禽海石

  我自从此番与漱玉彼此讲明之后,便时常往来于后院之中,大有“海阔纵鱼跃,天空任鸟飞”之势。
  看官可晓得,顾老伯虽然治家严肃,然而每日里奔走权门,那里知道他两个女儿外交的事!就有时我有些破绽落在他的眼睛里,漱玉自然会替我遮盖。至于漱玉的母亲面前,是有他姨母替我说好话的,我尽可毋庸顾虑。还是他家里几个女仆,倒要时刻提防。我虽然时常花些小钱在他们头上,但是女子、小人最为难养,我仍是处处留神,不敢落下把柄在他们手上的。
  第二天,是四月初十日。我傍晚时从学堂里回来,照常奔入后院。谁知走进中堂一看,里面静悄悄的并无一人。这院子右边是顾老伯夫妇的卧房,靠边一间是女仆们住的。左边是纫芬两姊妹的卧房,靠边一间是漱玉摆设书案的书室。他那姨母是住在中堂的影壁后面的。右边厢房是顾老伯的内花厅。左边厢房乃是个厨房。
  我因为四下里没有见一个人,就走到纫芬姊妹那间卧室的窗下。这窗外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榆树,我就立在榆树阴中,把窗棂上糊的白纸用指头触了一个豆子大的小孔,就从那小孔里偷看他房中的情景。只见朝南的一张(铺)炕上,有一个美人偏着半边身子躺在那里,星眸微敛,花睡正浓。身上穿的是霞色水浪纹洋绉的夹衫子,莲青洋绉的夹裤。那夹衫的大襟半边,被风吹的翻转在下面,露出里面雪白的裤腰来。我定睛细看,不是别人,就是我的意中人纫芬。我又侧耳静听,微闻靠边那间书室之内似有人在那里磨墨的声音。我料着那人必是漱玉,我便微微的咳了一声嗽。岂知里面并没有听见,我于是又走到书室的窗外,在窗槛上轻轻的弹指数声。果然,里面听见声响,就走到窗下问声:“是谁?”我就轻轻的答应道:“是我。”少时,只见“呀”的一声,窗子旁边的一扇小门开了。漱玉一手搴着门帘,看见了我,便满脸堆下笑来道:“你请进里面来坐坐罢!”我听见漱玉这话,不觉快活得浑身的筋骨都酥了一半。我想:“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,就没有到这间房子来过,今天承漱玉宠招,乃是破题儿第一次。”看官须要记明,我自从这一次之后,就在这房中往来出入没有次数,不用得先行打照会的了。
  当下我跟着漱玉进了这间书室。漱玉就让我在一张洋漆藤椅上坐了,又亲自倒茶我吃。看他待我这般的亲热,比从前那冷淡的情形,不啻变过了一个人种。举头向四壁一看,见到处都是用银光白纸糊得镜光雪亮的。靠北的一带,窗下摆了一张极长的书案,想必就是漱玉办公之所。那窗外还有几棵芭蕉,都是新种的。西边壁上,挂着一幅四尺长篆文的小楹联,上面句子是:“芳草有情夕阳无语,海棠开后燕子来时。”再看下款,是邓石如写的。还有一幅南田老人画的虞美人花卉,是个横幅,也挂在一旁。此外,四下里都是些彝鼎图书,位置得极其雅洁,比我那书房还要高几倍。我吃了茶之后,开口问漱玉道:“这就是漱玉姊姊的书房吗?”漱玉道:“正是。”我又问:“纫芬可有什么书室没有?”漱玉道:“那南窗下一张小书案,就是我妹子的。”我又故意问:“纫芬现在那里去了?”漱玉道:“他在外房睡着了,你不信过去看看。”我又故意说道:“你们的卧房我怎好走进去的。”漱玉“嗤”的一笑,道:“那里不好进去,这里又好进来的?”我被他说到这里,也不觉笑了起来,当下就从椅子上立起,举步走进外房。咦!看官须要记明,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,今天我走进这间外房也是破题儿第一次。
