笏山记

  余余见新历刊本将成,又令山翠屏习其推演之法,以四余、七政、过宫、飞宫,参入磨盘三千六百局,而得其生克、制化、吉曜、凶符,明析指示,使贤愚皆晓,名曰紫霞日用通书。又将一年节气月建,及逐日土俗事宜,明注日脚,每年岁首颁行,使家置一编,名曰笏山年历。十二月刊印功成,拟国号为晋,盖王本临晋人,故也。改元凝命,题其年历。曰:“大晋凝命元年颁行乙巳年历” 十二字。乙巳元旦。朝贺已毕,左丞相花容,手捧新装成的年历一本呈览,王大喜,即降旨颁行各邑令乡长,俾各颁其民。又封刊匠可法为工部刊刻大使。此历一颁,笏山之民,争先快睹,无不遵其历而奉其朔。即绍潜光属乡之民,及眉京百姓,亦莫不重赀争购,以为避凶趋吉之符。其父老纷纷聚议曰:“我长笏山数十年,幼即闻有交春、立春、秋分、冬至之名,而不知某日也。亦闻三年一闰,而从不知何者为闰也。即如今年乙巳非此历出,孰知三月外,又一三月为闰月乎。非天生圣人以佐晋王,安得有此。” 由是嚷哄哄街谈巷议的,闹个不绝。潜光大怒,乃下诏大禁妖书,如家有妖书,以谋反论,全家皆戮。使京尹平章逐家搜捡。丁勉之谏曰:“妖火之焰,可潜消而不可以卒扑,扑则愈炽矣。况平章新进喜事,而性复酷刻,若令搜捡必扰吾民。且是书也,必不能越吾界,而搜是搜之不尽可知也。搜不尽搜与不搜同。愿王修德,以培国本,颜少青如王何。” 潜光怒曰:“此书行,而使人疑正朔在彼,不深痛抑绝,民心乱矣。汝耄而昏,何知大事。”拂袖而入。勉之叹曰:“乱阶在是矣。”
  这平章,本鸡叫乡人。好读书,则拙于操管。初应吉当试不录,遂佣为呼家宝抄书。潜光破可庄,章又夤缘家宝,以功封五绍乡长,后以严刻决大狱,潜光谓其有折狱才,入为眉京丞,寻改眉京尹。逮接潜光手诏,逐家搜捡妖书,即唤齐狼役,带了非理刑具,逐家去搜。眉京的民,早闻得这个消息,将这书烧毁的,藏得密密的,搜了几家总搜不出。心中想出一个歹计来,若搜不着时,将这一家财帛细软私行封了,又将这家主练了颈以待审为名,实则暗中赚人贿赂。于是闹得男啼女哭,狗走鸡飞。有先送了前程免搜的,有送的不能如数,约略搜的。可怜眉京百姓,逃得的,撇了妻子逃去了;逃不脱的,任他拿着挨苦。闹了五六天何曾有半页的妖书搜出来,看看没处可搜了。思量没有一本搜出,何以回旨。正立马效外,徘徊了许时。忽闻一阵花香从野塘外的粉墙扑将过来,遥望墙内的细柳奇花,夹着亭槛,十分幽雅。乃指问从人。从人曰:“这是绍光禄的园子。” 平章曰:“绍光禄是谁?” 从人曰:“ 他是大王的叔父。他有四个儿子,皆不肯做官。大王乃赐他光禄大夫的虚衔,在这里饮酒赋诗调鹰试马的取乐。” 平章曰:“这一家偌大门口,还不曾搜,遑问其他。” 喝人将前后门把守,率恶役打将入去。家人拦挡不住,急问原故。平章曰:“ 是奉旨搜家的。” 家人曰:“ 既奉圣旨,不须这等张皇,教家主人出接便了。”家人忙忙的分头入报。一僮走进园子里,正遇绍金绍玉在这里演习武艺,大叫曰:“ 少爷不好了,圣旨搜家打进来了。绍金绍玉唬得不知怎的,正欲问个明白,只见父亲绍坐茅气嘘嘘地走前来曰:“ 猜他甚么大事,原来为着紫霞都的年历,唤做妖书。这算得甚么,大约是循例搜搜罢了。” 即穿带了冠服,去迎京尹。平章进中厅,坐未定,数十个狼役已分头嚷进里面去了。