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禅真逸史
时惟岁暮,序值隆冬。拥红炉而不暖,披重裘之蒙茸。(云爱)(云逮)云气,凛冽阴风。瞻昏霾之四合,睹冰霰之集空。始焉飘飘洒洒,顷之霏霏芃力芃。如鹅毛之细剪,似玉甲之零空。张君无由会莺红于月下,郝子何能晒诗书于腹中?程门伫立,盈尺弥恭;山阴访故,半道运踪。谢蕴之才高,不言飞絮;子卿之节劲,独矢孤忠。翳边城之逋寇,银夏忽丧夫黄屋;蔽潮阳之请夫,蓝关漫拥乎青骢。披鹤氅而绕竹,神翁兴逸;指白马而作赋,子建才充。以至渔人独钓,学子勤攻。寒江披一蓑于芦获,庭除映万卷之雕虫。腴梅花于岭上,折竹梢于修丛。号猿声于谷口,印虎迹于林东。乱曰:儿童喜而埏为人兽兮,且幻出夫奇峰;诗人感而形诸吟咏兮,拟麻衣之色同。农庆为瑞,士征为丰。唯寒素之怨尤兮,苦裂肤于陶穴;羌成卒之甲冷兮,悲堕指于胡风。彼华堂欢宴檀板兮,觉犹嫌乎酒薄;况山僧独宿纸帐兮,又何堪寂寞之情棕。林澹然策杖独立柴门内竹屏边看雪,只见一个黑瘦汉子,头带卷檐毡帽,身穿青布道袍,脚着多耳麻鞋,背上斜驮包裹,手里撑着雨伞,张头探脑望着门里。林澹然正欲问时,那汉放下伞,走入门来,对澹然声诺,问道:“师父,这里可知道有一位林长老么?”林澹然道:“俺这里不知,别处去问。”那汉道:“原来京都妙相寺中为副住持的,因触犯了梁主,逃奔出来。一路打听消息,寻到此间,闻说在这地方左近处藏顿,师父岂有不知?”林澹然怒道:“俺出家人那管闲事!快出去,不要在此缠绕。”那汉又仔细看了半晌,把伞柄顿一下,笑道:“几乎错了!林老爷休得相瞒,老爷正是林住持。虽不认得详细,却也曾在图像上记得明白。今日相逢,他乡遇故,也不枉了小人一场跋涉。”林澹然惊道:“足下是谁?那里相会?为何认得林某?”那汉道:“暂借一步告禀。”
二人同到佛堂上来,那汉放下包裹,纳头下拜。林澹然扶住道:“足下何姓?从何处来此?敢劳重礼!”那汉拜罢,道:“老爷与小人是旧邻,曾相见数次,为何忘了?”林澹然思了一会,道:“虽然而善,实失忘了尊姓。”那汉道:“小人姓沈名全,浑名叫做蛇瘟便是。住在妙相寺后墙小巷内,每常寺中往来,老爷却也曾会面。”林澹然笑道:“原来就是沈兄。黎赛玉娘子,就是公浑家么?”沈全道:“正是小人妻子。”林澹然道:“向闻人说你出外为商,怎地不回家去?却来寻俺有何话说?”沈全道:“一言难尽。小人被赵蜜嘴老猪狗将些资本借我,赚我在外生理,只道他一团好意,不期出门之后,将我浑家引诱与那野驴钟守净通奸。今春小人回家,听得街坊前后人诽诽扬扬,讲这钟守净反怪林住持好言谏讽,朝廷处暗用谗言逼他走了。小人初时不信,数日之后,试探妻子,果有外情。欲待杀了这淫妇奸夫,又一时难以下手。欲待捉奸告理,争奈这厮结交豪贵,上下情熟。况朝廷宠他,势焰滔天,又教人暗中害我,故此弃家出外,别作良图。不想行至定远剑山下过,被伙强人掳归山寨,小人哭诉其冤,幸得苗寨主认是同乡,收留帐下为一头目。苗寨主悬念住持林爷单身奔窜,不知下落,故差小人从梁至魏,遍处寻访。前村问着樵夫,说张太公庄上有一长老,如此模样,故寻至此间,果是林老爷。苗寨主有书在此。”说罢打开包裹,取出书礼,双手呈上。林澹然接书,分忖道人:“陪沈兄方丈中酒饭。”拆书看时,书上写道:
苗龙顿首百拜:睽违师范,倏尔一春,遐想大恩,无由仰报。前者偶
