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台柳

且说,唐明皇帝,每岁避暑,俱在骊山,清凉幽雅,别是一番境界。正是:
人皆苦炎热,我爱夏日长。

好风自南来,殿阁生微凉。
一日闲坐,向贵妃道:“妃子,俺与你行幸骊山,多在秋后。今年来此避暑,别有一种佳处。”贵妃道:“妄身方浴汤泉,十分困倦。”明皇道:“看你浴后,光似凝脂,润如灿玉,淡妆铺粉,凉思满襟。呀,殿前花落苔新,想是一番朝雨了。”宫娥道:“玉床银簟都设在此。”明皇道:“你浴后困倦,少睡片时。”贵妃道:“尊旨了。”见那贵妃,徜徉床上。明皇道:“宫娥把团扇来,轻轻扇着娘娘。”宫娥道:“晓得。”看那沙边(溪鸟)(涑鸟)戏得好,明皇道:“任他(溪鸟)(涑鸟)戏得好,怎胜这鸳鸯被底眠。”宫娥道:“奏爷爷,娘娘身上出血了。”明皇道:“痴婢子,娘娘汗是红的。”贵妃醒觉,说是“何物惊醒我?”宫娥道:“是那柳上新蝉。”贵妃道:“我方睡去,又早亭午也。”高力士禀道:“午宴排在芙蓉殿了。”只见明皇与贵妃同到殿中,高力士说道:“进水晶藕。”宫娥道:“进绿沉瓜。”贵妃问道:“点点滴滴是珍珠泉么?”明皇道:“这是疏龙激水做成的。”贵妃道:“真好凉景。”明皇道:“叫内侍宫娥,都去放舟采莲,要唱个采莲歌儿。”众人应道:“晓得。”只见放舟的放舟,举棹的举棹,此唱彼和,雅韵满耳。明皇道:“这俨然是江南风景了。”只见贵妃起身道:“妾已醉了,且停酒罢。”忽听马蹄飞走,铜铃齐响,有一探子走到宫门,说报报报。内侍上前阻道:“圣驾正与贵妃娘娘在华清宫饮宴,天大的事,也明日来报。”探子道:“军情紧急,这般时候还不许俺们见,俺撞进宫门去。”竟行撞进,说:“报子叩头。”明皇道:“这厮急急忙忙,来报甚事?”报子道:“小校是郭子仪、李光弼差来,报安禄山反信的。”明皇道:“却怎生说?快些,快些。”探子道:“那安禄山带甲百万,拥将数千,收河北之地图,鸣洛阳之天鼓,好不猖獗哩。”明皇道:“敢大半是胡兵么?”探子道:“金戈铁骑,番汉俱有。”明皇道:“他无故起兵,以何者为名?”探子道:“还说道,娘娘和杨国舅们身上哩。他说道,牝鸡生乱,雄狐肆奸。”明皇道:“如今那兵在何处?”探子道:“僭位东都,做大燕皇帝了。”明皇道:“长安与东都,只隔潼关,有哥舒翰领着朔方健儿,料也没事么?”探子道:“做官的大家蒙蔽,还不晓得潼关已破。关陇以东,都是贼据了。”明皇道:“那一路吏民何如?”探子道:“逃的逃,死的死,贼兵不日攻长安城了。”明皇道:“这报子辛苦,内库支赏与他。”探子道:“叩谢御赏。”起来去了。
明皇道:“高力士,你可传旨,即日驾幸蜀中。传位太子,诏郭子仪为兵马大元帅,李光弼、侯希夷等副之。各立忠勋,刻期恢复。”高力士道:“领旨。”贵妃道:“宫娥们,可收理锦幄钿车,妆奁乐器,从驾西行。”宫娥应去,贵妃跪倒,说:“贱妾蒙陛下厚恩,渔阳之变,子实兵端,何惜一死,以谢天下。”明皇扶起说:“妃子,他原是借名你们,奈龙运偶遭阳九,料狙智不过朝三,暂尔迁岐,终当兴汉。”高力士领着众军校奏道:“边信更严,敌氛其恶,就请发驾。”只见鸾驾一拥前去。高力士道:“蜀都是锦绣之乡,花鸟之地,请宽圣怀。”明皇道:“高力士,怎忘得长安。”贵妃道:“肠已九回,那堪杜鹃彻耳。”高力士道:“娘娘当指日还宫,不须悲泣。”明皇道:“来到何处?”高力士道:“前面是马嵬了。”明皇道:“天晚驻驾。”百官有赴行在者,即许随侍。高力士道:“承旨。”正是:
