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禅真后史
瞿琰道:“小弟本该随哥哥同往,讵料爹爹弃世,寸心如割,恨不得插翅飞回。大哥钦限至急,速宜赴任,为国分忧。大嫂身体羸弱,每生腹疾,若使远行瘴地,切虑水土不服,旧恙复萌。况且苗蛮不吐争乱,嫂嫂胆怯身衰,怎能禁受?不如同我回家,姑缓数月,待爹爹奔丧之后,候大哥信至,兄弟送嫂嫂同临任所,实为两便,哥嫂以为何如?”刘仁轨笑颜称善,龙氏欢喜允从。当下夫妻商议定了,取出银两,差人买办礼物完备,就于驿馆安宿。次早,刘仁轨留下丫鬟男妇六人,伏侍夫人,将官囊什物尽数交与瞿琰带回,另差军校二十名护送。此际夫妻、哥弟分别,免不得凄惨一回,这也不必说得。刘总督一行人,迤逦往西南进发,不题。
且说龙氏与瞿琰同乘了一辆车儿,监辖着箱笼行李,抄路往卢溪州来。不一日,已到毗离村口,叔嫂二人直至门首下车,径入孝堂灵柩前哭拜一番,令军校捧过黄檀一炷计二十斤,白烛一对计五十斤,素绢四十端,土布二百匹,赙仪百两,献于灵前。瞿瑴弟兄拜谢已毕,随行军校将一应官囊行李交割明白,瞿瑴重加赏赐,发付起程。
且不说瞿天民丧事何如,单表刘总督自别了夫人登舟之后,不一日已到木马驿前。当晚就于驿亭寄宿,分拨军校于驿外四面巡逻,以防不虞。驿官进上饭膳,刘总督吃罢,待欲就枕,奈一时神思不宁,且于榻前灯下看书消遣。坐至二鼓将绝,静听万籁无声,猛听得檐前一声响亮,急抬头四顾,忽见一红衣壮士,手执利剑,飞步入来,站立案前,怒目上视。刘仁轨从容问道:“观君相貌不凡,乃奇士也。夤夜至此,莫非为刺客否?”壮士道:“子奉印常侍之命,来取公首级,端候已久,今夜才得相逢。”刘仁轨道:“印常侍莫非是当今朝廷宠任秉笔内臣印戟乎?”壮士道:“然也,”刘仁轨笑道:“既如此,一死何辞!但乞尊从少待片时,下官写数字寄与家间,然后就刃。”壮士道:“公莫非赚予,迟缓用计擒捉乎?”刘仁轨道:“下官登程已来,此命久矣置之度外。大丈夫视死如归,何计之有?况君家剑术如神,刺予首呼吸间耳,纵有诡计,从何施展?”壮士道:“此言非欺我也,速写家报,莫延时刻。”刘总督举笔展纸写云:
日前印星见财起意,强夺关赤丁玉蟹、贲禄赤猴。予奉公执法,使关等去璧复完,印星大奸遭叱。承夫人见谕,必有奇祸。今于剑南木马驿中偶逢剑侠,赐以善终。人皆有死,死复何憾?但负朝廷厚恩,未能获报于尺寸也。夫人切莫悲啼,乞以不佞为戒,俾后人谄谀如饴,直道为蛊。林泉耕牧终身,切莫仕途炫耀。至嘱,至嘱。
壮士见了,忙问道:“那关赤丁,老爷从何处会来?”刘仁轨道:“家书草就,乞斩予首级而去,免使那人悬望。”壮士道:“某系剑侠,颇读诗书。匕首虽利,不伤烈士。某当行刺已来,每见慌张悚惕、哀号乞命者甚多,要如督爷从容态度、谈笑自如、不以生死为念者,万中之一耳。某见之,心慑神服,何忍加害?适观督爷写出关赤丁玉蟹,又云去璧复返,其中必有情迹,督爷可言其详。”刘仁轨将关赤丁并贲禄岳庙赛会,印常侍之子印星诬盗夺宝,及后复详辨冤、给发出罪之事,从头至尾,细谈一遍。
