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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点头
死生契阔,音容杳绝。罹此百忧,五内摧裂。
涕泗滂沱,泪枯继血。自矢柏舟,荼苦甘啮。
高堂不怿,强以失德。之死靡他,我心匪石。
长恨无穷,铭腑刺骼。天地有终,捐躯何惜。
英魂对越,与君陈说。生则同衾,死则同穴。
来则冰清,去则玉洁。长辞尘世,倘徉泉阙。
呜呼哀哉,惟灵鉴彻。
读罢祭文,又拜四拜,焚化纸钱,放声号哭一场。哭罢,又请卢南村老夫妻坐下,也拜四拜,说道:“自今之后,公婆须自家保重,媳妇已不能奉侍了。”卢南村道:“娘子,这事我原不得已而为之。你到谢家,若念旧日情义,常来看顾我,也胜似看经念佛。”李妙惠含糊答应,自归房去。那骆妈妈比老儿又乖巧几分,心里独疑,道:“媳妇这个举动,不像真心肯嫁的,莫不做出甚么把戏来?”暗自留心观看,见房门已是闭上。悄地张时,只见将过一个椅儿,放在床前,踏将上去,解下腰间麻。吊在床檐上,做个圈儿套在颈上。惊得骆妈妈魂飞魄散,把房门乱打,叫道:“娘子,你怎么上这条路,断使不得的!”又叫:“老官快来,媳妇上吊哩!”那老儿听见,也吃了一吓,带奔带跌走来。打开房门,妙惠已是踢倒椅儿悬空挂下了。老夫妻连忙救下来,扯去麻絰,卢南村叫阿妈安慰,自往外边。
李妙惠哭道:“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妇,却又解放我下来。”骆妈妈也带着哭泣劝道:“事体虽则公公不是,肯不肯还在于你,怎就这般短见。”李妙惠道:“公公念媳妇年小无倚,叫我改嫁,原是好意。但媳妇自想,幼年丧母,早年丧夫,又遭此凶荒,孤穷之命,料想终身无好处。若一嫁去,又变出些甚么事故,岂不与今日一般吗?为此不如寻个自尽,倒得早生净土。”骆妈妈道:“一朵花方才放,怎说这样尽头话。快不要如此,待我与老官儿商量,再从长计较。”李妙惠道:“多谢婆婆,媳妇晓得了。”骆妈妈劝了一回,也走出房去。妙惠虽则一时听劝,到底寻死是真,救活是假。
南村夫妇恐怕三不知做出事来,反担着鬼胎,昼夜防守。背地商量道:“这桩事倒弄得不好了,你我那里防备得许多。一时间弄假成真,上了这条道路,李亲家虽在凤阳处馆,少不得要把个信儿与他。倘或回来,翻转面皮,道你我逼勒改嫁不从而死,到官司告起状词,这样穷迫之时,可是当得起的。如今还是怎样处?”骆妈妈想了一想,说:“有个道理在此。媳妇尝说姨娘方妈妈是个孤孀,就住在李亲家间壁。媳妇女工针指,俱是他所教,如嫡亲母子一般。前年儿子中了,也曾接来吃酒。你可去央他来劝谕媳妇,自然听从。”卢南村依了妈妈,即便到方姨娘家去。相见礼毕,将教媳妇改嫁不从寻死的话,实实告诉一番,说特来央求姨母到舍劝解。方姨娘听罢,沉吟了一回,答道:“甥女是少年性子,但知夫妇恩深,那晓得守寡的苦楚。”南村因这句话投机,心里喜欢,随口道:“可是守寡是个难事,娘子只道我是歹意,生起短见。姨母若劝得他转,自当奉谢。”方姨娘笑道:“这倒不劳亲家费心。非义之物,老身自来不取的。况甥女是执性的,也未必肯听。亲家先请问,老身随后便来。”
