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禅真后史
待事妥贴之后、谢仪任凭尊赐。”聂氏道:“这也不多。但今日不便,另日何如?”徐妈道:“这事也是性急不得的,从容再做商议。”张氏道:“捉虱子也索一个顺溜,怎讲这操三歇五的话?我如今先出彩,送妈妈一半,姑缓数日,婶婶奉上何如?事妥酬谢,更是不必说得的。”徐妈笑道:“别人的事,我老身委实要见兔放鹰。你们府上,便不见惠,我也肯并力效劳。”张氏道:“不然,半卖半赊,彼此无疑。”即取一两五钱银子、一双膝裤、两条手巾、百文铜钱,送与徐妈。徐妈收了作谢,正要起身,聂氏拖定道:“且慢着,那药饵妈妈甚时送来?”徐妈道:“我管的求神,那药另要寻一位主顾,我怎兼得?”张氏道:“用甚药饵,毕竟要妈妈见教,才知道去请兀谁好。”徐妈道:“大娘讲的是。有一位医士,与老身极是相知,只消一帖药,唾手成功。”聂氏道:“是那一位女科,恁的高妙?”徐妈道:“那医士不是女科,是一男子。”聂氏笑道:“既是男子,怎么与妈妈相知?”徐妈妈道:“说起来却也话长哩。那医生姓全名恃命,号为伯通,住在花居桥下。昔日原靠卖老鼠药度日,不知何处传两个好药方,近日行时,好生富足。”张氏道:“既是卖鼠药的人,怎地行时,与妈妈相知?”徐妈道:“那厮昔年沿街叫唤卖老鼠药,打从寒家经过,老身唤住买药,适值亡夫曲着腰在檐下向日呻吟,那厮见了,问:『老丈身有何恙,声疼叫痛?』老身说:『我老子小肠疝气发作,故此推命。』那厮道:『这病恙是我专科,只消几粒丸药,立刻除根。』彼时老身欢喜,问彼求药。那厮腰间取出一个破纸包儿,拿出芥子大三五十粒丸子,令速煎桔皮汤,立令吞下。果然古怪,实是稀奇,亡夫吞那药丸子下喉,顷刻间腹中作响,撒了十余个臭庇,登时好了。老身留他吃了一餐饭,取数十文钱谢了,又问他还有什么好方子,似此一般灵验的么?他道:『有一种秘传通经绝孕堕胎的圣药,百发百中的。』亡夫道:『既汝有此两个秘方,尽好养身度命,何苦干此卑污的勾当?』那厮道:『老鼠药还可沿街声唤,这药方怎好捱身强卖?』亡夫劝他更业,职在敝邻,学糊鞋底衬布,门前挂一招牌,左首是『专治小肠疝气』,右首写『神医堕孕通经』。我老身逢人便荐。也是这狗呆的缘法,医着的便好,颇颇有些生理。”
张氏道:“彼既得了生计,怎地酬谢你来?”徐妈道:“他才挣扎的度日,怎讲个谢字。我老身最是热心肠的,常替古人耽忧,又自算计道:『救人须救彻。』我这靠肚仙的荐头有限,又传他个方子,令他办了些礼物,到那占卦的詹师长、卜龟的吴先生、城隍庙孙道士、观音庵洪长老四处吹嘘,这狗呆一二年之间行起时来,好不生意茂盛哩,求医讨药的挤破屋子。”
聂氏道:“恁地时,老妈妈是全伯通的养身父母,他该做一个佛柜子供奉你两老口儿,早晚拜跪哩。”徐妈叹气道:“咦,娘呀,讲他怎的!如今的全恃命,不是当初的全伯通了。昔日行医时戴的是一顶尖顶破檐帽,穿的是一领绝折旧道袍,见了人怡颜悦色,一味的承承,见我老身声喏,头拄着地,半会子兀自不起来。如今得了生意,换了高巾阔服,出入便用轿马,那副嘴脸,全不似当年糊鞋衬黄瘦的光景,径自白白胖胖,那几根往上翘的黄须也都变黑了,见人时那腰躯先自硬了一半。”
张氏道:“腰硬,何不请医士服药?”徐妈笑道:“那厮与人行礼,只唱得半个喏他是铜钱衬的腰硬,吃药怎么?这天杀的幸喜目中不识一丁,若省得数行字时,天上也飞去了。”聂氏道:“不识字的郎中,怎地近的高人?妈妈这等为他,难道不亲近来?”
