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点头

  董昌以少年文学,妄结匪人,潜有异图。虽反形未显,而盗证可证。况今海内多事,圣帝蒙尘,乱世法应从重,爰服上刑,用警反侧。妻孥族属,从坐为苛,相应矜宥。群盗劫杀拒捕,历有确据,岂得借口胁从,宽其文法,流配曷尽所辜,骈斩庶当其罪。未敢擅便,伏候圣裁。
  奏上,奉圣旨,定董昌等秋后处决,族属免坐。刑部详转,泉州府移文侯官县,释放董昌妻孥归家,地邻方才脱了干系。这一宗招详才下,恰已时迫冬至,决囚御史案临威武各郡县,应决罪犯,一齐解至。方六一又广用钱财,将董昌一案也列在应决数内。申屠娘子知得这个消息,将衣饰变卖,要买归尸首埋葬。正无人可托,凑巧古田刘家姐姐,闻知董郎吃了屈官司,夫妇同来探问。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,央刘姐夫备办衣棺,预先买嘱刽子人等。徐氏听说儿子受刑,也不觉惨然。到冬至前二日,处决众囚,将一个无辜的董秀才,也断送于刀下。其时乃靖康二年十一月初三日也。正是:
  可怜廊庙经纶手,化作飞磷草木冤。
  董昌被刑之后,申屠娘子买得尸首,亲自设祭盛殓,却没有一滴眼泪。但祝道:“董郎,董郎,如此黑冤,不知何时何日,方能报雪!”正当祭殓之际,只见方六一使人赍纸钱来吊慰。刘成暗自惊讶道:“方六一是此中神棍大盗,如何却与他交往?”欲待问其来历,又想或者也是亲戚,遂撇过不题。殓毕,将灵柩送到乌泽山祖茔坟堂中停置,择日筑圹埋葬。安厝之后,刘成夫妇辞归。申屠娘子留下姐姐,暂住为伴。
  此时姚二妈妈往来愈勤。一日,姊妹正在房说起父兄远游僻处,音信不通的话,只见姚二妈走将入来。申屠娘子请他坐下,那婆子笑嘻嘻的道:“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相劝,大娘子休要见怪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妈妈有甚话,但说无妨,怎好怪你。”姚二妈道:“董官人无端遭此横祸,撇下你孤儿寡妇,上边还有婆婆,家事又淡薄,如何过活?”申屠娘子道:“多谢你老人家记念,只是教我也无可奈何。”姚二妈道:“我到与大娘子踌躇个道理在此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妈妈若有甚道理教我,可知好么?”那婆子道:“目今有个财主,要娶继室,娘子若肯依着老身,趁此青春年少,不如转嫁此人,管教丰衣足食,受用一世。”申屠娘子闻言,心中大怒,暗道:“这老乞婆,不知把我当做甚样人,敢来胡言乱语。”便要抢白几声,又想:“这婆子日常颇是小心,今忽发此议论,莫非婆婆有甚异念,故意教他奚落我么,且莫与他计较,看还有甚话。”遂按住忿气,说道:“妈妈所见甚好,但官人方才去世,即便嫁人,心里觉得不安,须过一二年才好。”那婆子道:“阿呀!一年二年,日子好不长远哩。这冰清水冷的苦楚,如何捱得过?况且错过这好头脑,后日那能够如此凑巧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你且说那个财主,要娶继室?”婆子笑道:“不瞒娘子说,这财主不是别个,便是我外甥方六一官。他的结发身故,要觅一个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,托老身寻觅,急切里没个像得他意的,因此蹉跎过两年了。我想娘子这个美貌,又值寡居,可不是天假良缘。今日是结姻上吉日,所以特来说合。”