南村归不多时,方姨娘已至。骆妈妈相迎,送入媳妇房里道:“姨母请坐,待我取点茶来。”姨娘看妙惠斩衰重服,麻絰拦腰,而愁容惨戚,泪眼未干。一见姨娘,向前万福,愈加悲切,哽哽噎噎,那里说得出一个字儿。方姨娘携住了手,把袖子与他拭泪道:“贤甥,你怎哭得这个模样!休得过伤,苦坏了身子。”妙惠道:“儿已不愿生了,还顾甚么身子。”方姨娘道:“你休执性,夫妻恩情虽重,然死生各有命数。做姨娘的,当日姨夫去世,也愿以死相从,因死而无益,所以今日尚在。”妙惠道:“姨娘当日无有意外之变,是以苦守清节,得至于今。甥女虽然愚昧,志愿岂不亦欲如此。无奈公婆错见,强我改嫁。苦口极言,弗能回听,故不得不以死为幸。”方姨娘道:“我因闻知有这些缘故,为此特来看你。但死而有益,我也不劝你了。只可惜死而无益,可不枉了一死。”妙惠道:“以身殉夫,妇人常事,有甚有益无益。”方姨娘道:“你且从容,待我慢慢你讲与这道理。若说得是,你便听了。说得不是,一凭你自家主裁何如。”妙惠听了这话,便止住号哭。恰好骆妈妈送进茶来,彼此各叙寒温,说些闲话,茶罢,摆过酒肴款待,留住过夜。
到了晚间,妙惠请问死而有益无益的缘故。方姨娘道:“女子以身殉夫,固是正理,然期间亦有权变,不可执泥一见。古来多少妇人,夫死之日,随亦自尽,这叫做烈妇。虽则视死如归,正气凛凛,然终比不得节妇。却是为何?这烈妇,乃一时愤激所致。怎如节妇,自少至老,阅历多少寒暑风霜,凄凉寂寞。自始至终,冰清玉洁,全节完名,可不胜于烈妇几倍。”妙惠道:“甥女初意,原不欲死。止为公婆要我改嫁,才兴些念。”方姨娘道:“你且慢着,待我说来听。自来妇人既失所天,唤做未亡人,言所欠似一死耳。做节妇的,岂不知以身殉夫,反得干净,却肯受这许多凄凉苦楚。期间或有公姑,别无兄弟。若夫妇俱亡,父母谁养。故不得不留此身,以代丈夫养亲。或无公姑,却有嗣。或在襁褓,或在稚年,若还随夫身死,儿孤谁育。又不得不留此身,为夫抚养成立,承绍宗祀。故节妇不似烈妇止全一身,所以为贵。像你虽无子嗣,却有公姑。理当代夫奉侍,养生送死。不幸遭此岁荒家窘,要你改嫁。为朝夕薪水之计,此或出于不得已,未可知也。倘若一旦自尽,公姑不惟不得嫁资,以膳余生,反使有逼嫁不义之名。烈则烈矣,但不能为丈夫始终父母,恐在九泉,亦有遗恨,此便是死而无益。”妙惠道:“据姨娘所见,还当如何?”方姨娘道:“依我所见,不若反经从权,顺从改适,以财礼为公姑养老之资。你到其家,从实告以年荒岁歉,公姑有命改嫁,实非本心。况是孝廉结发,义不受辱。仁人君子,何处无之。倘此人慷慨仗义,如冯商还妾故事,完璧仍归,也未可知。设或其人如登徒好色之流,强成伉俪,那时从容就死,下谢卢郎。如此则公姑又不失所望,在你孝义节烈之名兼得,这便是死而有益。”妙惠听了,倒身下拜道:“姨娘高见,甥女一如所教便了。”方姨娘扶起,遂各就寝。
