笏山记

  至散擂的时候,人报都门开了。娇鸾等慌忙梳洗妆束,拔营进都门。策马才一周,据鞍翘首,望见碧石层起,中露重门甚巨。上有“ 紫霞都” 三个石刻大字。门以内直接一条石砌的大街,两旁的民居,一字儿门户整肃。小端当先,腾骧押后,过了这街,又一条大横街,如丁字形,从横街右边转过便少居民了。正想像间,忽一山迎面耸翠,高接云霄。小端以鞭指曰:“此锦屏山也。”娇鸾曰:“侬曾来过一遭锦屏山,似乎不在这里,又似乎不是这等形势何也。” 小端曰:“有这些尘衢腥市交错着,青山应亦改观了。” 又扬鞭向左边一指曰:“此不是右锦屏么?” 娇鸾点点头。绕过锦屏,便是大小外教场了。只见司马发、绍士雄拜于马前。小端将人马车辆暂行驻扎,各人捡点要用衣物,带女兵百人进宫。朱必胜亦随腾骧上朝。小端指前面一带老杉树是旧时物,后来种这梅桃李杏间之,今亦长成了。是时,正正月初旬,望见碧碧红红映着朝旭,如锦簇云横,影射衣鬓。小端引杏英娇鸾并马,绕花光而走。花杉缺处,忽露巨桥,阔逾洛道。两旁白石栏杆,联亘如古女墙,名翠微桥。未至桥,先见桥左右的竖石。近看时,是“ 文武官员至此下马。” 八个字。娇鸾、杏英大惊,忙搴凤裳欲下马。小端曰:“娘娘夫人不要忙,此是为男官言的,我们不在此例。小端一马当先,引女军渡过翠微桥。但见垣墉霄迥,旌盖云连。有三门对桥而立,其门上圆下方,中一门,颜曰奇门,左曰左偶门,右曰右偶门,其字石刻籀文,用石青堆凸成的。中一门闭着不开,左右二偶门,较中门略小。小端带诸人从右偶门入,守门卫军,见是小端,垂手起立。入了这门,有古榆八株,原是百余株的大榆林。无知相度形势,留此八株以作乔木。左边一带是御马园,右边一带是大小箭道。又从左边转去,过了中禁署,璇枢府,即归光门。入了这门,呼锦衣卫士问曰:“主上散了朝未。” 卫士曰:“ 才发了视朝的九炮,大约未曾退朝哩。” 小端谓腾骧曰:“将军可引乡长从紫垣门进,娭家分道了。” 乃与娇鸾、杏英,从玉杓小门直进。转了几弯,是驻轩厅了。见这里纷纷攘攘,早有七八十个宫女,在这里闹着。见小端来各垂手肃立,原来这驻轩厅,是诸妃嫔上朝,所带从人车马,在这里停驻的。从横门里透出殿廊,即是女朝房,又最省便。小端使宫女往取袍笏,各人匀了脂粉,换了冠服。正忙着,忽杏英的小孩子,啼将起来,杏英大惊,娇鸾使丫鬟抱往别处耍去,忙忙的拿了象简,穿过女朝房。娇鸾、杏英在朝房等着,小端先上殿回旨,备说娇鸾、杏英来朝之事。
  王大喜。着锦衣宣可娇鸾、司马杏英上殿。二人整肃冠笏,趋进御阶。锦衣唱曰:“男官拜阶下,女官拜殿上。二人遂抠裳登阶,在帐外俯伏山呼,谢了纶{之恩。原来殿中,中楹左右,有两螭头,上悬黄罗大帐,曰螭帐。帐外列金鳌,立椅以坐男官,帐内列蟠龙圆椅以坐女官。正中百宝龙帷,帷外皆女侍郎。狮炉烟袅,雉扇云移,从烟云开处,望帷内便是御床,王在焉。御床右,便是王后的坐位。娇鸾、杏英向龙帷拜了王后,又向螭帐内两旁的女官敛衽,各起为礼。王令添一椅〔 于〕 右边龙飞之上,坐娇鸾;添一椅于左边末位,坐杏英。娇鸾未便就坐,先将黄石公的谢表呈上。王阅罢笑曰:“ 以银粟为庭实,卿办事可谓得其本矣。”娇鸾又出黄石,三侯谢表,及紫滕花渊云、桃花云云的贺表,供单。王阅未竟,见扬威将军斗腾骧,引三叉乡长朱必胜,俯伏阶下。必胜曰:“ 大王登极,本宜随班叩贺。但正始之辰,弗敢造次。昨缘两娘娘夜过蔽乡,小臣惶恐,不敢宁寝。躬 率 乡 民,谨 燃 火 炬 护 驾 回 都,故 得 咫 尺 天颜。”王问娇鸾,娇鸾备陈必胜中夜护送之事,宜赏赉以答其小心。王乃依白狼、横窖故事,改乡为邑,授三叉邑令,待给印绶。朱必胜伏陛谢恩而下。时杏英正流眄帐外,不知韩腾在座否。神思凝注间,猛闻炮声三发,嘉乐并奏。王袖一挥,龙帷垂下,只剩氤氲的御烟,随衣香髻影而散。