壮士纳头下拜道:“小人不知督爷如此高谊,险些儿害了好人,万死,万死!”刘仁轨扶起道:“好汉不行刺害,反行重礼,何也?”壮士道:“关赤丁乃某盟友,出入西番,大获利益,周人之贫,济人之急;况兼精于骑射,最有义气。某母老家贫,受彼之惠实多,适被竖子所陷,若非督爷存公释放,险丧其命。今督爷不挥翰札,亦不免予利刃之锋。此非人谋,实天定也。”刘仁轨道:“公既受印常侍重托而来,不斩予首,何以复命?”壮士笑道:“某虽剑侠,家实贫寒。然雅慕贞诚,不图奢靡。苟逢知己,纵刎颅剖胆,亦所甘心。倘遇不平,便奋戟挺戈,誓诛奸狡。前因与印常侍门客交代,被力荐于印公,出入帷幄,参赞政机,赖常侍待以心腹,每欲奏闻皇上,予爵禄。某自思福薄,力辞其议。偶于公署中与公子谈及督爷贪婪肆恶,荼毒百姓,与家君有不世之仇。家君宽厚,反荐援于朝,擢以重位,可怜果州路亿万生灵,必遭鱼肉。甫能彀一个仗义英雄,杀了这厮,实万民之福也。某一时奋激,飞跃而来。谁想督爷如此真诚雅饬,不以生死芥蒂,某反思那厮诡言,乃愚我也。若不剪除,必为民害。”说罢,长揖欲行。刘仁轨款住道:“足下惠我以生,乃非常之德。常闻义士不以财利动心,下官若以金帛赠君,反贻君诮,是不敢耳。”壮士叹息道:“知心哉,刘爷也!知心哉,刘爷也!”
刘仁轨又道:“足下乞留姓字,以为他日萍水之证。”壮士道:“某以四海为家,久忘名氏。异日倘得相逢,但呼翀霄子足矣。只恨误听竖子之言,几陷人于不义,若不斩彼头颅,何以泄愤?故即拜辞长往。”刘仁轨道:“吾闻仁者不绝人之后。印星虽系狂妄,不才念彼弟兄二人,只存此子,倘有差池,则绝后矣。君子处世宜宽,莫生戕忍之念。”壮士道:“仁者之言,敢不佩服?某虽出入常侍之门,蒙待予以优礼,察彼行藏举止,外宽内忌,事多阴险。今日某之卤莽,未必不出于常侍之笼络也。某今不往,彼必复生暗害,督爷不可不慎。”又于怀中取出朱符一纸、短剑一口呈上道:“果州切近西夷,每多邪魅巫蛊之术,督爷藏符于身,诸邪皆不敢犯,可免蛊魅之害。印常侍门客虽多,皆出吾下。某不复命,彼必复遣人至,督爷可将此剑悬于卧榻之前,诸雄自不敢近。愚衷竭矣,前途万祈珍重!”刘仁轨再欲言时,猛听的豁刺地一声,那壮士早已跃于屋顶,但见一道金光,星飞电掣而去。
刘仁轨嗟叹良久,侧耳听时,谯楼已催五鼓,但见残星犹灿,斜月将沉,烛影半明,鸡声四起。静坐暗思,转觉神魂悚惕,不敢就枕,和衣隐几而卧。少顷,天色黎明,早膳毕,众官吏人役簇拥上车,取路前进。
趱行数日,早到南平界口,一带尽是山路,只见树木参天,猿猱野啸,数十里并无屋舍人烟。从早至晚,才踅出山嘴,一望时,旷野深林,又不见人迹来往。刘仁轨惊疑,忙令人停下车儿,问官吏:“这是什么去处,如此荒凉,前去难以驻足。”长接军校禀道:“再行里余,林尽处有一古寺,可以安宿。”刘仁轨催促趱行。
到得林外,天已昏黑,果然有一大寺,前站军健先入寺中通报。一霎时,钟鸣鼓响,住持等秉烛齐出山门迎接。刘仁轨举目看时,寺门首有一匾,匾上书着“永祥寺”三个大金字。刘仁轨径入方丈中,僧众供茶献酒,铺迭牀帐,候至更深散去,其余人役四散安歇。刘总督案间停烛,帐前悬剑,和衣睡于牀上。将及三鼓,正朦胧睡去,猛听得“咭叮当”一声响亮,刘仁轨从梦中惊醒,静听时,铿然有物坠地。心中暗解,不敢呻吟,急坐起屏息,于帐中窥觑。少顷,又见一物从门外飞掷进来,刚掷于宝剑之上,“铬铮”火光爆绽,那物坠于帐前。