坐茅诘问未完,只见群役出,回言没有搜出。平章怒,不顾坐茅说话,驱群役就从这中厅搜将入去。但见丫鬟妇女,守住了几处卧房,闭门不听搜。平章正喝人打门,从茅从后赶来,大叫曰:“ 这是第二媳妇的卧房,搜不得的。”平章曰:“我奉圣旨而来,知你二媳三媳呢。”喝人将门首的丫鬟妇女鞭散了。只见门讶然开,一个媳妇抱着小竹箧儿,披头散发的哭着出来。平章疑这箧侥蹊,上前揪着媳妇儿的头发,夺那竹箧,媳妇儿紧紧抱着,搂做一堆儿。坐茅大怒,骂曰:“汝这京尹,多大前程,自古道男女 不 亲,汝 这 等 无 礼 胡 闹,官 体 何 在,与 汝 见 王去。”平章曰:“见王事小,搜妖书事大。待某搜出了妖书,同你说话。”坐茅曰:“媳妇箧中甚么,凭渠搜搜。” 媳妇哭曰:“ 这里是小媳妇下体至亵之物,不能见人的。” 言着,搂得越紧。平章这里又不肯放,扯做一团儿。坐茅愈怒,一把将平章揪翻。媳妇儿遂走脱了。平章喝人拿坐茅,群役只是应着,不敢动手。坐茅曰:“ 汝既说奉旨搜家拿旨出来,验是真伪。” 平章向怀中拿出,与坐茅看,坐茅看了,曰:“你错搜了,这旨不是搜某的。”平章曰:“统在这里,不算得么。”坐茅变色曰:“京尹不识字么,此是搜眉京城里民居的旨,绅宦亦不在搜内。况某是王亲,你无故毁坏某府第,抢劫某器玩,凌辱某媳妇,毁伤某花木,将欲何为?”平章不能答。坐茅即令左右备马、笏,面圣。时满街满巷的人,纷纷来看。都说,这回搜着钉子了。时,坐茅长子绍经、次子绍纬,刚自外归,问知备细,即与绍玉、绍金,微服扮作从人,打探父亲消息。只见坐茅下了马,拿着朝笏,揪着平章进内殿向黄门官拱手曰:“王叔绍坐茅来大王处告状子的,烦官通奏。” 潜光闻之大惊。问与何人上殿,黄门曰:“与京尹平章。” 潜光猜着了好些,然只疑兜揽别人的事,即传齐值殿的羽林军士,忙忙上殿。坐茅拄笏山呼。谢了坐位,潜光问曰:“ 叔父,同这京尹上朝,必有事故。”坐茅曰:“大王有旨拿臣么?” 潜光曰:“ 无。”“ 有旨搜臣么?”潜光曰:“无。” 坐茅曰:“然则平章率狼役数百人,打入内宅,曰奉旨拿人,曰奉旨搜家,辱臣媳妇,碎臣器物,不特欺臣,抑亦欺王也。” 潜光怒曰:“ 平章,孤使汝搜捡妖书,数日不见回旨,为何侮孤叔父,以干罪戾。” 平章脱冠顿首曰:“小臣奉旨,沿户查搜,并无妖书。每夜微行,探采巷议,微闻这妖书悉从绍光禄家发出,今奉禁亦悉收回。绍光禄家。臣初不知绍光禄即王叔也,率从人直入其闺,见一公子拿竹箧交这妇人,臣夺竹箧,被王叔揪翻辱打一顿,此是实情,听王治罪。” 潜光问坐茅曰:“ 此话可真么?”坐茅曰: “ 凭虚捏造有何证验,不斩此人,国体何在。”平章曰:“这竹箧便是证验,若果中无妖书,何苦死死的争着。”坐茅曰:“深闺妇女,谁无亵箧,此物何可见官长。”潜光曰:“此事不能无弊。就令妇女亵衣,一看便可柝疑,何事苦争。”使人召京营将军绍海深上殿,附耳吩咐,深海领旨去了。潜光斥武士将二人暂押天牢。