徐妈道:“向来高贵没甚亲近处。我老身眼界儿且是宽大,见他大落落地,也不去理他。今春二月间,莱衙里奶奶接我去问仙。正进门,只见那厮坐在厅上,与做官的讲话。我往侧厅里进去,奶奶道:『用了午饭问仙。』我左右是空闲的,且在门缝张望。只见莱爷道:『老朽染这膀胱疝气,用药日久,并无灵效。久闻先生大名,那妙剂的功效,自不必讲的。但求先赐药单,然后领药。』说罢,即令办事的捧过文房四宝来。那厮不敢推却,右手接了一支笔,呆着眼看那桌上的柬帖儿,却似社庙中泥塑的判官,面颊上流下汗来,半晌下不得一画。我彼时心下暗忖:『决撒了!这丑态弄出来成甚体面?』忙忙的奔出去,对做官的道了个『万福』。莱爷回礼道:『妈妈,你也在这里。』我说:『奶奶唤我来的。老爷令全先生写柬帖儿,请谁吃酒哩?』做官的笑道:『不是请帖,烦伯通写一药单,以便用药。』我便帮衬道:『老爷事事高明,岂不晓的药不卖方?比如老爷传了这药方,下次也不消请郎中了。』做官的鼓掌大笑不已。”不知这笑里是何主意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 全伯通巧处生情 郁院君梦中显圣
诗曰:
盲眼庸医药最灵,堕胎高价索多金。
梦中不示真消息,险遂阴谋妒妇心。
话说徐妈妈要吹嘘那全伯通到瞿家赚钱,转弯抹角道起古话来,说全伯通不肯在宦家写药方,乃是卖药不卖方的缘故。
做官的带笑道:“是也,是也!这是我一时不明之故,怪憎得伯通半回不下笔哩。”叫苍头收去了笔砚,拿饭来吃。此时全伯通撇下了一挑重担子,得了性命出门,从此后时常送些盒礼来孝敬,“你道我老人家心肠好么?”妯娌两个听了,笑的个不了。聂氏道:“不识字的郎中,妈妈荐他做甚?”徐妈道:“俗言说:只图吃个醉饱,那管猪拖狗咬。二位娘子将重事托我,怎敢怠慢?这厮字虽不识,那堕胎绝孕的方子,乃百发百中的。此事尚要缜密,不可泄漏仙机。撞着阿媚姐有三病四痛,接他来诊脉,暗通关节,方可下手。若至事露,反成不美。我自求堕胎使者神力,决不误事。”张氏满心欢喜,留于房内歇了,次日方去。有诗为证:
仙住清虚府,何由腹内钻。
虔婆施诡术,骗尽世间钱。
再说聂氏当夜思量肚仙之言,历历有验,“倘阿媚果然生子,有损于我,怎么是好?”一连踌躇数日,摆拨不下,就于轩子内供奉妙吉祥如来佛堂求一签,以卜休咎。焚了三炷香,拜了数拜,暗暗祷祝道:“弟子聂氏为阿媚怀孕,姆姆张氏与弟子商议,意欲暗生损害,若与他同心并力,日后设有祸端,求一下签;若覆庇阿媚,生得一男半女,这两股家业尽归于我,无有更变,赐一上签。”祝罢,将签筒轻轻地摇了数下,忽地里跳山一条签来。聂氏急取看时,乃一中平之兆,签句道:得失皆前定,何须苦用心。
谩夸当局者,穷觑甚分明。
聂氏暗悟道:“签语不上不下,是令我坐观成败。我是落得做好人的,管他则甚!”从此后,两下有言语时,随风倒舵,暗瞧他们的破绽。后人看到此间,叹息这妇人家见浅,救人不到底。一来是见识不到,二来是贪心所使。有诗为证:
