笏山记

  娇鸾带炭团、足足、香香、银银、铁铁,往竹山参拜玉连钱夫人,及秋娥更生各娘子。五月初一日,是连钱生日之辰。少青率众娘子华妆艳服,玉液花筵,为连钱寿。少青说及绍龙飞斩韩卓擒水火之事功,可备娘子位,连钱无不应允。那龙飞,自破韩而归,威名日盛,恐遭人忌,遂筑室于黄石之后,竹山之前,辟一花园,莳花栽柳以娱父母。闻少青将聘己,令父母辞之。少青又使娇鸾亲往劝驾。龙飞与娇鸾觞于园之养晦亭,酒酣,娇鸾陈少青思慕之忱以动之。龙飞曰:“奴家幼时,好习枪棒,调弓马,讲韬<,今阅一十八春秋矣。念二兄早殇,又无幼弟,每侍膝前,雄心尽敛。得为婴儿子,菽水终身足矣,能事人乎。往者全家蒙难,蒙颜郎拯救,故不惜领无律之师,走难遵之路,以闺阁柔姿,持尺一令箭,尘淹粉面,血溅罗裙,振臂一呼,木棉三百余家,尽成灰烬,男号女泣,耳不忍闻。何物女儿,狼心若此,直欲诛元恶,擒二枭,以报颜郎耳。今心愿已完,诚不能象簟承恩,羊车望幸,与众娘子争怜于枕席间也,愿娘子善为奴辞。”娇鸾知不可劝,乃以龙飞之语,回了少青。少青必欲致之,使人以金帛往求韩陵。韩陵致书崇文,崇文谓龙飞曰:“颜公救了我们,又拥立汝外祖为庄公,闻说都为着汝。他这百般的苦求,你偏百般的不肯,你到底欲嫁谁来。”龙飞曰:“奴家的心已许了颜郎了,但士贵自重,女亦宜自珍。颜郎果爱奴家,当亲顾草庐,以聘诸葛。不然,奴家死不应聘。” 崇文笑曰:“你读书读得呆了。岂不受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男女自相求而合礼者。” 言着,叹息而去。明日,使人微示意于少青。少青遂亲捧明珠千颗,屏从人于门外,入园来寻龙飞。龙飞避于养晦亭,少青揖于帘外曰:“某无石家十斛珠聘佳人,只从骊颔下探得百=,为姑娘助妆,愿与姑娘团栾终老”。龙飞从帘内答拜曰:“士各有志,女各有心,公何相逼之甚。” 少青曰:“ 某以姑娘英略过人,思备乱臣之数,故不惜寤寐反侧以求之。匿不出见,前何恭而今何倨乎。” 龙飞曰:“ 前者,刀戟丛中,面聆机密,将卒之道也。今者,闺房深邃,授受不亲,男女之嫌也,公何疑焉。虽然奴家夙耽吟咏,未遇知音,若公肯以琼章见惠,胜十斛明珠矣。” 遂呼侍婢捧出笔砚云笺列桌上。少青吟成一绝,付侍婢传入。诗曰:“ 强弱无端似转轮,何时雨 露 万 家 均。自 惭 幕 府 无 贤 佐,亲 捧 明 珠 聘 玉人。”龙飞沉吟了一会,次其韵,书一绝,令婢传出。曰:“五云飞下七香轮,但愿檀郎宠爱均。虎帐狼旗鲸鼓里,新诗两首当冰人。”少青看罢,大喜。曰:“ 只知姑娘是雷霆女子,谁知又是个风月佳人。” 拿这诗,正看得出神,骤闻檐前的铁马叮咚浏亮,与寻常铁马不同,不觉仰着头赞曰:“好铁马,端的是甚么铁铸的,如此好声音。”龙飞曰:“此名紫霞铁,是紫霞洞里产的。前儿从奴家征木棉那个壮士,名铁铁,亦是个好铁汉。从乡长府中搜得这铁马,献奴家。奴曾戏他道,这铁马合你铁汉骑,何必献人,众军皆笑。由今想起,当时摧锋陷阵全仗他两个出力,实是好铁汉。如何许久不来看看奴家。” 