  此时纫芬正在榻上睡醒,见我闯然而入,倒吓了一跳,连忙向我问道:“你莫非发痴了!这是我的卧房,是那个叫你进来的?”我笑着答应道:“你的卧房便怎么?是你姊子叫我进来的。”纫芬听说,怔了半晌道:“我阿姊为什么要叫你进来?”我笑道:“连我也不知,你去问你的阿姊便了。”正说之间,只见纫芬的姨母怀中抱着那孩子,搴帘而入。我见了这人进来,我倒很觉得不好意思,掉转身就要想走。只见纫芬的姨母笑吟吟的说道:“秦少爷,在这里坐坐何妨?你莫非看见我来了就要想回避么?”我听见他这般说,我就趁势在窗前一张椅子上坐下。不想纫芬见我真个坐了下来,他就翻身避入里房去了。我猜着他总是去查问漱玉,我也不去管他,只管就他姨母的怀里和那孩子弄玩。我坐了半晌,不见纫芬出来,天色又将晚了,我不得已只得从外房门上走了出来。纫芬的姨母见我真个要去,也立了起来,口中说道:“秦少爷,明天早些请过来玩罢!”漱玉在里房远远的望见,也赶出房来相送,道:“尽管请过来玩罢!”我答应着便走。我一路走一路自己暗笑,可笑纫芬的一个姊子、一个姨母,俱被了联络一气,不能为祸了。倒是纫芬见了我反避来避去,比从前还要生疏起来,岂非怪事!
  这天,我从后院回来,本意到了晚上再进去找着纫芬,和他说说明白的,谁知没有黄昏,天就下雨。那雨不大不小,点点滴滴的一下就下了三四天。我父亲说:“京城里黄梅时节本来没有这多的雨。这乃是地气自南而北,近二十年以来才是如此的。”
  到了四月十五的晚间,天色才晴霁起来。我吃过了晚膳,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。因是三四天没有见到纫芬了,心下甚为惦记,于是踱出了书房门外,徘徊了一晌。只见那一轮明月如玉盘金镜一般,从东边墙角上慢慢的升上来了,霁后清辉,分外朗润。我看见这月色,我就不管地下的潮湿,蹑手蹑足的走到后院,去探望纫芬。那两旁花木上的宿雨被我衣袂擦过,都簌簌然的落将下来。及至到后院回廊之下,只见纫芬正立在那榆树阴中,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看月。我轻轻的走到他面前。纫芬眼明,早已一眼看见了我,口里问道:你又夤夜走到我家里来做什么?”我笑着答应道:“我夤夜到你家,非奸即盗,你须得留心些。”纫芬道:“呸!你又来瞎说了。我且问你,我的阿姊有什么劣迹落在你手上,你能够箝制得住他?”
  我听了这话,我料到漱玉在莲花寺里的说话,是没有告诉过纫芬的了。我就上前拉了纫芬的手,一齐从回廊下走出角门,绕至假山之前,把日前接着信封内的相片和莲花寺里目睹的情状,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纫芬。说到陆伯寅跟进禅房的时候,我就不说了。纫芬连忙问道:“你如何不说了?以后他们两人又做些什么事呢?”我抿着嘴笑道:“我的纫妹妹,你如何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?以后他们所做的事,总是我和你没有做过的那个极有趣的事了。”我这两句话没有说完,直羞得纫芬满面通红,急忙洒脱了我的手,三脚两步奔回后院而去。

  第五回 几许欢娱中宵顷绿酒