  第四十六回 旧恩欢续南薰宫 吉语新留群玉府
  于是六宫总管乐更生,先使人送司马杏英回玉带营会韩腾。乃于南薰宫之左,扫除一院,以居娇鸾。拨宫女八人事之。娇鸾又令心腹女兵十余人入侍,余暂隶碧云营凌月娘麾下。何谓碧云营?原来玑镜门外,有内教场,教场之外,有九云营,尽女兵驻扎。一红云,二绿云,三白云,四黑云,五紫云,六蓝云,七黄云,八青云,九碧云。每营设都司一人,正分司八人,副分司一十六人,悉解意侯白雪燕主之。是日,白万宝往谒娇鸾,请交卸银粟诸物存库。娇鸾语万宝曰:“满朝女官都是侬们旧时的娘子,个个认得。惟与侬对坐的这个何人,是新纳的么?娇儿俏儿有何出人处呢。” 万宝曰:“这人姓山,名翠屏,是唐埗乡长山维周的妹子。只因赵丞相扮男妆时,与王同宿唐埗,他看上了丞相,苦局成亲,没奈何用王顶替的,” 言到这里,已笑个不住了。娇鸾曰:“这事,侬也闻人说来。后来却怎地呢?”万宝曰:“谁知一宵雨露,花便含胎,后来遂生下个王子。后念人丁孤弱,使人迎至。母以子贵,封真妃。因其人别无所长,只解捻毫弄墨,诗文书画皆工,故现署翰林学士之职。” 娇鸾点点头,即唤:“ 蝶红鞴马,娭家与白娘娘交卸银粟去也。”遂与万宝各跨了马,出南薰宫,渡过翠微桥,至左教场,令军士运粟入仓。右仓在新锦里,名民信仓;左仓在古槐市,名安庆仓。时安庆仓尉漆甘叩拜了两娘娘,交割清楚,即着人运银入内库。另有紫藤象牙十枝,漆精十坛,小铜鼎十座。内库亦在玑镜门外,与户工秘馆相连。时万宝暂居这馆,邀娇鸾坐谈一会,娇鸾辞别回宫去了。宫人添香瀹茗,正在着忙。忽见两个女侍郎,拿杏花一株报喜。何谓女侍郎?凡给奉王左右着男子巾服者,知王欲幸何宫,先执时花一枝报喜讨赏,又名传花侍郎。娇鸾给赏去了,一面使人豫备御筵,伺候兼浴体的豆寇香汤。因自启镜台照了一回,不禁叹息曰:“我们这些人只解争强斗智自显功名,不知花无色则蝶嫌,女无色则人弃。即如我可娇鸾,凝酥削玉,自顾亦怜。扰攘 了 这 几 年。” 言 到 这 里,又 指 着 镜 中 的 影 曰:“当年的眉痕,不如是之芜乱也。当年的脸色,不如是之枯燥也。虽唇晕眼波依然未改,而髹髹云发渐渐的褪了许些。欲如丽华之光能鉴影不可得矣。总之年华日长,颜色日衰,今顾无知、万宝辈对影,转觉自惭吁可叹哉。” 蝶红从旁笑曰:“ 娘娘脉脉对镜,只是无端叹息,又不梳妆,为甚么呢?今七香豆蔻汤已具,请娘娘先临浴室。” 娇鸾长吁了数声,就浴去了。俄而春信催花,夕阳流翠。刚出浴,渐黄昏了,就镜奁重新妆扮起来。鸳钿罢贴,凤鼎重燃。回顾百宝龙灯,宫娥已遍上了。螭漏乍闻,羊车不至。等得不耐烦,不觉支床假寐。刚合眼,被宫人推醒,御銮已到了。娇鸾整衣出迎,王下舆拉着娇鸾的手,拉进里面。娇鸾先谢了恩,又谈些别后的话。摆上御筵,并坐而饮。王曰:“竹山、黄石,全赖妃子支持。只是枕边风月,疏缺了些,今宵补足罢。”交饮了数杯,微有醉意,催解凤裙,同交龙榻,所谓久别的恩爱,反胜新欢者耶。