月殿真妃下彩烟,渔阳追肤及汤泉。
君王指点新丰树,几度亲留七宝鞭。
第十回 因避乱柳娘祝发 怜娇眷长老收徒
话说柳姬,闻得兵变,正在惊慌。轻娥走来报道:“夫人,城中人都说安禄山反了,已夺东都,杀入潼关来了,我们何处避好?”柳姬道:“轻娥,相公久在行间,京城忽生兵变,似我冶容,恐遭毒手。想起法灵寺,最近长安,老尼又是旧识,到不如剪发毁容,投禅寄迹。天倘见怜,贼散之后,再得会丈夫一面。就不然,也好保身全节了。”轻娥道:“夫人所见极是,轻娥也愿随行。”柳姬道:“又一件,这般兵荒时岁,寺中供斋甚难。我前日烧香,见那熙阳观,只隔数里,且是女观。你去做个道姑,早晚往来,岂不两便。”轻娥道:“既然如此,我办了镜子剪刀在此,再到门前打听贼信报你。”正是:
宁为太平犬,莫作离乱人。
又有词为证:
万户伤心生野烟,千门空对旧河山,红衣落尽暗香残。 几处胡笳明月夜,何人倚剑白云天,百年多在别离间。
右调《浣溪沙》
且说柳姬,对镜子把头发破开,拿在手中,长叹—声说:“头发,不是我独亏你,古人也有那披发佯狂、断发文身的。只我自丈夫去后,久不治妆。一种妖娆,万般憔悴,纵使人见,安得似前。我还要剪你为尼,这是我过虑了。”你看,竟把发儿剪下。“头发,我既剪了你,只可恨结发人,今成两处了。”轻娥疾忙走来,说:“夫人,贼已薄城,圣驾奔蜀了。我便做道姑去,纵不能跨鹤,且伴鸾栖便了。又闻得相公与侯节度,泛海去青州了。夫人,你把伽帽缁衣,扮起来看。”柳姬只得换了衣帽,轻娥道:“夫人就是佛前天女一般。”柳姬道:“你把星冠羽衣扮起来看。”轻娥也改了道姑模样。柳姬道:“轻娥,你就似王母前头许飞琼。”轻娥指着夫人道:“你真是天女,若献花枝。”柳姬亦指着轻娥道:“你赛飞琼,宛赴瑶池。轻娥,惟那玉合儿,是相公当日原赠的,须带随身。其余家计,费用将完,纵有些许,也顾不得了。”只听外面喊叫声急。轻娥道:“夫人消息甚紧,快出门去罢。”柳姬是未曾外行之人,也不得不随众而逃。按下不表。
且说安禄山,统领大兵,势如破竹,一路上羯鼓羌歌,喧喧嚷嚷。禄山不觉仰天大笑道:“军校们,且喜那陇地俱平,长安已近,唐皇逃去蜀中了。大家奋勇入城,论功行赏。”众军闻听,俱各欢腾而进。只见那避乱的,不论男女老幼,一齐奔忙。其时柳姬、轻娥亦夹杂在内,随出城来。柳姬道:“轻娥,贼兵想已入城,闻说是孤寡僧道都不杀害,我们速向前去。”又听一片喧哗,倍觉惊怕。两人正在同行,忽被惊唬,竟冲散了。听得禄山分付众官,扈驾入紫宸殿,梨园乐部,都到凝碧池供奉。众应领旨而去。可怜那王子宫女,一簇一攒,也随乱人奔行,犹如丧家之狗。