  申屠娘子听了,猛然打上心来道:“原来就是方六一!他一向与我家殷勤效力,今官人死后,便来说亲,此事大有可疑,莫非倒是他设计谋害我官人么?且探他口气,便知端的。”乃道:“方六一官,是大财主,怕没有名门闺女为配,却要娶我这二婚人。”也是天理合该发现,这婆子说出两句真话道:“热油苦菜,各随心爱。我外甥想慕花容月貌多时了,若得娘子共枕同衾,心满意足,怎说二婚的话。”申屠娘子细味其言,多分是其奸谋。暗道:“方六一,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,原来是兽心人面。我只叫你阖门受戮,方伸得我官人这口怨气。”心中定了主意,笑道:“我是穷秀才妻子,有甚好处,却劳他恁般错爱。虽然,我不好自家主张,须请问我婆婆才是。”婆子道:“你婆婆已先说知了。”
  言还未毕,布帘起处,徐氏早步入房,说道:“娘子,二妈与我说过几遍了。一来不知你心里若何,二则我是个晚婆,怕得多嘴取厌,为此教二妈与你面讲。论起来,你年纪又小,又没甚大家事,其实难守。这方六一官,做人又好,一向在我家面上,大有恩惠。莫说别的,只当日差人要你我到官,若不是他将出银两,买求解脱,还不知怎地出乘露丑,这一件上,我至今时刻感念。你嫁了他,连我日后也有些靠傍。”姚二妈道:“我外甥已曾说来,成了这亲,便有晚儿子之分,定来看顾。”徐氏又道:“还有一件,我的孙儿,须要带去抚养的。”姚二妈道:“这个何消说得。况他至亲止有一子,今方八岁,娘子过去,天大家资,都是他掌管。家中偏房婢仆,那个不听使唤。哥儿带去,怕没有人服事。”申屠娘子又道:“果然我家道穷乏,难过日子,便重新嫁人,也说不得了,只是要依我三件事。”姚二妈道:“莫说三件,就是三十件,也当得奉命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第一件,要与我官人筑砌坟圹,待安葬后,方才过门;第二件,房产要铺设整齐洁净,止用使女二人,守管房门;三来家人老小房产,各要远隔,不许逼近上房。依得这三件,也不消行财下聘,我便嫁他。”妙二妈笑道:“这三件都是小事,待老身去说,定然遵依,不消虑得。”即便起身别去,徐氏随后相送出房。诗云:
  狂且渔色谋何毒,孤嫠怀仇志不移。
  奋勇捐躯伸大义,刚肠端的胜男儿。
  不题姚二妈去覆方六一。且说刘家姐姐,当下见妹子慨然愿嫁方六一,暗自惊讶道:“妹子自来读书知礼,素负志节,不道一旦改变至此。”心下大是不乐。姚婆去后,即就作辞,要归古田。申屠娘子已解其意,笑道:“为何这般忙迫,向日妹子出嫁董门,姐姐特来送我出阁,如今妹子再嫁方家,也该在此送我上轿。”刘氏姐听了,忍耐不住,说道:“妹子,你说是甚么话?尝言一夜夫妻百夜恩,董郎与你相处二年,谅来恩情也不薄。今不幸受此惨祸,只宜苦守这点嫡血成人,与董郎争气,才是正理。今骨肉未寒,一旦为邪言所惑,顿欲改适,莫说被外人谈议,只自己肉心上也过不去哩。”申屠娘子听了,也不答言,揭起房帘,向外一望,见徐氏不在,方低低说道:“姐姐,你道妹子果然为此狗彘之行么?我为董郎受冤,日夜痛心,无处寻觅冤家债主。今日天教这老虔婆,一口供出,为此将计就机,前去报仇雪怨,岂是真心改嫁耶?”刘氏姐姐骇异道:“他讲的是甚么话,我却不省得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姐姐你不听见说,慕娘子花容月貌,若得同衾共枕,便心满意足,这话便是供状。”刘氏姐道:“不可造次,尝言媒婆口,没量斗,他只要说合亲事,随口胡言,何足为据。”申屠娘子见此话说得有理,心中复又踌躇。