尔相逢,私喜倘能得效犬马,不期又成离别,使人怅然。近闻李季文虽蒙
宽纵,不能得脱囹圄,实是度日如年。今春正月十三夜,某私闯入牢,欲
救李兄逃出,不料被人识破,几乎两命俱倾。幸带得钱多,随处贿赂逃脱。
今愤气招集人马,已得精锐数千,粮草俱足,意欲整顿军马,攻破城池,
杀尽奸僧淫妇,救出李兄,与天下吐气。然而智短力绵,未敢轻举。特恳
恩师驾临指挥,以成义举,万乞留神。倘慨然飞锡枉顾,则慰藉不独在龙,
实天下之共望也。专候回示。外奉赤金二锭,白珠百颗,聊中薄敬,希叱
人为荷。
林澹然看罢,暗想道:“苗龙一介卤夫,亦知大义。然俺既人禅门,岂可复行军旅之事?欲救李秀,吹毛之力,何必兴兵动将,自惹祸胎。”当晚留沈全宿了。灯下修书封固,次日赠沈全盘缠二两,并回书一封,发付回寨。沈全道:“薛、苗二大王差小人接住持爷同归山寨,怎地不去?”林澹然笑道:“俺出家人恰情山水,久耽疏懒,不涉世务矣。烦你拜上二寨主,多谢厚礼。凡事须行方便,不可恣害生灵,相会有日。你须一路小心谨慎,关津盘诘甚严,书可藏好。不宜耽搁,速回山寨。”沈全拜辞而去。
一路无词,径到山寨里,却值薛志义、苗龙在殿上饮酒。沈全唱喏,苗龙道:“差你去寻林住持,可曾见么?”沈全道:“小人费尽心机,得到东魏广宁县石村山下张太公庄上,寻见了林住持。住持十分之喜,书札俱已收下。有回书在此。”薛志义道:“一路辛苦。”叫喽啰赏沈全酒二瓶,肉一腿,且去将息。沈全叩头谢赏,自和一班儿弟兄接风吃酒去了。苗龙当席拆书与薛志义同看。上写道:
客春叨扰,感激不胜;今屏厚仪,叨惠更重。二兄各负雄才,堪为世
用,而据山掳掠,恐非良谋。日者朝廷佞佛,变乱渐生,上下焚修,尽崇
释教。老僧仰观天象,不十年间,国家将为他有,二兄可招集士卒,多蓄
粮草,广行仁义,延接四方豪杰,待时而动,辅佐明主以图大业,留名青
史,此大丈夫之所为也。第不可损害贤良,妄行杀戮耳。李兄一事,足见
苗兄仗义任侠,可敬可仰。窃思皇都守卫甚严,军将如蚁,以三二千乌合
之众,敌数十万精勇之师,如驱羊搏虎,鲜有不败者也。仆得异术,可救
李兄。敬画灵符一纸,烦差精细健卒潜入狱中,付与李秀,救他岁终除夜,
乃丁亥日辰,六了神将聚于巴时,可贴符额上,写路径于符下,作速遁出,
自有神护,并无阻碍,半日间,可相会于山寨矣。密机勿泄,至嘱至嘱。
老朽无能,习懒成癖,已无意廛寰事,非敢忘夙雅也。统希情谅不一。
薛志义、苗龙看罢,感叹不已,藏符匣内。次日,苗龙差一本乡心腹喽啰,原来是个缝皮待诏,曾与李秀识熟,分付如此如此而行。喽啰谨藏了符,挑了一副皮担家伙,取路进京。不一日已到京都,进得城门,挑着皮担,一直奔清宁卫大狱里来。此时却值年终岁逼之际,这些囚犯,亦都要修补旧鞋过年,倒也忙忙的修补不迭。喽啰一面缝鞋,一面张望李秀,只见李秀拿着一双新鞋,出来道:“待诏替我缝一双主跟。”喽啰接了鞋子,见身畔无人,轻轻问道:“李季文一向好么?”李秀记得起,道:“在下与兄阔别许久,何期今日得见?”喽啰腰边摸出一个封儿来,暗暗递与李秀,附耳低言道:“灵符一道,如此如此,速行莫滞,快到山寨来相会。”李秀接符,藏于袖中,喜从天降,走入里面凑些散碎银子,谢了喽啰。喽啰急急缝了几双旧鞋,慌忙挑担出狱,取路自回山寨去了。