刘仁轨宁神静坐,直到五更,不复见有动静,看看天色明亮,只见牀前插着两口利刃,长有二尺四五,锋芒耀目,拔起展转细看,剑尖上嵌着金字:一名“金雏”,一名“玉尾”,刀靶上皆有“印府”二字。刘仁轨两手加额,欢喜道:“今日予之得生,皆赖翀霄子赠剑之功,此恩此德,当铭肺腑。”暗中嗟叹一回,随将利刃藏于匣内,赶早催促起程。行至蒲原地界,旧总督马公交了印信自去。
又数日,方抵果州路。此时合州大小官员都出郭外迎接入城,一应新任规例自不必说。统制官等禀道:“蒙山洞苗酋骨查腊拥数千精锐洞蛮,掳掠村镇财帛,杀戮子女。去任马爷畏缩不战,彼得肆恣横行,渐次骚扰附近城池。今龙门州被围日久,乞老爷急添军马剿灭,百姓才得安生。”刘仁轨道:“我蒙皇上钦敕,正为此事星夜前来。昨已发下檄文,各州征兵。今且分守要害地方,候大军聚集,我自监兵督阵,赖汝等用心剿贼,待奏捷献功,另行升赏。”众统制官等齐声应诺而退。
随后,各州军马陆续皆到。刘仁轨正欲整顿出战,忽探马报道:“骨查腊三日之前已撤围退去。”刘仁轨疑有虚诈,复差人前去打探。回复道:“骨查腊举兵离洞已经数月,其妻辛氏并爱妾三人,皆与嫡弟骨利芦有奸,大小争锋,各拥苗姑厮杀,合族洞蛮不忿,聚集亲丁将骨利芦、辛氏等杀戮无遗,洞中大乱。骨查腊闻变,乘夜撤围散去。”刘仁轨大喜,只留二千步兵协守龙门城,其余将士尽行回镇。不知骨查腊回洞之后,复来攻城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 众百姓鼓勇逐蛇 三洞主改邪归正
诗曰:
狂药同饴貌若花,两般滋味毒如蛇。
使君盛德屏三蛊,正气端能胜狭邪。
话说这果州路沿边山岛地方共有五十七洞,洞主名为酋长,朝廷赐印,各自管辖军民。内中也有田地市镇,种植经营,一般完纳粮税。凡有词讼,皆属洞主审断。若遇大辟重刑,方才申详上司。那五十七洞互相婚配,这酉阳甸折冲诸洞,襟带五溪。这洞主沙或迷,傍山四围筑就城堡,乃西夷各洞出入之路。
东首一洞名灵关,洞主姓乜名律新。西首一洞名清江,洞主姓利名把答。三洞各拥苗兵万余镇守,结为唇齿,连络自据。那苗兵的钱粮,都是总督府中给发,已外五十四洞酋长受其约束,每岁钱粮方物都送与三洞主,类总解入朝廷。
凡一概上司邻州官员到任,必先用计下蛊,然后暗通关节,彼此贿赂公行,把持官府。做官的一场辛苦,所赚财禄大半送与他用。如与他相拗不厮合时,暗中念动咒语,蛊毒生发,多害性命,故剑南地面称三洞主为巴西三蛊。当下中洞主沙或迷闻知新总督刘爷临任,预写传帖,通知东、西二洞主备办礼物,差人庆贺。苗丁等星夜奔到总督府,献上礼单。刘仁轨展看,乃治下土官统制沙或迷等谨奉上土绸十端、毛褐四十匹、山羊二十腔、巴豕二条。刘总督暗想:“绸、褐、山羊,俱系土产,但巴豕二条,不知何物?”吩咐军校,一概礼物暂停于外,只取巴豕进来。苗丁忙令人将巴豕抬入府中,刘仁轨看了,不觉心震面热。原来那巴豕是两条大蛇,昂头掉尾,身长数丈,细目长齿,香气触人。刘仁轨正色问书吏道:“此为巴豕乎?”