  却说海深平日与坐茅不合,一得密旨,即引羽林军士,将坐茅的园宅围得水泄不通,一入门尽驱那僮仆婢妪,唬以极刑,言王叔已招了供,今奉圣旨,取这妖书作证,你们知的不拿出来时,怕你挨刑不过。众人齐呼:“ 实在不知。”于是僮仆中,先将几个行起刑来,只是呼天号地的,并无口供。又将丫头老妪夹着十指,那里说得出呢。后又拿着个十五六岁的书童,将欲行刑,书童哭曰:“ 我不知妖书不妖书,这书房是四壁皆是书,将军可自去寻讨。” 乃令书童引进书房里来。原来这海深略识些字,看过了几架,都看不出。及这一架,有本新装潢的,抽出看时,上面写着“ 大晋凝命元年颁行乙巳年历” 等字,捡来捡去,别无第二本,遂将此本怀着带兵缴旨去了。
  先时,经、纬、玉、金,在外打听父亲消息,闻家中围急,不敢竟归。及闻搜出妖书,将父亲问成死罪,又欲兼拿家属,保奏的皆不准。夜深,私至家中,商议逃走时。经、纬之母已亡。继母鲁氏生玉及金。惟绍经妻凌氏生一子名布郎;绍纬妻可氏生二女,长小丽,幼小施,皆慧美,后归谊玉子段安黎安。玉与金皆聘绍氏,未娶。是夜兄弟四人,携家属马匹细软扮作贩马客商,偷出碣门,乘着淡月,夜行昼伏。将至铁山,绍玉曰:“今铁山强盛,恒怀异志,且与我家有恩,竟往投之,必得当。绍经曰:“倘人心难测,求安反危矣。”绍金曰:“这丁推善激昂之士,其弟让能,又与我最相合。每念杀父之仇,恒对剑流涕。况其地后迫凌沟,左邻唐埗,为晋人必争之地,故恒欲降晋。” 绍纬曰:“ 金言是也,且投推善,再作良图。” 因入铁山见推善,哭诉前事。推善亦泣曰:“ 昔先乡长潜龙,以诬谤遭戮,某收父骨,又收狱中。父既衔冤于泉路,某亦几毕命于法场。感尊公高谊,救某余息,得归铁山,久思衔报,今何忍坐视尊公遭难。诸昆如有所驱使,仗剑以从。” 绍玉曰:“除劫法场,别无他计。不知乡长能相助否?” 绍经曰:“眉京旌旆森严之地,就 令 能 劫,何 以 能 出,倘 尽 葬 于 虎 狼 之 腹,何 补焉。”绍纬曰:“老父蒙难,为子者忍惜余生,就令相从地下,亦分耳。” 推善曰:“ 从长计议当先为诸昆安置眷口,一面使精细乡勇,扮作小负贩,往眉京探听消息,一面连结唐埗,及凌沟外诸乡起兵接应,密修降表浼唐埗邑令署名,走达紫霞。五人计议已定,专待眉京消息。
  第四十九回 劫法场绍纬设谋救父 战铁山司马失算丧师
  原来推善有个幼弟名让能,年十四岁,与本乡一个异姓的孩子凌祖兴善,两人俱气凌北斗,勇冠南军,又同庚同学十分相得。推善于无人处唤让能说知劫法场之事,让能坚欲同去,又说知祖兴,祖兴亦要同去。推善惧孩子性不定多,言泄其谋,踟躇未决。让能知其意乃与祖兴指天为誓,不泄一字。正商议间,忽报探消息的庄勇已回。推善唤入密诘之,乡勇曰:“此事查得十分的确,那绍深海复搜时,在书架里捡出一本年历作证据。绍王虽震怒,然狱犹未定。及闻呼家宝大义灭亲之说,乃决意抄戮,以警其余。丁勉之、尹百全苦谏皆不省。今定于二月初九日午时在外教场处决示众。”推善传经纬兄弟入府,告知其事,各哭了一回。绍纬拭泪曰:“若果在外教场便有机会了。” 原来眉京只有内外两教场。一在乌龙庙下,名内教场。其外教场,即在阜财门外,碣门之内。教场左,山坳缺处,是绍伦把守。这绍伦不中用的,倘越了这坳,即是鸦山。守鸦山的不过百余军士,亦绍伦统核。一哄便散,更不足虑。从鸦山后面抄到石杵岩,即玉带侯韩腾所辑掠的地方了,岂不是一个机会么。明日,心腹庄勇章韶亦访得与前说合,遂决计往劫法场。