介立铮铮铁石心,等闲富贵岂能淫。
只因啖利红颜妇,狐鼠持疑事变更。
且说这阿媚姐惊后得病,将养了十余日,渐渐平复。这一日早上,因天色晴明,将几件衣服晒在窗口。亭午时分,忽然狂风骤起,阿媚急急收检,那衣服被风刮得远了,阿媚扒上一步,不觉腰胯在窗槛上擦了一下,一会子腹中作痛,忙忙揉按时,急攒攒疼一个不住。这张氏正要寻个衅儿害他,奈没下手处。忽见丫鬟传说媚姐腹疼,张氏一天之喜,即到房中探望,口里念诵道:“偏是员外与大官人不在家里,怎生接个医士看看也好。”阿媚道:“承大娘看觑,这身孕好歹自有定数,请医人济得甚事?”张氏道:“你少年人省得什么?生男育女岂是耍处?倘腰疼不止,做出事来,员外怎不怨恨家内没人张主?
正是呀,二叔日昨取租回了,快请来酌量。”瞿璇见了,慌道:“请甚医士好?”张氏道:“城里城外医生要千得万,叔叔岂不相识,只选高明的接来便是。”瞿璇道:“近村安百川专治女症,城门边李吉庵亦通产科,不知用兀谁好?”张氏道:“我闻得花居桥全伯通内科绝妙,何不接来一看?”瞿璇道:“且慢着,待我去关爷庙里打一,只选有缘的便请。”张氏道:“二叔差了,这是至紧的事,求甚签?便将三位先生都请来看。但愿阿媚姐十月满足,身体康健,何在乎这几贯钱钞?”
瞿璇道:“大嫂言之最当。”令家僮分头去接医士。
这阿媚闻张氏延医言语,何等感激,反疑聂氏之言虚谬,他两下原系不睦的,日前所说毕竟是离间之意。少顷,三个医人皆到,聚于客厅。茶罢,同进来诊了脉息,三医酌议,共撮了两帖安胎止痛散,各自散了。瞿璇令丫鬟煎药与阿媚吃。这张氏唤心腹小厮阿晓密地吩咐,又与他数十贯钱,悄悄往全伯通药铺里来。这阿晓识得几行字,专管出入帐目,乃瞿瑴房中宠用的人。当下领了主母之命,次早五鼓,取路到全伯通店中。
此时全伯通尚未梳洗,阿晓送了铜钱,要买一剂堕胎的药饵。
全伯通手虽接钱,一面暗想:“这小厮来得跷蹊,其间必有委曲。”盘问道:“兄尊居何处?取这药把与兀谁吃的?可与我明说,方好送药。”阿晓道:“求药自有用处,问他则甚?”
全伯通道:“兄不知医家妙诀,『望闻问切』四个字,乃是要紧的关目,兄不明言,难以下药。”阿晓道:“别样的病体要诊脉看症,这打胎的药,不过是催他下来便了,有甚望闻问切?”
全伯通笑道:“兄年轻,不知医家的微妙。大凡堕胎绝孕,事虽一体,用药对绺不可雷同。比如女眷们为儿女多了要绝孕的,又有因产育艰难不愿保全的,也有那大小妒忌暗行损害的,还有偷情有孕打胎灭迹的,这都要明明白白说的详细,用药方有神验。不然,葫芦提下药,岂不误人性命?”阿晓道:“先生有药见赐更好,不然乞还药金,何必絮叨饶舌。”全伯通道:“要我还钱不难,你只令家里亲人同来领去,省得日后言语。”
阿晓道:“这先生却也多事,既不肯与我药,还我铜钱便罢,有甚言语?”两个正在那里争论,只见那背药箱的老子走出来,见了阿晓,问道:“你是毗离村瞿员外小管家,买甚药哩?”