到次日,方姨娘与卢南村说:“舍甥女已听老身劝谕,情愿改适,亲家只管受聘便了。”卢南村大喜道:“多谢姨娘费心。”方姨娘又道:“主婚改嫁,在亲家自是不差。但卢嫁媳妇,却是李宅女儿,舍亲李月坡又是执性的人,若不通知,后来埋怨不小。还该写书道达他才是,趁我在此,与你觅便寄去。”南村道:“姨母说得有理。但要写书,却是难我了,这事又不好央人代身,只得胡乱写几句与他罢。”提起笔来,直是千斤之重。糊涂墨突,写出几个字来,写道:
南村拜字,月坡见字:
年岁荒者,家里穷哉,无饭吃矣。娘子苦之,转身去也。现有方姨妈做保山,不是我与房下草毛白付。你亲家年前放学归来,可到晚女婿盐商谢客人处,问令爱便知焉。
写罢,交与方姨娘,姨娘看见大笑。南村道:“想必姨母肚里通透,我书中许多学问,都解得出的。”方姨娘又笑道:“亲家大才,那里便解得出,可将来封好。”妙惠道:“甥女少不得也要写几个字儿与爹爹,待我一并封罢。”遂取过笔砚,写道:
儿妙惠百拜裣衽上父亲电览;父之许配卢生,真如郭爱延明,郄怜逸少。乘龙未几,即赴春闱。岂期杏花马上郎,退三舍避之;不克沉船破釜,徒作李方叔抱恨重泉。虽曰命数有定,然亦与经沟渎者何异。讣音远来,虽非实有所据。然寒霜再易,岂真鳞绝网罗,鸿归赠缴。死者既已无知,生者愈多桎梏。忍将白镪,夺我青灯。夜哭既非,朝餐犹咽。愧远我父母兄弟,理宜主掌于他人。琵琶自抱。生死为邻。此未可以笔墨传,且不能以须臾决也。惟痛母骨早寒,父恩未报。此去或作鬼磷残焰,隐跃吾父床头。是耶非耶,见于无形,听于无声。名将铁马嘶风,作儿子梦中环佩。从此泣血,问寝永无期矣。
写罢,将南村书共做一封,付与姨娘。方姨娘收了,即作辞归家。妙惠送出堂前,牵衣说道:“从此一别,永无相见之期,除非索我音笑于梦中耳。”道罢,涕泗交流。方姨娘也惨然洒泪而别。
卢南村就去教媒婆促谢家行礼。谢启即日纳聘。择吉过门。依然高灯花轿,笙箫鼓乐,迎到寓所。妙惠拜见谢启,送入房中。外边有众盐商及乡里亲戚,俱来闹新房庆喜,大吹大擂,直饮到三鼓方散。谢启已是烂醉如泥,扶人房中,和衣卧在床上,打齁如雷。早有丫头报知谢启继母艾氏,传话吩咐众婢各自去睡。只留一人,在房伏侍。
原来谢启父亲,唤做谢能博。当先在扬州中盐,因丧了结发,就在扬州寻亲。这艾氏原是名门旧族,能博娶为继室。是时谢启年方三四岁,艾氏抚养,犹如亲生。谢启事之亦如嫡母,极其孝顺,一字也不敢违忤。这晚因是孤身,故此不出来受拜。当下众婢答应出去,伴婆多饮了几杯酒,也觉睡魔来到,说道:“夜深了,请新娘安置。”妙惠道:“你自稳便。”伴婆得了这话,赶着丫头们,去寻个宿处。这服事的丫头,也请妙惠安寝,亦教他去睡了,独自秉烛而坐。
直至天明,伴婆婢妇俱起身进房,看见妙惠端坐着,尽皆惊砑。须臾谢启睡醒坐起,方知夜来大醉,不曾解脱衣服,却不知新人怎样睡的。唤过丫头问,说是坐至天明,自觉不韵,暗称惭愧,急起身向外边书房中梳洗。一会儿差丫头进来,吩咐伴婆服事新娘,到堂中拜见婆婆。此时妙惠身不由主,只得出去。才步出房门,又有丫头来说:“奶奶请新娘到房中相见罢。”遂引入房去。向艾氏行个四拜之礼。艾氏叫取过凳儿,坐于旁边,丫头方才进茶。见谢启进来作揖,礼毕也就坐下。艾氏以妙惠是同乡,分外觉亲热。及叙起家门来,却又与李月坡是表兄表妹,一发亲上加亲,欢喜不胜。