书吏道:“正是。凡新任老爷至此,三洞主贡献土产,以充肴馔。”刘仁轨道:“此巨蛇必有毒气,食之岂无疾病?”书吏道:“这蛇生于山谷之中,大者五百余斤,其次一二百斤,至少者五七十斤。土官取之,烹割而食,其味甘美,与猪肉无异。
或糟与醢,更为鲜美,故取名为巴豕。”刘仁轨笑道:“既如此,权且收下,将前项礼物一丝不受,重赏苗丁回洞。”刘仁轨退入私衙,暗想:“巴豕形状蠢恶怖人,食之不祥。”夜静,令人放入墙外城河水里。三更后,忽听锣声大振,喧嚷不息。
刘仁轨虑有变乱,忙起来穿衣,秉烛坐听消息,直至天晓,喧声方止。唤值堂官吏询究夜间之事,官吏禀道:“附近沿河百姓,专倚养鸭生子以为生计。昨夜忽有二大蛇从河内涌出,吞食两岸之鸭,故百姓鸣锣驱逐,二蛇盘旋奋恶,群鸭已被他吞食百余。直待天色将明,方才迅跃而去,大者逃脱,小者被百姓乱弩射倒,已剥皮剁肉,大众均分,因此喧嚷半夜。”刘仁轨道:“此二蛇即苗长沙或迷所送者,我见其蠢恶异常,故不用而弃之。适下水之时,低头闭眼,气已垂绝,何能奋迅食人之鸭?”官吏跌足道:“可惜,可惜!这两条蛇,洞主捕捉之时,不知费了多少银两工夫,才得送与老爷,极其敬重。若送下司州县官长,又是次等细小之蛇。此蛇猛鸷神速,其行如飞,非猛勇精锐之士不能近傍。凡洞主擒获时,养于洞中石坑之内,常以药酒倾下,使蛇吞之,骨软毒消,故垂首闭目,其形如醉。
若放入水中,药气顿除,猛毒如旧。众人若非用弩攒射,怎能彀奇物入手?老爷不知轻弃,沿河百姓之福也。”刘仁轨笑道:“此物纵万分奇妙,吾亦不忍食之。”有诗为证:
巴豕形状恶,胡为称珍馐?
达士尊其生,宁将掷东流。
话分两头。再说苗丁等回洞禀复洞主,细说此事,沙或迷不悦道:“刘公不受此二蛇,初计已成虚度,即请东、西二洞主计议。”利把答道:“咱等共申一道公文,求诸督爷预支次年给赏布粟银一万六千余两。如依数给发,又作区处。倘挠阻不从,只用那话儿便了。”沙或迷欢喜,共写下一角公文,差本洞承局往果州总督府投上。刘仁轨见了,笑道:“我这里本年支给尚且不敷,怎有预给于汝?”将公文一笔涂抹,掷于案下。承局回洞说了,沙或迷道:“这鸟官不知咱们的手段哩,且呼这件灵物去时,管取他昏迷落彀。”又差人与东、西两洞主说知,共行其术不题。
且说刘总督叱洞蛮承局去后,两旁人役皆掩口暗笑。刘仁轨见了怀疑,暗料个中决有情弊。一连数日,公务了毕,即回后堂焚香读《易》,或凝神端坐,夜则悬剑藏符,停灯和衣而睡。忽一夜三更时分,正朦胧睡去,蓦听得索索之声起于帐外。
急坐起开眼看时,只见一条蟒蛇长有二丈,浑身火光闪烁,口吐烟雾,舌长尺余,在榻前四围旋绕,以黄气吐入帐中。次后又见一蛇从北窗飞入来,浑身乌黑,口吐黑烟,涨满一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