  越数日,徘徊乡贡一长白女子,年四十以来,号厨精。王将拒之,玉后曰:“我后宫正少此人,何故拒之?” 王曰:“煮笋烹葵,脍鱼羹彘,非不可饱,然人人能之也。其人而曰厨精,则必于常味之外,究求味外之味,以争奇巧。我功业未成,而先引吾妃嫔以争口腹之胜,以为人生可胜之事,只此而已,不亦癫乎。不然,何争此一妇人而不相容也。”卒辞之。又一日,胡庐乡贡木工一、玉工一。王曰:“木工汝何能?”木工曰:“ 臣摩诃辛也,能造美人,饰以衣鬓,中有机,机 动 处,亚 身 偃 地,作 招 腰 舞 以 娱 王。” 王 曰:“偃师之流也。玉工汝何能?” 玉工曰:“ 臣能造至难造之物,置真 物 中,而 弗 能 辨 也。” 王 曰: “ 可 试 乎?” 曰:“可。”王曰: “ 几时可成?” 木工曰: “ 三日。” 玉工曰:“三年。”王曰:“昔宋公以千金聘一玉工,令造楮叶,三年乃成,置之真楮叶中,而宋公弗辨也。宋公怒曰,置真楮叶中而弗能辨,一真楮叶而已。夫待三年,费千金,而得楮树上之一叶,何所用之,乃逐玉工。今朕新即大位,无德及民,奇技者且退矣。” 亦逐玉工。又谓摩诃辛曰:“ 汝造美人能舞 能 移,此 意 造 兽 能 走,造 鸟 能 飞 乎?” 摩 诃 辛 曰:“昔武乡侯造木牛流马,为千古美谈,臣师其意而变通之,人且能为,何况诸物,惟王试之。” 王笑许之。三日成一鸟,亦木鸟而已。王曰:“能南飞乎?北飞乎?” 曰:“欲南则南,欲北则北。”王乃与之登观云之台,遥望眉山,环抱如带,辛乃纵鸟止于眉山之左,招之使回,复纵之止于眉山之右,及眉山之中。王大喜,礼辛以上宾,赏给丰厚。又一日,温平乡贡巫三人、医四人,南单乡贡医一人,同集殿阶。王曰:“ 医汝,何能?” 一人进曰:“ 臣内科也,号天医,望气于深帷之外,可以知吉凶。视色于无病之先,可以决生死。人已死,臣能生之。人既生,臣能寿之。” 王笑曰:“真天医也。”一人曰:“天医者臣兄也。臣兄用符不用药,臣则不用药而用针。曾于山中遇白骨,按其穴而针之,一针而声苏苏,骨节鸣矣。再针而颤巍巍,肌肉生矣。三针而气||,呼吸动矣。世多呼臣为地医。” 王笑颔之。一人破巾单衣,俯而笑王曰:“汝独何笑?”那人曰:“臣自笑臣术之拙耳。”王曰:“汝术如何?”那人曰:“天医能寿人命,地医能起白骨,臣人医也。平时惟惟求药之性,临症惟细察病之理,运用惟自尽医之心,三者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至于死生 寿 夭,造 命 存 焉,非 臣 所 敢 知 也。” 王 起 而 问 曰:“汝即南单乡所荐者乎。” 曰:“然。” 王曰:“ 汝良医也。”乃注其姓名于御案。又顾一青衣者问曰:“ 医汝,何能?”医曰:“臣军中之医也。箭镞深入者,能摄之使出,腹肠拖出者,能托之使入。筋已断者,续之。骨已碎者,完之。头折而管完者,亦可以调护使不死。” 后一红衣少年,大言曰:“汝术何奇?四肢已断,越日犹能续之,何况筋骨;头已坠地,越日犹能缀之,何须完管。” 王笑曰:“ 此人医术更奇。”乃问三巫曰:“汝三人,何术?” 巫曰:“ 臣三人同道同师,以术交济,欲使其人死,千里不能逃其生;欲使其人生,万军不能枭其首。何也,恒有六丁六甲天兵数万,为臣三人,辅也。”王吐舌曰:“神巫也。”使人牵数犬至,先将一犬从蹄后贯一箭,又以刀刺一犬,使肠出。谓青衣者曰:“汝能医此乎?” 青衣者曰:“ 能。” 即解所佩绢袋,出药未渗犬肠,少间肠渐缩入,以针线缝其口,更渗药于□。其带箭之犬,亦渗药如法,去箭封创。曰:“ 愈矣。” 不一时,〔伤犬〕颤颤然起立,掉尾去矣。