妙惠暗想,有此机会,不将真情说出,更待何时,遂双膝跪下,再拜道:“李妙惠有苦衷上禀,望婆婆矜怜则个。”口中才说这两句话,不觉已是泪流满面。艾氏连忙扶起,道:“有甚事,恁般苦楚?”妙惠含泪说道:“妙惠幼许卢门,十八出嫁。成婚三载,夫中乡科。方以为家门庆幸,哪知会试北上,竟为长往。又值连岁凶荒,家业尽倾。公姑之食,计无所出,乃议嫁妾,以支朝夕。意欲不听,则两亲必难保全。故忍死顺命,蒙垢就婚。今已至此,又复何言!第妇人从一而终,人所皆知。岂妙惠幼承亲训,反不识此?实以救饥无策,姑就权宜。伏望仁慈,悯念素心,全我节操。则自今以往之年,皆出所赐。”艾氏听了说道:“原来有这缘故。但在卢家,节操可全,既归谢门,如何全得。”妙惠见艾氏略无周全之意,不觉面色俱变。又告道:“婆婆既系老父雁行,若辱犹女于妾婢之类,不惟妙惠寒心,恐婆婆亦为不雅。况妙惠以儒家弱女,乡贡妻房,礼无再醮,义不受辱,矢志捐生,已决绝于出卢归谢之时矣。其所以不即死者,将谓昔时苏公有焚券之举,韩琦有还妾之事。仕人君子,何代无之。今谢郎门第素高,仁德久著。且闻后房佳丽如云,无需妙惠一人。何不效二公种此阴功,曲全孤穷大节。倘必不见舍,即当就义。言尽于此,一惟尊裁!”妙惠此时,辞色俱厉,有凛凛不可犯之状。
谢启本为妙惠才色,故不惜厚聘,哪知变出这个光景,大是骇异。因继母在前,不敢开口。艾氏听了,沉吟不语。举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,暗想此女若强以失身,必致丧命。彼则全名全节,反累吾子受不义之名。或有奸徒,假借公道,构衅生端,杀图攫利,在我家虽无大害,亦有小损。不如如此如此,两相保全。乃道:“你志气虽则可敬,然既来我家,便是谢门人了,如何像得你意。”又对谢启道:“新妇是我表侄女,其意尚是执迷。且暂留伴我,从容劝转,那时送他归房。”谢启只得唯唯而退。正是:
满腔拨雨撩云意,反作停歌罢舞人。
谢启已去,艾氏对妙惠道:“总之我无嫡亲骨血,你无内外恩亲,姑媳是虚,母子亦假。目今将收拾西行,且暂时伴我,可保全你不破坏名节。”妙惠连忙下拜道:“若得婆婆如此施仁,妙惠生则奉侍百年,永执巾栉,死则结草酬恩。”艾氏又问道:“你既然读书识字,可晓得写算么?”妙惠道:“写算从幼所习,极是谙练。”艾氏道:“如此甚好。我子出入财货帐目,俱我掌管。故此往来,此必同行。你既能书算,可代我管理。”妙惠应诺。自此朝夕不离左右,情同母子。
又过数日,谢启起身归家,领着诸婢妾自在一船;艾氏与妙惠,又是一船。前后解缆开船,离了扬州,出瓜洲入江。艾氏要到金山游玩,维舟山下。与妙惠一齐上去,游遍了金鳌峰、蟒蛇洞、妙空岩、日照岩、裴公洞、晒经台、留去亭,转看郭璞墓、善财石、盘陀石、石排山。处处游之不迭,观之不尽。妙惠有事关心,勉强应承而已。转过方丈,见僧家笔墨在案,遂向壁上题诗一首。诗云:
一自当年折凤凰,至今消息两茫茫。
盖棺不作横金妇,入地还从折桂郎。
鼓泽晓烟归宿梦,潇湘夜雨断愁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