  我当下笑了一笑,也跟着他进了后院。只见纫芬依旧立在那榆树阴中,倚着榆树,将一个指头咬在口中,低垂了粉颈,默然若有所思。我悄悄的走到他面前说道:“我的说话还没有说完呢!”我一面说,一面又携了他的手,把他再拉至假山之旁。纫芬举目一观,见四下无人,便开口说道:“我姊姊是心高气傲的人,那里有这般的事?方才你所说的话我只是不信。”我说:“纫妹妹,人不可以貌相,越是外面看去心高气傲的人,越是会做这般的事。譬如现在京城里那些当轴诸公,外面看去个个都铁面无私,不受夤缘,不通贿赂。岂知他个个都开着后门,只要袖金入橐,什么卑鄙龌龊的事他都干得出来,不过瞒着众人的耳目罢了。”不料我说到此间,猛然听得外边大门上有敲门的声响,大概不是顾年伯就是我父亲回来了。纫芬听见,连忙又挣脱了我的手,三脚两步奔回后院而去。
  纫芬去后,果然我父亲就回来了。我这晚回到卧房,睡在床上细细的想:“漱玉这一关既然被我打通,以后就半夜三更溜到他们姊妹房中去也属无妨。但是一说我睡在这个地方,一举一动都要被父亲查问,如何半夜三更走得出去呢?”过后又想了半天,呀!有了。我这卧房的后窗本来开在后院的回廊里面,只为那窗子底下搁着了一个书架,所以把窗子遮掉了。我明天只推说房中黑暗,看不见写字,教王升进来把书箱移过一边,让我去洋货铺子里买两个橡皮圈子,将他套在那窗棂上面横轴的两头,使窗子推开时没有响声。我到了半夜三更,就可出入自由,尽管从这窗口里溜到纫芬的房中,也没有人知觉了。
  当时我想出了这主意,到了第二天日里,我就如法炮制,把书架移开,把窗棂横轴上的橡皮圈儿装好。到了晚上,我依旧走进后院,一见院子里四下无人,就走到左首靠边那间房的窗外,仍在窗槛上击指三声。少时,果然漱玉又开门出来。那漱玉看见了我,把舌头一伸道:“险啊!亏得母亲适才走了出去,不然,听见了你这弹指声,岂不要惹出祸来吗?”漱玉的话没有说完,纫芬也从里面跑到房门口头,向我摇头道:“险啊,险啊!今后你要进我们房里来,你须得先把我姊妹的名字叫了两声,然后大大方方的踱进来,断乎不可以在这里弹指了。”
  我被他姊妹这般一说,吓得我毛骨悚然,觉得我方才的弹指真乃卤莽。我便对纫芬姊妹两人轻轻说道:“我以后晚膳后不进来,到半夜里再进来,如何?”漱玉道:“你如何半夜里能够走出卧房呢?”我说:“我就从后窗口里爬了出来。现在我已经有了方法,使后窗没有响声了。”漱玉道:“你的后窗虽然没有响声,我这里房门却有了响声。你若来时,须予先立下一个暗号,我好将这门虚掩着,以便你自由进出。”我听了这话,我深服漱玉的聪明,我更感激漱玉肯替我尽心筹划。我便一路走进那书室,一路对着纫芬姊妹道:“自今天以后,我们就是这么的办法罢!你只看我卧房里早灭了灯,就是我要来这里的暗号,你就把房门虚掩着罢!”漱玉道:“甚好。”纫芬道:“还有一说,万一我这边还有他人在房间里,这便怎么呢?”漱玉道:“我们这里到了晚上十二点钟以后,房间里面除了我们两姊妹之外,断然没有他人的,你只管放心便了。”我笑着说道:“你难道没有像我一样的朋友么?”漱玉听说,斜睨了我一眼道:“我如有像你一样的朋友,我就拼着踏湿了一双新鞋子,拉了他手到假山脚下去谈天了。”我听了这句说话,我吓得跳了起来,我说:“我昨晚在假山脚下的情形,定是被你看见了。”纫芬道:“他何尝看见,他不过看见我的鞋子踏湿了,所以这般说。”我听到这里,我才恍然明白。此时漱玉对着我看了两眼,似乎还有话说。忽闻得顾年伯母在外边呼唤的声音,于是把话头打断。纫芬姊妹一齐跑出中堂去,我独自一个人跑了回来。
