇银沙,一带箐林,尽变作璇花玉叶。君臣三人正拥重裘,衔杯看雪。家宝指空中的雪花曰:“这雪花婆娑,戏玉朵朵,皆从西北飘来,可知敌在东南火,不能逆风及我,可知也。” 潜光然之。酒半酣,雪花愈大,北风愈紧,潜光枨触中怀,不禁怃然叹息曰:“人生几何,经一回雪,便白一回头。短景颓阳,易增哀乐。”因素壶自饮数杯,倚树而歌曰:“云兮雨兮,自我不见,今三月兮。胡为乎雪兮,胡为乎雪兮。” 歌未已,春华指着一线火光从西北角起,渐渐的一天绛雪都酿着红光。潜光家宝大惊。翘首看时,火光渐近,乘着朔风,拉杂杂地,林箐尽着,急传令拔营。时四更将尽,军士皆睡着,从梦中惊醒,寒颤肌肤,苦不欲动。军资粮草,搬运不迭。但闻四面皆硝磺之味,火焰烛天。那璇花玉叶,又变作猩朵血葩了。诸营皆着了火,人不及甲,马不及鞍,烟焰里刮刮剥剥,杂着哭声、喊声、马哀嘶声,震摇天地。尹百全挥枪拨开火路,引着潜光、家宝、春华,突烟而走。见有火处皆己兵,无火处皆敌兵。又闻四面皆大呼:“ 休教走了绍潜光。” 呼家宝、百全大惊。引潜光等从雪花里走。忽然一声呐喊,有军拦住。一将挥刀直斫百全,早被百全挑翻,杀散众兵,已不知潜光等何处去了。百全翻身杀转,来寻潜光。火光里,正遇神锏将军可炭团,双锏打来。百全横枪急架,那枪柄已打做两段了。左手拿枪柄,右手拿枪头,来战炭团。炭团使个乌龙出洞势,从百全腋下插来,百全扭侧了身,用枪柄向锏梢一扑,右手的枪头,用侧翅掠风势向炭团心窝里刺来。枪正未到,炭团右手的锏早缘枪柄削下,已削着百全的手,大叫一声,回马便走。炭团从后赶来,忽赵子廉率十余骑残军拔雪花来截炭团。炭团正被银锁梅花甲舞动银棱双锏,不知六花滚雪,或雪滚六花。赵子廉及十余骑残军,皆尸飞锏下。炭团承着雪光来寻百全,恰遇香得功军马擒得绍春华,缘山径来。炭团问:“百全何在?”得功言:“随着可伯符的军不知逃往何处去了。” 时天已明,但见焦骸焰血积满山谷,尽被雪绵封住。众军闻鸣金声,咸收军回大营缴令。
  龙飞才升帐,香香、银银、铁铁及诸男将,纷纭喧杂,各解首级及生擒的将士录功,下至偏裨步卒皆有所获。炭团亦拿赵子廉的首级,得功亦解绍春华的囚车,喧嚷着。龙飞使可大郎一一纪录明白。又使香得功令愿降的军士开报花名,是绍春华、绍真、绍钟奇、谢吉昭、谢配乙、可进同、可约、韩鱼、黄熊、黄钺等,及降兵二万余,一一分插妥帖。于是椎牛酾酒,大宴军士。龙飞谓诸将曰:“ 行军无他,能有所惧,则胜。有所恃,则败。绍军连营密箐中自恃路口丛杂,敌不能劫,又恃营在上风,火不能烧。是有所恃,而不惧也。本帅先使人扮作绍军暗布硝磺引火之物于密箐中,又使香得功抄道上风,在雪中放火,而四面皆布我军,潜光固鱼在釜中,无不被擒者。然卒能死里逃生,是天不欲骤亡绍氏也。”众军皆拜手欢呼,无不悦服。
  第五十二回 乱宗嗣瞋云私育伪储君 媚邻邦潜光忍遣废王后
  是夜潜光与家宝、春华等数十骑,随着百全绕山陂而走,被可炭团截杀一阵,遁入山豀小径,缘径而走。家宝曰:“倘此径有人截杀,我辈休矣。” 言未已,见火把骤明,一将挥双银鞭,截住出路,盖香得功也。潜光在马上揖曰:“将军别来无恙。”得功不语,努目视之。潜光曰:“孤与将军,同兴草泽,推食解衣,情同手足。将军以孤不足有为,弃孤事故,是将军之见几早也,今夜讵不相容耶。” 得功曰:“臣从大王平绍,难功最多,不幸为韩人所掳,卒能引王师破黄石,以谢大王,” 言着以鞭指家宝曰:“ 不期这匹夫,日谮臣于王前,使臣几死者数数,是王以草芥视臣也。夫俘虏之余,诚不足为兴朝人杰,但大丈夫激昂风云,终有郁而必发之日。” 因顾左右曰:“这纶巾鹤氅骑白马的,可与我拿来,以泄吾忿。” 言罢,退去。军中闪出偏将张安、鲁琦挥刀直取家宝。