且说李秀得了灵符,心中暗喜。看看又是除夜,李秀预先收拾银两,写路程在符下,额角上贴了灵符,试行几步看,心里就如撞小鹿儿相似,慌张起来。果然好神符妙术!李秀两脚,即有神鬼拥护,走不上十余步,已近监口。见狱门半开,大着胆索性撞将出去,并无人见。直出清宁卫衙门,亦无一些拦阻。取路飞奔北门外来,却似云推风卷,耳边只听得飕飕地响,足不沾地,那消三五个时辰,已到山寨关口。天色傍暮,李秀抬头看时,关门早闭。随即高声叫门,关上喽啰喝问是谁,李秀答道:“是我李秀。”喽啰道:“是李将军来了么?”李秀道:“正是来了。”喽啰道:“既是李将军,为何不见形影?”李秀道:“我站在这里,为何不见?”一个喽啰道:“却不作怪,只听得人声,不见人形,莫非我和你着鬼了?”李秀道:“二位壮士,一个人站在关前讲话,休得取笑。”两个喽啰四围张望,不见人影,齐嚷道:“不好了,何处来这一个屈死野鬼,假名托姓在此缠扰,快进去,进去。”一面嚷,一面念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”。管二门喽啰听得处边喧嚷,一齐拥出来,只见两个喽啰在那里喊叫有鬼,问:“鬼在那里?这等大惊小怪!”喽啰道:“适才有人叩门,开关问他,说是李将军越牢而来。仔细看,又不见人,再问时,照前答应。东捞西摸,不见一些,却不是鬼怎的?”众喽啰不信,喝道:“胡说,那有此事!”正要赶出来问,忽听得面前有人道:“李秀已在此,不须出去。”众喽啰失惊道:“李将军,你在那里说话哩?”头顶上应道:“我在你面前立的不是?”众喽啰住目细看,又不见人,俱各呆了。内中一个乖觉的道:“不要慌,此事来得蹊跷,且去报与二位大王得知,再做理会。”
管门喽啰报入寨中,薛志义、苗龙亲自来看。一路点着灯火,照耀如同白日。李秀见苗龙来到,慌忙迎着施礼道:“苗二哥,间别久矣,好享福也。”苗龙道:“李大哥既来到此,为何躲了,不近前相见?”李秀道:“小弟在这里拜揖,却怎生皆言不见?”苗龙叫喽啰高执火把,四围遍处照燎,只不见人。苗龙低头一想,拍手笑道:“聪明一世,失智一时。李大哥,你额上灵符可曾揭去么?”李秀道:“未曾揭去。”苗龙道:“是了,快揭符相见。”李秀即伸手将额上灵符揭下,不觉滴溜溜在虚空跌将下来,睡在地上。有诗为证:
李秀一村夫,遥闻近却无。
不因灵秘术,怎得出囹圄?众喽啰向前扶起,一同欢笑入寨里上殿。李秀下拜道:“小弟监禁大狱,自分死期将近,今蒙寨主与苗二哥救拔,得以出狱,实再生之德也。”薛志义、苗龙答礼道:“大哥下狱,使小弟等寝食不宁。幸得聚义,实出望外。此非二弟之力,乃林住持之妙法也。”邀入后殿饮宴,三人谈笑欢喜,至夜深寝了。
次日杀牛宰马,祭赛天地。三人在殿上焚香歃血,拜为兄弟。薛志义年长为兄,立为寨主,李秀坐了第二把交椅,苗龙坐了第三把交椅,次序而座。小喽啰都来参拜了新大王,大吹大擂,饮酒庆贺。苗龙说及:“林住持近来得了异术,远寄这一道灵符,救李二哥出来,实为奇异。”李秀道:“林住持别后,不知逃往何处去了?他是万夫之敌,又兼能行术,苗三弟既知他踪迹,何不接他上山,天下无人敢当矣。”薛志义道:“贤弟不知。林住持向日逃难之时,亦曾经我这里过,再三款留不住,坚辞去了。目今在魏国石楼山庄上。为贤弟受苦,又去求他上山,同举大事,欲要攻破皇城,救取贤弟出来。林住持再三推托,止传授灵符一道,以救贤弟,果得相会。我山寨中若得此人,何愁四海群雄?”