全伯通道:“莫非是日昨和安、李二先生同下药的去处么?”
老子点头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全伯通笑道:“失敬,失敬。
莫非兄差了色头,敢来取安胎药么?”阿晓道:“非也,是求堕胎药。就是媚姐为腹中疼痛难熬,情愿打下,以全性命。”
全伯通愈加猜疑,忙起一个颇子道:“兄不必相瞒。我老全颇通大素,预知未来凶吉。昨按员外如夫人脉息,阳脉平和,决生男子,阴脉过于弦芤,似乎以阴欺阳。那腰酸腹痛乃易事耳,其中暗藏阴人妒害之象,兄宜实吐真情,小可不吝药剂。不然,事属暧昧,难以奉命。”阿晓听言,惊得呆了半晌,只得将张氏隐情一五一十的说了。全伯通忙教把大门闭了,目道:“世上有这样欺心妇人、助恶僮仆,你要图占家私,损害他人性命,若送到公庭去,为首为从的都是一个死罪。恁样凶徒,怎生容恕!”阿晓慌了手脚,哀求道:“太医暂请息怒。这事非我张主,是奉主母差遣,无奈而来。钱、药都不要了,恳求释放为感。”全伯通又笑道:“你且莫忙,随我进来商议一个长策。”将阿晓引入侧墙内小阁中坐定,又拿点心茶果相待。阿晓辞道:“这盛情也不敢叨领,恳乞大恩,容小人去罢。”全伯通笑道:“兄且吃几个粗点心充饥,不须着急。天下没有走不得的路,干不得的事。假如你家大娘子用计堕胎,总为那谋财肥己。区区老全用药济人,不过是图利营身。我看兄青年秀丽,必谙人情世务。今早承下顾,也是小可一日的利市。你看他人求药,招接谁来?烦兄回见贵主母,道达大意,见惠数百两白金用用,只消一服药,稳取成功。这唤做彼此有益;若兄差了念头,只图一己之肥,不肯刀口上用钱,我只将这铜钱往县中出首,惟恐主仆出丑;还有一说,兄若不回家去,一溜烟走了,区区见了员外,求县官差委缉捕公人,一条绳子捆将来。
咦,只怕浑水中洗澡,也不得洁净哩!”阿晓沉吟不答。全伯通又道:“自古说:利归众人,何事不成;利归一己,如石投水。兄是千伶百俐的人,须索算一个长便。”阿晓道:“太医未可出门,且在尊府一候,待小子回见主母,即来复命。”全伯通道:“这却使得。但一去就来,切莫迟误,我要往府衙里看病去。”阿晓飞身出门,径奔回家,对张氏备言前事。张氏惊惶,跌足自悔。阿晓道:“悔也无用了,速将财帛买来,庶可完事。不然,必激出祸事,怎么解救?”张氏踌躇不已,无计奈何,两个又计较一回,夹气带苦,收拾散碎银三十余两,递与阿晓,叮嘱用心营干。阿晓复身奔到全伯通店中,依旧到阁子里将银两交割。全伯通笑道:“这些须之物,济得何事?”
阿晓再三哀恳,全伯通方才收了,开箱撮药,口里道:“阿弥陀怫!这几片药饵,恰似一把泼风刀,佛爷与祖师爷作证,非是我全恃命主谋,冤魂不要索命于我!”又对陶真君神橱前诵了一卷解冤释劫经咒,才包药递于阿晓,附耳道:“令大娘用心煎药,不可泄漏玄机。这药吃下去,立刻见效。但胞胎初落之时,即煎人参荆蕙汤与彼吃,以免血崩眩晕之患。不然,血崩不止,母子两命皆倾。那时罪孽沉重,谁人解得?我老全是念佛的人,怎行那十分损天理的勾当?”阿晓性急如火,那里耐烦听这闲话,拿了药跳出门走了。奔回张氏房中,交了药帖,细细说了一番,摸到厨房里吃了些冷饭,放到头且去寻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