少青格的一声,笑曰:“某闻姑娘为韩火所困时,陷了马,不能走动,他负着姑娘,姑娘两股儿紧紧的从背后夹着他,那绣鞋儿菱角似的,交在他前面,他恐姑娘夹得不紧,将左手把着那交加小脚儿,右手拿耙,肚里头只是爱着姑娘的脚,险些儿杀不出去。这铁铁是个唇红齿白的好男子,且与姑娘有附体之缘,姑娘如嫌某时,不如与姑娘做个冰人,招他为婿,好么?” 龙飞闻少青这一片话,面上一红,心里一慌,胆里一跳,不觉的恼将起来。大声曰:“ 公言差矣。刀戟丛中,死生呼吸,嫂溺手援的时候,那里有男女二字横胸中。奴家只解为公破贼,不解与铁汉调情。公的言语,侮人太甚。” 遂将聘珠从帘内掷将出来,忿忿地进内去了。少青没奈何,叹口气,亦出园去。当少青来时,崇文夫妇暗暗地瞰着,及见龙飞大怒,少青出园,知事不谐,来问龙飞。龙飞曰:“这颜公侮人太甚,调戏奴家。”崇文曰:“ 他既想你调戏也是有的,何便恼他。”龙飞怒犹未息,大叫曰:“ 他不该拿那铁铁不三不四的言语,调戏我。”崇文曰:“ 那铁铁,是他最宠爱的娘子,何谓不三不四。” 龙飞大惊曰:“这娘子,是从奴家征木棉乡的么?”崇文曰:“正是他。他与银银,原同胞姊妹,改作男装,从你。”龙飞想了一会,不觉的大笑起来。曰:“ 怪得他两个如此英雄,在军中有时露些女子气。恁地调戏奴家时,奴家不恼他了。明日,办席佳筵,请那两位娘子来赔罪。”遂出园中收拾掷下的明珠,交与母亲,又出园看花去了。
  第 十 八 回 桃花乡奇女任百莺弄巧 松树冈奸人与双虎同诛
  少青正欲择吉期,备礼纳龙飞,忽得桃花乡长云桐荣讣音。这桐荣,原是云夫人的兄,连钱的舅父。云夫人携了寿儿、连钱,点起一百女兵,使乐更生、绍秋娥、可足足三娘子领着,押送祭仪车辆,来投桃花乡赴丧,兼立桐荣的儿子云云做桃花乡乡长。云云的夫人鱼氏,是芝兰乡乡勇鱼泳斯小女。其大女嫁可飞熊的儿子可安夫。那安夫从小儿与初从的妹可百巧勾搭,那可百巧又嫁桃花乡乡勇云仲时。安夫闻桐荣已死,云云新立,乃假连襟之谊,往桃花乡吊丧,并贺新长,而实欲与百巧重温旧好。那百巧生得百伶百俐,便给善言,人又呼他为百莺。言听他的言语,如春莺之百啭也。足足喜其善谈,常到他屋里,听他说笑话儿。那云仲时,连日为乡长新丧新立的事忙着,故安夫得乘间与百巧淫乱。足足亦时时遇着安夫,足足是个粗莽的女子,那里察他底细。谁想刀不寻人,人自寻刀。那安夫又想勾搭上足足,百般浼着百巧做线。百巧应允了,买些鱼肉鸡鸭,烹调停当,请足足吃酒。百巧吃到半酣里,俏眼儿睃着足足,笑曰:“据娘子这般品貌,颜公立做夫人,是不愧的,奈何只做娘子。”足足曰:“ 咱们玉夫人德容才识俱臻绝顶,后妃还比不上的。即如娇鸾这等美好,又有智慧,人号他为女韩信,今新聘的骑虎姐儿,能文能武,斩韩卓,擒水火,功高望重,这两人也只做个娘子,况咱们村女儿,惟有些气力,得与这两娘子比肩同事颜郎,是过分的了。” 百巧又拿酒杯儿串着,笑曰:“ 虽是这话,但人生一世,草生一春,颜公宠爱人多,未必有心专待娘子,与其看他人的眉头眼努,何如自寻个贴肉称心。”足足曰:“这话怎解,咱不懂得。” 百巧闻这话,反拿别话说开,只拿杯儿向足足乱灌,笑曰:“娘子的酒量,是绝大的。只恨酒力薄些,不能使娘子心醉。” 