巴说柳姬行去,被游兵一冲,各自逃避,早不见了轻娥。因叫道:“轻娥在那里?”并没有人答应。便想道:“我且寻法灵寺便了。”那轻娥被兵冲散,也来寻找柳姬。说:“夫人,夫人呀,何处去了。”此非久停之处,想起“李王孙行时,说只在终华二山,只得那里寻他,再作理会。我快去也。”再说柳姬,心慌意忙,行了许久时候,说:“且喜贼锋渐远,这月明中,望见那朱甍画栋,多是法灵寺了。”趱行前去。“呀,此间已到山门了。”门掩在此,叫声开门,内里问道:“是谁叩门?”柳姬迎:“可喜有人应了。”只见小尼执灯,同老尼走来,说道:“像是个女憎么?”开门见了道:“果然一位师兄,这时候从那里到此?”柳姬道:“持来奉投上方。”小尼道:“好宝相,敢是一位活菩萨么。”老尼道:“师兄莫怪我说,你不似惯出家的。”小尼道:“你们月下谈心,我取茶来。”老尼道:“师兄,年来行脚,请示同门。”柳姬道:“师父听启,一言难尽。只因胡尘乍惊,家缘都罄,愿寄空门,聊度此生。”老尼迈:“只怕你剃头不剃心哩。”柳姬道:“如今也都罢了。”老尼道:“可原有丈夫么?”柳姬道:“不敢相瞒,先曾有夫来,奈何远征未归。”老尼道:“我左顾右盼,你到像是柳夫人,怎么至此?”柳姬道:“师父,弟子就是柳氏了。”老尼道:“呀,原来果是夫人,我晓得你意儿。只因那月貌花容,怕有些风吹草动,因此剪发出家了。这寺中粗茶淡饭,且度时光。员外不日荣归了,自然夫妻团圆。”柳姬道:“我已无家可归,那有这个日子。师父升座,待弟子拜礼,请赐法名。”老尼道:“老憎原是悟空,夫人便名做非空罢。明日以后,只做师弟相称了。”柳姬道:“多谢师父。”正是:
乱离无处不伤情,半夜中峰有罄声。
愿得远公知姓字,焚香洗钵过余生。
第十一回 华山上逢婢谈旧 幕府中寄诗遣奴
话说李王孙,自到华山,日日做些修炼工夫,久惯也渐成自然了。一日说道:“俺径入中条,见张果尊师,他叫我纳新吐故,却老还童,来这华山云台观做个羽人。明星夜礼灵药,朝修绿简丹文。指日形骸欲委,青天白日冲霄,羽翼将生。住此数年,不觉又是初秋了。且自散步闲行,也可乘时观化。这华山,真好景物。你看,三峰如绣,一片残霞斜日,果是丹邱所在。俺想游仙的人,自有几多乐处。比如那尘世中搅搅扰扰,迫迫忙忙,一霎荣华,千年富贵,都只好做话柄了。这搭儿瀑布飞流,青松夹道,将蒲团打坐一回。正是:科头箕踞长松下,白眼看他世上人。呀,远远的望见人来,且自回观去也。”起身要走,恰好轻娥走来相访,说:“这边有个道人,待去问他。”见了李王孙,说:“仙长稽首。”李王孙道:“道姑何来?”轻娥道:“数年前,有个李王孙,在这华山么?”李生道:“这里没有什么李王孙,既别数年,想多不在了。他原是何人?”轻娥道:“他是青门隐名杰士,有句话不好说。仙氏到大像李王孙。”李生道:“你是何人?”轻娥道:“是他侍女轻娥。”李壬孙道:“我说你也像他。”轻娥道:“呀,这等说仙长是李王孙了。”李王孙道:“韩君平和柳姬何在?你为何道妆起来?”轻娥道:“王孙尚自不知。韩相公次年及第,官授金部员外。因去平卢参军,安禄山这贼,攻破长安,夫人犹恐不免,剪发为尼,我也做道姑了。”李王孙道:“怎么你一人来呢?”