  原来绍纬生平,颇有胆略,善谋能决。绍经性迟缓,每事必倚仗之。是日纬问推善曰:“诸乡勇中精细有胆勇可用者,共得几人?”推善曰:“ 丁阳、丁觐、章韶,及某弟让能,与他结义的兄弟凌祖兴,年虽幼,俱不误事。” 纬曰:“兵可用者多少?”推善曰:“进退不违军令者,可二千人。”纬曰:“得五百人足矣。” 乃使祖兴、让能,扮作樵童,每人挑干柴一担,柴内尽藏硫硝。使章韶扮作买油的,一头藏着火药。是日,巳牌时候。三人先后挑在阜财门歇着。但听一声炮,有人吹着竹筒,便将那油倾在柴里,点着桶里的火药,拿出兵器,杀到法场里救人。见衣束白带的,便是我们军士的记号,勿误亦勿缓。又令丁阳、丁觐,挑选军士五十名,扮作挑夫。现今绍王大造巢玉阁,可各人挑长木,或一株两株,或两人一人,参错不等,俱于巳牌前后,才碣门,便放下,在这里歇力,有人诘问时,便言此木是大王筑甚么巢玉阁用的,因便看了杀人才进去的。若听一声炮,呜呜的竹筒声,即将此木挑横,塞在碣门路上,使碣门的营兵,不得竟进。各人急束白带,拿出兵器,杀上绍伦营里,斫倒那营,即在山峡里接应逃走。各人各准备去了。又将绍经等兄弟四人陷上囚车,丁推善率精兵五百人押着,一路上扬言解往眉京献功。刚入碣门,已交午时了。见攒攒簇簇的,闹得人愈多了。问监斩官何人,人言京尹平章,及通政司丁勉之。囚车到这里,经、纬等从囚车中大叫曰:“ 死是死了,只要见父亲一面才死得瞑目的。” 丁推善下马上前,将此意禀请两官。两官未及回言,只见囚车已打开了,四人打开了众人,上前抱着父亲而哭。平章正指挥拿人,手起刀落,那平章已被推善斫翻。丁勉之弃了冠服,杂人丛中而走。
  斫平章时炮声已发,有人吹着竹筒,监斩的军士早被五百白带兵,斫得净尽,烈焰焰城门火起,守碣门的营兵又被长木纵横拦住了路,搬那木时,只见两个小孩子短发赤足,在木缝里斫那搬木的。京营闻变,点齐军马救灭了火时,已是尸骸堆积,静荡荡地无一个人。碣门里的小孩子尚挥着双大刀,舞着千角椎,恶狠狠在这里杀人,椎人。刀椎未到,人先躲避。后面的大兵赶来擒那孩子,孩子已杀出碣门,不知何处去了。此时捡验尸骸合兵民约有二千余人。那平章有尸无首,偏裨死的二十余人,附近民房大半烧毁。一人从一间烧残的小屋蹲将出来,正是丁勉之。虽然未死,已跌伤右臂。铁山乡长丁推善及绍坐茅父子,不知何处去了。潜光大怒,使左府将军司马恭调兵一万务要踏平铁山,生擒推善。佥事弗江、忽雷、奇子翼,及香得功咸隶麾下。忽雷谓得功曰:“将军本草泽旧臣,钜功累绩,人所共钦。彼司马恭一草茅新进耳,而位在将军之上,听其调度,某甚为将军不平也。得功泣曰:“身处危疑之地恒惧不克自存。某忠某事,君恩之隆替,臣职之崇卑,有命存焉。” 忽雷为叹息久之。是时,坐茅父子、推善兄弟等,已杀了绍伦度过鸦山,来见玉带侯韩腾,备陈巅末。韩腾即日奏王,王大喜。召诸人入都朝见,慰藉良殷,即封丁推善总兵之职,绍玉、绍金、丁让能、凌祖兴为游击,丁阳、丁觐章、韶白英为千总。那白英本铁山步兵,是役也,功最多,故进职与三乡勇同。绍经、绍纬为行军参谋,悉隶推善麾下,令镇守铁山。绍坐茅留紫霞都,封通政司之职。又使擒虎伯可香香,率兵三千,掠定上埗、小峒等十余乡,使悉隶唐埗,以逼十三绍乡。以山维周为唐埗太守,令练兵选将,据险要以拒绍军。时司马恭军至铁山,与丁推善相持,互有胜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