足足曰:“语云酒薄人情厚,姐姐费钱钞,买这酒馔请咱,便是绝厚的人情,如何不心醉。” 百巧曰:“这钱钞不用我费一些儿。”足足曰:“是你的老公买来,教姐姐请咱的么。” 百巧含着笑曰:“娘子试猜,并不是拙夫买的。”足足曰:“姐姐实说是那个请咱的。” 百巧装着醉,拍拍掌曰:“ 我的有情有义的哥哥呵,你这钱使得值哩。” 足足曰:“这话怎解?终不然这酒馔是你甚么哥哥拿钱买着请咱的么。你哥哥是甚人?”百巧又装醉,把眼瞅着足足,涎瞪瞪的只是笑。足足曰:“姐姐只管瞅咱怎的。” 百巧曰:“ 我瞅娘子生得好呵,与我的哥哥是一对儿的。” 足足曰:“ 你甚哥哥?” 百巧曰:“就是在这里,他时时见着娘子,娘子时时见着他的,那个可安夫,标致儿呢。那个妇人比得他上,性格儿又温柔,最能向女人身上体贴的,又是可飞熊庄公的少爷。” 足足曰:“闻说可庄公是可飞虎,如何又说飞熊呢。”百巧曰:“娘子原来不知,自从明礼被庄主炭团杀了,飞虎飞熊互争公位,连日斗杀不休,不知那个和着他,将那可庄分作南可北可,北可的庄公是飞虎,南可的庄公就是飞熊。那飞熊甚钟爱这少爷,安夫这少爷的脾气,又最不与人同,多少的美貌妇人,欲邀他一顾,千难万难,不知怎地,见了娘子便颠倒起来,弄得茶不思饭不吃,他说不得娘子怜他时,他便一纳头死了。”足足听他句句是勾引的话,将生平质直心地,诈着呆问曰:“怜他便怎地?”百巧向足足耳朵里低声曰:“左不过与他取乐一两宵儿罢了。”足足曰:“取乐又怎地?” 百巧笑曰:“娘子休诈呆,夜间一男一女,床上的取乐,难道别有怎的。”足足闻这些话,努着目,正要发作,忽转了一个不良的念头,笑曰:“ 咱酒多了,就睡在姐姐房里,好么。咱醒的 时 节,不 好 意 思 干 这 些,乘 着 醉,由 他 怎 地,罢了。”言着,遂倒在床上,鼾鼾的不言语。百巧大喜,欲教小丫头往寻安夫。谁知那安夫已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打听消息。百巧刚出得房门,正劈面撞个满怀。百巧曰:“呸,忙甚么,唬得我心里一跳。” 那安夫一手搂着肩,一手按着百巧的心窝,笑嘻嘻曰:“我的心肝,我唬着你时,亲个嘴儿补你。正经说,这事如何?” 百巧曰:“ 罢了,累得我被他骂了一场,明日还要寻你厮打哩。” 安夫骤闻这话,如被冷水盖头一淋,呆呆的只是抖,白脸皮儿都变得青黄了。百巧恐急坏了他,拧他的肩窝儿一下,笑曰:“给你玩的话,你便这般抖起来。何况惊心吊胆的去偷妇人。实对你说,你有甚么谢我,我才把这娘子给你。” 安夫听说,心里的石,才放将下来。笑曰:“若是果然有此喜事,你要甚么便甚么,我是不吝惜的。”百巧曰:“是要你说起的。” 安夫曰:“ 我拿一百两足纹银谢你罢。” 百巧摇头儿。安夫曰:“ 你时常爱我的玉狮子,拿来谢你。” 百巧只是摇着头。“ 你又常赞我真珠花扇儿好,拿来谢你,要么。” 百巧仍是摇头儿。安夫曰:“我是说不起的,你说罢。” 百巧停了一会,便说曰:“你若是真个有心谢我时,我百般的不要,只要你先把舌尖儿砸着我那个。” 言到这里,又向安夫耳朵里说那下半截。