轻娥道:“当时要一投法灵寺,一投熙阳观,行至中途,游兵冲散,我特来华山相访,欲托余生,兼寻前约。”李王孙道:“原来恁的大乱了。我这山中人,那里晓得。正是:尚不知有汉,又安知有魏晋乎。哎,韩君平,韩君平,你既得佳丽,又享科名,何等荣华,到今却两下飘零,不如我萧然无累了。我住在云台观,此去数里,有个莲花庵,都是女冠,你可从柳姬姓柳,那里入道去好。”轻娥道:“我倒幸遇王孙,尚有栖身之处,不知我夫人流落何方?”李王孙道:“道家清淡,你敢还想着当时哩。”轻娥道:“物极则哀,花落必残也。一意清修了。”轻娥道:“就此别了。”李王孙道:“待我过几日,到庵来看你。”正是:
头白金章未在身,唯将云鹤自相亲。
舞衣施尽余香在,一饭胡麻度几春。
且说韩君平参军侯节度,已经数载,那暇想及家事。一日偶尔说道:“幸喜太子早践鸿基,禄山已遭獍难,两京光复,大驾西还。只是那长安破后,宫殿灰飞,士民星散,知我柳姬存否何如?哎,纵免他璧碎珠沉,少不得云孤月寡,风尘荏苒。音书绝关塞,萧萧行路难。”忽见侯节度行来,只得上前相见,说“元帅拜揖。”侯节度道:“参军拜揖。”韩君平道:“元帅,可喜长安已平,多想朝元有待。”侯节度道:“参军,下官遁守东隅,师徙左次,坐观贼败,生戴君仇。何如泛五湖之舟,归南冈之步。”韩参军道:“元帅青徐施警,海甸晏安,此皆由节度先声制人,洪威及远。即令那三方多难,余孽犹存。闻得李太尉又代郭令公为将了。元帅就露表请朝,连兵讨贼,岂不是身名俱泰,终始两全。”侯节度道:“承教承教,下官便振旅长驱,参军望同心犄角。”参军道:“愿依大树,一借前筹。”侯节度道:“权且告别。”韩参军送节度去后,说道:“我数日间又要从侯节度赴义河阳。长安渐近。先遣一介西行,讨问柳姬所在。这般乱后,纵好,也只留得一身了。如今把个练囊,盛着白金百两,权寄他为朝夕之费。哎,柳姬,柳姬,想起你来,且都不要说别的。只你那窈窕的身儿,温存的性儿,也就有无穷想处。我与你在家时,少什么唱随,管几多风韵。我就把此意吟成一诗,题在练囊之上。”遂沉吟一霎,写道:“章台柳,章台柳,昔时青青今在否?纵使长条似旧垂,也应攀折他人手。”诗已题了。“想我柳姬,到渭河相别,眉峰锁黛,泪雨成珠。道是若逢江上使,须寄陇头人。我别去数年,那泪痕点点滴滴,尚在那衫儿上,却才寄得这一封书,叫他怎不怨我。”不觉泣下。“只一件,这几年长安城中,闾里成墟,门庭易主,知可寻得他着么?奚奴那里?”奚奴道:“有,相公有何使令?”韩参军道:“我命你去长安,寻访夫人消息。”奚奴道:“盗贼纵横,关途阻塞,怕还去不得哩。”韩参军道:“长安久已平复了。只是我羁身王事,不能早归。这里有白金百两,先寄夫人用度。咳,昔日秋胡的妻,怨其夫怀金陌上,投水而死。我却不是那般人。这练囊上是寄夫人的一首诗。”奚奴道:“相公不久还朝,且少忧忆。小人去长安,一定寻个下落。”韩参军道:“奚奴,早去早回,到洛阳城来会我。”奚奴道:“理会得,俺去也。”正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