  只听耳根边豁刺刺一声响,分明似裂帛之声。姐妹急回头观看,并无别物,其声却从床头所挂宝剑鞘中而出。刘氏姐大惊,连称奇怪。申屠娘子道:“宝剑长啸,欲报不平耳。此事更无疑惑矣。”即向前将剑拔出,敲作两段,下半截连靶,只好一尺五寸。刘氏姐道:“可惜好宝剑,如何将来坏了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姐姐有所不知,大凡刀长便于远砍,刀短便于近刺,且有力,又便于收藏。我今去杀方六一,只消此下半截足矣。”刘氏姐道:“杀人非女子家事,贤妹还宜三思,勿可逞一时之忿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吾志已决,姐姐不须相劝。”随取水石,磨得这剑锋利如雪,光芒射人,紧藏在身畔。又写下一书,和这上半截断剑,交付姐姐说:“待父亲归时,为我致与他。”又道:“妹子已拼此躯,下报董郎,遗下孤儿,望乞姐夫姐姐替我抚育。倘得长大,可名嗣兴,以延董门一脉,我夫妇来世定当衔结相报。”正言之际,刘成自占田来到,妻子把这些缘故,道于他知。刘成道:“方六一是当今大盗。奸诡百出,造恶万端,董姨丈被他谋害,确然无疑。但小姨要去报仇,恐力气怯弱,不能了事,反成话柄。”申屠娘子笑道:“我视杀此贼子,有如几上肉耳,不消虑得。”
  不题申屠姐妹筹画。且说姚二妈回覆了方六一,次日即来传话,说娘子所言之事。一一如命。明日就教工匠到坟上,开金井砌圹,听凭娘子选日安葬。葬后,即来迎娶。申屠娘子道:“入土为安,但圹完即葬,不必选日。”方六一做亲性急,多唤匠人,并力趱工。那消数日,俱已完备。申屠娘子姑媳姊妹并刘成,俱到坟头,送董昌入土。方六一又备下祭筵,到坟前展拜。葬毕回家,申屠娘子往还路径,一一牢记在心。又博访了方六一住居前后巷陌街道之足,将所有衣饰,尽付刘成,抚养儿子。其余田产房业,都留与徐氏供膳。诸事料理停当,待候方六一来娶。方六一机谋成就,欢喜不胜,果然将家中收拾得内外各不相关,银屏锦帐,别成洞天,择定十二月廿四,灶神归天之日,娶个灶王娘子。免不得花花轿子,乐人鼓手,高灯火把,流星爆杖,到董家娶亲。姚二妈本是大媒,又做伴娘,一刻不离。当夜迎亲,乐人在门吹打几通,掌礼邀请三遍。申屠娘子抱着孩子,请刘家姐夫姐姐,及徐氏晚婆告别,对姐姐道:“我指望同你原归长乐,只是终身不了。今到方家,是重婚再嫁的人了,此后也无颜再与姐姐相见,只索从今相别。”随将孩子递与道:“可怜这无爹娘的孩子,烦姐姐好好看管,待三朝后,即便来取。”又对徐氏道:“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宿,一个晚儿子也招不起,媳妇总之外人,今又别嫁,一发没帐了,你须要自家保重。”徐氏听了这话,想起日后无倚靠的苦楚,不觉放声大哭。刘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别了,也不由不伤心痛哭。更兼这个孩子,要娘怀抱,死命的啼号,这凄惨光景,便是铁石心肠,也要下泪。惟有申屠娘子,并无一点眼泪,毅然上轿,略不回顾。
  一路笙箫鼓乐,迎到方家,依样拜堂行礼。方六一张眼再看,魂飞天外。只道是到口馒头,谁知是冲天霹雳。拜堂已毕,方六一唤过八岁的儿子,拜见晚娘。又唤家中上下,俱来磕头。申屠娘子说:“且待明日见罢。”方六一得了此话,分明是奉着圣旨,即便止住,鼓乐前导,引入洞房。花烛已毕,摆筵席款待新人。原来方六一生性贪淫,不论宗族亲眷妇女,略有几分颜色,便要图谋奸宿。因此人人切齿,俱不相往来。所以今日喜筵,并无一个女亲,单单只有姚二妈相陪。堂中自有一班狐朋狗党,叫喜称贺。方六一分付姚婆好生陪侍,自己向外边饮酒去了。