安夫笑曰:“都依你罢,只是几时才得羊肉到口的。” 百巧努着嘴曰:“那人现在我床上等你,他是装醉的,你休识破他,你好便好,只是难为我的上口说得裂了。” 安夫喜的只是拜。三两步走进百巧房里,先向床上一张,只见足足斜靠着枕头,歪着,脸晕酒痕,眉含春色。这胸前的罗襟,微微褪了些缝儿,露出鲜红似的,却是勾金攒蝶抹胸。下面松绿裤儿,三蓝花朵晕着眼,白缎袜儿,衬着紫茸五彩绣鞋。看的涎了,正欲趁势脱那绣鞋。忽大吼一声,足足已立起来,将安夫的头巾只一扯,拉着发,骂曰:“你那厮不去别处讨死,却来大虫鼻孔里抹汗。” 正提起拳头时,百巧眼快手快,拿着刀向安夫头发上一割,安夫的发断了,便向外走。足足急夺百巧的刀,且不暇杀那百巧却去赶安夫。安夫离了桃花村,向小路而走,看看赶上,却被树桠钩住那黑罗襦。忙脱这罗襦挂树桠上,露出那银红小绣袄来。遥望时,安夫却从乱山里走,又赶了一回,安夫在一冈子上。左寻右寻,寻不出路径。回顾足足,已赶上了。遂跪着,磕的头都肿了。颤颤声儿曰:“这百巧儿唆着我,得罪娘子,娘子可怜同姓同庄的分上,饶了安夫这条狗命。” 足足哑的一笑曰:“要娘子饶你时,除非自己扭断这头颅,才饶恕你。” 言着,走前几步,用脚踏着安夫的胸,拿这刀向眼上晃着,曰:“好俏的眼角儿呵,淫淫地瞧着娘子调眼色,调得快活么。”遂将那刀尖插入眼窝里,将两个眼珠抉了出来。又指着那舌,正骂时,一阵腥风起,砂石皆鸣,一斑纹大虎,随着砂石跃上冈来。足足吃了一惊,倒退了数十步,坐松树下欲脱那绣鞋缎袜来与虎斗。那虎已将安夫衔着,跃下冈去。足足曰:“你这大虫,好知趣儿。娘子正欲奉承你一拳,你却为娘子葬了这贼骨头,饶了你罢。” 札起鞋袜,欲下冈去,蓦地腥风又起,呼呼的一阵黑光闪将来。又欲脱那绣鞋,丛莽里早跳出一只白额黑毛虎。绣鞋未曾脱得,那虎据地一吼已迎着足足扑来。足足蹲进些,虎扑个空,那虎腹已中了足足一拳。这拳如铁椎一般,又用得力猛,那虎负着疼,偎着那松树根乱滚,这松树却被他滚折了。足足闪身儿,立在虎后,将那抉安夫的刀,朝正那虎的肛门,尽力的戳将入去。那虎复吼一声,跃起四五尺。足足将两只手,从下把着那虎的后蹄,转身儿向那大石上一扑,如打谷的连枷一般,那虎挺挺的不滚了。足足才札好了鞋袜,又见前那斑纹虎衔着人头跑上冈,伏在地下将前爪捧那人头,朝着足足戏弄。足足打得性起,闪在那虎左边,用左手抉那虎眼,乘势抠起,使虎头朝天,那虎欲跳跃时,早被足足的右膝撑住前爪,动弹不得,却轮着右手的拳头,向虎腰打了十余拳。那虎哇的一声,满口滚涎,将那人肉人骨吐出来,臭不可闻,已伏地不动。足足舍了虎,正札鞋袜,猛听得呜的一声,那虎仍跃一跃,蹲入那丛莽里。足足抢上前,拿着虎尾,倒拖出来,那虎回着爪欲扑足足,足足反放了虎尾,待虎转身时,飞一左脚,正中虎颔。那虎伸着爪,自爬那颔,右脚又中了虎腹。那虎侧倒在地,颤颤爪,这回真个死了。足足拗根松树,攀些藤萝,将两虎缚着松树两头,挑了下冈。正寻挂树的那件黑罗襦,只见一个黄瘦的病尼姑,约四五十岁似的,抢了那罗襦便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