家宝大惊,躲在潜光背后。潜光横枪来战张安,回顾春华,已被鲁琦捉去了。正在惊惶,忽一军如飞的斜刺杀来,正是绍将可伯符,杀退张安,引潜光、家宝下陂而走。得功也不追赶。走至天明,遇尹百全身中数枪从林子里蹲出。是时,马疲人瘁,同坐山陂,相对痛哭。又听得人马嘶喊,后面尘头大起,众军心胆俱裂。潜光仰天叹曰:“苍天,苍天,于我何极。” 方掉枪上马,后面的追兵已近,马上一人大呼曰:“大王休慌,某是鸡叫乡长平光紫也。大王速行,后面若有军马追来,臣自当之。” 时十万大军,只剩得伯符部下三千骑,其余皆带重伤随着潜光,从大路而走。将至碣门,丁勉之、可衍鸿率兵迎回眉京,居玲珑苑,终夜惊悸,遂得病。
  先是太康长女横烟,嫁缪方有孕。铁山之役,缪方阵亡,两妹接入宫中,令私侍潜光。潜光病渐愈,欲立为宗妃,恐名不顺,乃使瞋云伪孕。六月产一男,名继文,乃废可后而立瞋云。以继文为太子,举朝哗然。时绍龙飞会合赵无知之军直逼碣门,尹百全战疮虽复,而右指骨为炭团之锏所碎,拿枪发矢,俱不良。左眉二十乡已为黄石军所据,右眉十三乡亦为赵公挪所得。碣门虽有重兵固守,而人心摇摇,不可终日。废后可红绡召飞虎入宫,私议曰:“王不念旧德而仇我兄妹,今晋军围急,我八绍乡又为无力所破,无家可归。哥 哥 何 不 私 以 眉 京 降 晋,以 保 富 贵。” 飞 虎 曰:“晋王虽与吾有旧,但事权不属。尹百全又讥察完密,恐消息不能出得碣门。俟有同志的,可慢慢商量耳。” 时劳译、老士矜辈,日倡降议,思得美人以惑晋主,而骤不可得。飞虎言于劳译曰:“闻侍郎日求美人以献晋,某妹红绡已遭废黜,量无福 以 配 绍 庙,侍 郎 何 不 言 于 大 王,使 某 妹 一 行乎。”劳译曰:“容商之。” 乃私见潜光曰:“ 臣遵旨选采美人,虽俗语云,可氏多佳丽,然能倾人城国者,卒鲜闻。故侍郎缪方的夫人绍横烟,笑生百媚,见者无不眩迷,王曷遣之。”潜光初闻怒甚。旋低头叹息了一回,温语答劳译曰:“容商之。”是夜潜光至窈窕苑以劳译之语语横烟,横烟泣曰:“妾姊妹皆沐殊恩,何敢自爱以阻军国大计乎。昔汉元以昭君和单于,王允以貂蝉惑董卓,前人自有故事,倘天祐眉京,妾当建奇功于床第间乎。若再得一人为副,大事成矣。”颦雨曰:“今废后蓄怒已深,妾姊妹终为所害,大王既不忍加诛,何不遣之与姐姐同行。” 潜光蹙然曰:“ 后虽废,犹然后也。以妻事人,何以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乎。” 颦雨倒在潜光怀里哭曰:“大王不忘结发之情,是将欲复后而弃妾姊妹也。妾请先死于大王之前。” 言罢,嘤嘤的哭个不止。潜光搂抱着软慰了几回。横烟曰:“此事妾当先见可后以言瞋之,若自愿离宫,则令改换名姓,终身不许少露真情,亦不使朝臣一人知道,应不为大王辱。” 又使人请瞋云酌议,瞋云复怂恿之。横烟乃私见红绡,备述其谋。红绡大喜,誓改姓名,终身不泄。是时,由不得潜光做主。瞋云私召劳译入宫,使以横烟红绡为女,横烟改名劳奢奢,红绡改名劳庆庆,出所藏奇珍异宝以饰二女。劳译曰:“今碣门外尽是绍龙飞赵无知的军马,左有可娇鸾右有赵公挪。女无妍丑,入宫见妒。况天仙似的两个美人,怎能相容。惟眉京之后,皆属韩腾,羊蹄径虽塞,然犹可容一人一马。不如重赂韩腾,因之以见晋主,凭着老臣三寸不烂之舌,倘得重围顿解,大业会有重兴。王不见吴越之事乎?” 潜光低头不语。劳译曰:“忍一时之辱,保万代之基,在此举矣。” 潜光曰:“此事,须令呼家宝知之。” 劳译曰:“ 不可。家宝大臣也,知而不谏是失为相之体,知而谏事转纷更。” 乃修成降表,选宫婢十二人,羽林壮士三十人,锦车绣马,从后苑门而去,潜光饯之。