正说话中,适值沈全执壶斟酒。李秀看了道:“这人好生面熟,那里曾相会来?”沈全道:“小的好几次到大王店里吃酒耍子,又来赔钱,大王却忘了?”苗龙笑道:“兄岂不知,这就是钟守净那话儿的对头,浑名唤做蛇瘟沈全。”李秀拍掌道:“这厮真实是个蛇瘟,男子汉一个浑家也管不得,容他去相交和尚。罚一大觥酒。”众人抚掌大笑。沈全彻耳通红,自斟着酒吃,禀道:“三位大王止念感恩,不思报怨。林老爷大德,因当重报,钟和尚大恶,不可不诛。就是小人们,也是有气性的,见淫妇奸僧通情来往,忿忿怀恨,怎能够一刀砍死,才消些气。可奈身单力弱,孤掌难鸣,没奈何暂且含忍。今三位大王如此英雄,有了军马,何不杀至妙相寺,将这些淫秃尽行诛戮,也教江湖上好汉传说一声,岂不是留芳百世!”李秀拍着桌子道:“这人也讲得是。蛇无头而不行,大哥三弟,何不择日起兵,杀这些和尚,以消林住持之恨?”苗龙笑道:“薛大哥与小弟每每在心要发军马,诛此恶僧。因无良谋,不敢兴兵。日者已曾请林住持上山商议此事,他有回书在此,二哥一看,便知分晓。”令管文房头目,取书出来。李秀看罢,笑道:“据林住持所言,皇都地面,一时难以进兵。依小弟愚见,杀这钟和尚,只在反掌之间耳。”薛志义道:“二弟何计可以杀之?”李秀道:“若依我这一计,不必兴兵发马,厮战争持。止用我兄弟三人,管取结果了一寺和尚。”苗龙道:“这妙相寺殿宇广阔,僧众极多,不比小的去处。本寺和尚,何止五七百众,外有游方挂搭僧人,不计其数,怎地只我三人,就能杀得许多和尚?”李秀道:“大哥勇猛,三弟聪明,却不知兵行诡道。比如寺中和尚,要我等一个个亲手杀过,毕竟有些漏网,安能尽绝?必须如此如此而行,管教他一寺秃驴,尽遭毒手。走了半个,不算好汉。”薛志义道:“此言暗与韬钤合,初出茅庐第一功。”苗龙道:“倘有追兵,不放出城,如之奈何?”李秀道:“这又有计了。只消恁地这般。若有官军追来,杀他片甲不回,方显我弟兄们英雄手段。”薛志义大笑道:“有如此妙计,何况杀这几个秃驴,便与梁主争衡,又待何如!”三人大悦。酣歌畅饮,尽乐通宵。李秀自差人到鸡嘴镇搬取浑家和伴档上山欢聚不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