王大喜,亦注姓名于御案。与□□乡所贡内科,令值殿官,带往延英馆去矣。谓红衣者曰:“汝言头离项,越日犹能缀续,今以犬试汝术,如言不验,虽〔需〕偿犬命。”红衣者大惊怖。实不料其立试殿前,无所庸其诞诈也。方欲办词抵饰,而锦衣军已将犬足斫断矣。红衣者没奈何,亦向衣带间解下葫芦出药末渗其伤口,而续之用两竹片夹着,且曰:“明朝或……” 愈语未完,而犬已直挺挺死矣。王大怒曰:“ 犬虽微,亦一命也。不可以不偿。” 喝锦衣军押出外法场斩 之。又 谓 三 巫 曰:“汝言欲生其人,万军不能枭其首,朕今杀人,汝可令六丁六甲十万天兵护他,如言不验,汝亦从此逝矣。三巫叩头曰:“大王,天也。王欲杀之而臣生之,是逆天也,逆天则罪滋大。” 王曰:“ 今不知天之不天,惟问言之验与不验。汝三人各显神通,何难祝彼使生,而咒朕使死。朕必不畏死,而逃诸千里之外;朕死则彼生,彼生则汝生,且汝三人亦当自显其万军不能枭其首之术矣。” 亦将三巫押出法场去。王顾地医曰:“汝的神针能生白骨,况初决之人乎?今朕正戮此四人,试汝技,汝往针之,敬哉慎哉。四人生,则汝可为造物师。四人不生,汝亦难免为阎王友矣。” 言毕,即斥锦衣牵去。又顾天医曰:“手足之情,不容不救。汝可生汝之弟,而寿之,不特精天医,亦所以笃天伦也。不然,汝不能生汝之弟而寿之,汝弟之寿促,汝寿亦不长矣。” 锦衣亦牵去。不一时,六人之首,已高悬栅上矣。举朝皆惊,惟右丞相赵无知正笏御阶,稽首载拜,恭颂明德。退而语玉王后曰:“王其兴矣。拒厨精,所以养天和也;黜玉工,所以反醇朴也;厚木工所以储战材也;斩妖巫,所以一风俗也;诛诞医、礼真医,所以重民命也。” 后乃召翰林学士山翠屏、录无知之语于群玉府之屏风,以示后贤焉。
  第四十七回 新历成穷匠人一朝遇合 旧雨聚老夫婿两地因缘
  王谓无知、余余曰:“昔迎牛推耒之典,前王所以重农事也。今可复行乎?” 无知曰:“昔大挠作甲子,羲和验气朔盈虚之理,遂以其零为闰,而定四时。逮建丑建子之纷更,后之人复传会豳风月令,而强合〔 夏〕 时,至汉武七年,始用夏。正闳长明之浑天仪出,即太初□□,一行之覆矩,王朴之历略,与夫宋之应天,元之庚午,我朝之大统。代有其书,且详且晰。后贤又按十二〔 周〕 星,于逐月每日之下,明注宜忌,及吉凶神煞,颁行家户,使人知所趋避,名曰通书。今我笏山从无此书,每三十日则为一月,而月无大小也。每十二月则以为一年,而年无二十四气也。又何知何日迎牛,何时推耒乎。” 王默然愧现于色。无知又曰:“ 今者,王已建元矣,而无通书载其元,使家置一编,彼蚩蚩黎民,谁复知大王□□者□花丞相学穷造化,玑衡七政,胸中先具一浑天,联黄赤之交,测顺逆之度,制一通书,载我元,以颁示中外,使人知奉一统之义,而趋吉避凶,不亦为笏山,仅见之事〔 乎〕。” 王顾余余,余余曰:“前无所本,旁无所参,纵有神悟,何从着手。况臣本钝根乎。赵丞相能凿凿言之,必能确确为之,何必诿人。” 无知曰:“闻相公十岁时即能以木匣布丸,测天行度,岂幼聪明而长必鲁钝乎。为长者折枝,而曰不能,乌乎可?” 王谓余余曰:“ 卿深思人也。思之,思之,鬼神通之。无畏辛劳,完朕志愿。” 余余曰: “ 敢问赵相公,欲作此书,从何起手?”无知曰:“范阴阳以为铜,参经纬以成器,此为之之始事也。”余余再拜稽首曰:“愿竭聪黜明,□智遁思,成此书,以答王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