  自从这晚之后,我便天天半夜溜到纫芬姊妹房间里去鬼混。有时和他们谈诗;有时和他们下棋;有时深夜月明,就在月下把杯对酌;有时我吃醉了,就在那纫芬又香又软的榻上睡了一觉;有时取些古今说部所载英雄儿女言情的故事,在灯下与他们细细评论。到后来,漱玉被我拌熟了,就是他与陆伯寅相契的大略情形,也肯与我吐露一二。有时谈出心事来了,不觉清泪盈盈,默无一语。只有纫芬十分面嫩,他碍着漱玉在旁,自己又是个黄花闺女,说到了差不多的话,他就羞颜答答的,不肯再说下去。
  我还记得,有一晚漱玉因身子不快,绕到外房去睡了。我就在里房挽着纫芬的手,在书案边并肩坐下。我涎着脸对纫芬说道:“纫妹妹,我和你长久没有接过吻了,我此时和你香个脸儿,接个吻罢!”纫芬扭转了头颈,朝着外面笑道:“我恐怕你要和铁地摩一样,日后要到公堂上赔偿我三千元接吻钱呢!”原来这年上海有一家旬报上,载着美国女子佛地因为与丈夫铁地摩成婚了十四年,忽被丈夫弃捐,遂控到公堂说:“铁地摩与我夫妇十四年之中,其索我接吻一千二百三十回。若不使他出银偿我,我不能涤此羞!”于是美官公断,每接吻一回赔银两元四角二分,令铁地摩出银三千元,交于佛地了案。这旬报被纫芬看见了,所以这般说。我当时便对纫芬道:“纫妹妹,我究竟索你接过几回吻了?你若有这本事控到公堂上去,我便照铁地摩的数目加一倍赔偿你罢!”纫芬道:“你可是糊涂了。佛地与铁地摩是什么人?我与你是什么人?你此时索我接吻,未免太早了。”我听了这话,无言可答,只得放了手,不敢去唐突他。到如今回想起来,当时我若略略放出些强硬手段,纫芬也断然不至拒绝我的。我因是与纫芬两人都能以礼制心,时常用些强制工夫,所以首尾年余,我两人亲密的情况虽然真有如张敞所说“闺房之中更有甚于画眉”的光景,至于温柔乡中趣味,却是没有领略过的。
  我自从开了后窗,可与我那纫芬秘密往来而后,转瞬之间,又是榴花时节。所有半夜三更彼此莫逆的情形,不但我父亲全然不知,就是顾年伯夫妇也全然不知。只有纫芬的姨母,他的卧房与纫芬的卧房隔近,恐怕要走漏了消息。所恃者只有仗着孔方兄之力去巴结他,他总能替我遮瞒,不说出去。
  这天是五月初三日,我到大栅栏去香粉铺子里买了两串香珠,两只香囊,顺便走到荷包巷里逛逛。只见有个人手上拿着松鼠儿两三个,在那里叫卖。我爱那松鼠儿怪有趣,就花了三吊票子把他买了一个,又花了两吊票子在一所地摊上买了一根铜链条,一齐带回家中。将松鼠儿养在书房,用铜链条拴好了,吩咐王升时常买些果子去喂喂。那香珠、香囊是预备把来送与纫芬的姨母的。到了晚间,我就把要送香珠、香囊给纫芬姨母的事告诉了纫芬,并请教纫芬:“后日端阳佳节,他家里两名老妈子到我面前道喜时,应该每人赏他几吊钱?”纫芬道:“干娘的小孩子,你给他一串香珠、一只香囊。有了余的可留着自用。至于两个老妈子,却要赏得重些,每人须得十吊八吊钱方可以买服他的心。”我点头依着纫芬的吩咐。纫芬道:“你没有买什么东西给我玩玩么?”我说:“纫妹妹,你心里爱着玩什么我再买来送你。今天只买了一只松鼠儿回来。那松鼠儿见了人家袖子管就往里钻,见了什么窟窿也要往里钻,倒是(正)经好玩的。”纫芬道:“活松鼠儿么?”我说:“正是。”纫芬道:“现在松鼠儿在那里?”我说:“现在把他养在书房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