红绡曰:“妾待罪冷宫,苦雨凄风,已成弃物。今为国家之故,何敢惜此无用之身,妄冀回心有院,不为王一行乎。倘王念一日结发之情,善视妾兄,妾之死日,即妾生年也。”言着哀哀的哭个不了。潜光执其手,泪流满面,不能声。只见横烟抱着继文,哭曰:“我的儿,你他日成人,缵承大业,亦知为娘的千磨百折如今日乎。” 瞋云、颦雨亦相与抱头大哭。时,日已落,月初升。露重星稀,一鹤唳空而过,其声如哭,甚凄恻人。劳译曰:“ 天上河明,人间砧急。此时正好出宫,无恋恋也。” 潜光捧酒一杯,赐红绡曰:“朕兴卿伉俪以来,本无瑕衅,但缘分浅薄,不能偕老终身。天为之也。愿卿善事新主,无仇旧君。” 言着,大哭。红绡跪在地下,呜咽不能言。瞋云亦捧酒一杯,跪着,曰:“ 妾不才,不能终事娘娘,致恩怨参差,妾之罪也。愿娘娘满饮此杯,以释前过。” 红绡曰:“ 子留受荣,奴去受辱,命也。”言未已,颦雨亦捧杯跪下曰:“ 娘娘倘肯展其狐媚之才,以蛊惑晋主,使之戮忠良用宵小,则功高麟阁,不远胜妾等乎。” 红绡曰:“汝姊妹邀宠深宫,而以辱身贱行之事派奴家,而犹以为胜汝,不大可痛恨乎。” 瞋云曰:“渠年幼,出语不伦,娘娘恕之。” 时劳译率军校屡催,见横烟与潜光搂做一团,哭得风酸月惨,露泣星啼。潜光已魂魄摇荡,不省人事了。瞋云姊妹扶归苑中。随行的宫女,遂扶横烟、红绡登了锦车,劳译亦拜辞君后,连夜向羊蹄径进发。
  第五十三回 劳大夫拙用美人计 可新妇巧点探花郎
  自杏英屯军双角,韩腾屯石杵,眉后百乡,皆为晋有。是时,韩腾夫妇,威名藉甚,恩锡日隆,并封司马杏英为绣旗伯。一日,夫妇正聚宴于玉带旧营,忽报眉山大夫劳译求见。杏英谓韩腾曰:“这劳译,必为求降而来。君侯曾为潜光所辱,须大肃军容,以威临之。若厚礼卑词,可为转奏紫都,听君相发落。若徒凭口舌作说客,可即斫杀,以奸细论。”韩腾曰:“愿与夫人同见劳译。”
  即发号炮,传齐军士,务要旌旗整肃,队仗森严。诸将皆顶盔擐甲,自辕门至仪门,自仪门至虎帐,皆刀闪电光,气争雷怒。使军校传令箭一枝,带劳译入见。劳译从旗缝刀林里蹲入,惊得面如土色,伏于帐前。韩腾大怒曰:“你是何处奸细,在这里窥探军情,拿去斩了。” 左右齐声吆喝,劳译正欲分辩,只见右坐的,正是绣旗伯杏英,啭着娇声,问曰:“汝且从实招来,或可免死。”劳译曰:“某本眉山大臣劳译,奉寡君之命,来上降表,求将军转达朝廷的,误冒虎威,期缓一死。”韩腾笑曰:“绍潜光灭我韩庄,戮我宗族,残虐我士庶,攘夺我土地,自以为一世之雄也,安肯降。”劳译曰:“昔者韩仁兄弟,卖国求荣,寡君即戮于将军之前,所以谢将军也。今者天不L绍,以底丧亡。兵临城下,穷蹙求降,此仁人君子,所当哀而怜之者。夫胜则为君,败则为臣,古今之通义也。寡君使某奉黄金百斤,明珠千颗,以为将军犒士之费,冀将军容某得至紫霞见大王,虽为王戮,未敢加怨于将军也。” 杏英喝左右:“将那大夫的降表传上来。”杏英看罢大笑,又传与韩腾过目。韩腾看犹未了,杏英曰:“大夫欲用美人计,学吴越故事乎。绍潜光虽欲为勾践,但我王不比夫差,大夫断送了两位令嫒了。大夫请起,带二女来,待某一观,以广见识。” 劳译不得已,叩头而出,即带二女进营,跪在一旁。杏英叫抬起头来,看了一回,赞曰:“ 好个美人儿。大王收录,定然宠冠后宫了。你两个是同胞的姊妹么,可报名来。” 横烟曰:“ 婢子是劳奢奢。”红绡曰:“婢子劳庆庆,是同胞的姊妹。” 杏英乃使偏将张宾领劳大夫一行人在温平乡住着,待某将那降表奉闻朝廷,待旨宣召。劳译没奈何,携二女与从人,随着张宾,往温平乡暂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