申屠娘子且不入席,携着姚二妈,将房中前后左右,细细一看。笑道:“果然铺设得齐整,比读书人家,大是不同。”又叫丫环执烛,向房外四面观看。见傍边有一小房,开门入看,中间箱笼什物甚多,侧边一张床榻,帐帏被褥,色色完备。问说:“此是何人卧所?”丫环答言:“是小官人睡处。”姚二妈便道:“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,睡在这里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这也甚好。”遂走出门,仍复闭上。
  回至房中,与姚婆饮酒。三杯已过,申屠娘子道:“多谢妈妈作成这头好亲事,日后定当厚报,如今先奉一杯,权表微意。”将过一只大茶瓯,基得满满的,亲自送到面前。婆子道:“承娘子美意,只是量窄,饮不得这一大瓯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天气寒冷,吃一杯也无防。”婆子不好推托,只得接来饮了。申屠娘子,又斟过一瓯道:“妈妈再请一杯。”婆子道:“这却来不得。”申屠娘子笑道:“妈妈你做媒的,岂不晓得喜筵是不饮单杯的,须要成双才好。”婆子又只得饮了。申屠娘子又笑道:“妈妈,常言三杯和万事,再奉一瓯。”婆子道:“奶奶饶了我罢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你若不吃,我就恼杀你。”婆子没奈何,攒眉皱脸,一口气吸下。他的酒量原不济,三瓯落肚,渐觉头重脚轻,天旋地转,存坐不住。申屠娘子又道:“妈妈还吃个四方平稳。”那婆子听说,起身要躲,两脚写字,只管望后要倒。申屠娘子笑道:“不像做大媒的,三四杯酒,就是这个模样。”教丫环扶到小房睡卧。分付收过酒席,只留两个丫环伺候,其余女使都教出去,然后自己上床先睡。
  时及在鼓,堂中客散。方六一打发了各色人等,诸事停当,将儿子送入小房中,同姚婆睡。一走进房来,先叫两个丫环先睡,须要小心火烛。口中便说,走至床前,揭开红绫帐子,低低调戏两声。将手一摸,见申屠娘子衣掌未脱,笑道:“不是头缸汤,只要添把火,待我热烘烘的,打个筋斗儿。”申屠娘子道:“便是二缸汤,难道你不赤膊,好打筋斗么?”方六一忙解衣裳,挺身扑上来。申屠娘子右手把紧剑靶,正对小腹上直搠,六一创痛难忍,只叫得一声不好了,身子一闪,向着外床跌翻。申屠娘子,随势用力,向上一透,直至心窝,须臾五脏崩流,血污枕席。两个丫环,初听见主人忽地大叫,不知何故,侧耳再听,分明气喘一般。心中疑惑,急忙近前看去。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,在帐中望见丫头走来,怕走漏了消息,便叫道:“这样酒徒,呕得脏马马,还不快来收拾。”丫头不知是计,一个趱上一步,方才揭开帐子,申屠娘子道:“没用的东西,火也不将些来照看。”口内便说,探在手一把揪住,挺剑向咽喉就搠,即时了帐。那一个丫头,只道真个要火,方转身去携灯,申屠娘子跳出帐来,从背后劈头揪翻,按到在地。那丫头口中才叫阿呀,刃已到喉下,眼见也不能够活了。申屠娘子即点灯去杀姚婆,那房门紧紧拴住,急切推摇不动。方六一儿子,还未睡着,听见门上声响,问道:“那个?”申屠娘子应道:“你爹要一件东西,可起来开门。”这小厮那知就里,披衣而起。门开处,申屠娘子劈面便搠,这小厮应手而倒,再复一下,送归泉下。跨过尸首,挺身竟奔床前,那婆子烂醉如泥,打齁如雷,一发不知甚么好歹,一连搠下数十个透明血孔,末后向咽下一勒,直挺挺的浸在血泪里了。申屠娘子,本意欲屠戮他一门,一来连杀了五人,气力用尽,气喘吁吁;二来忽转一念,想此事大半衅由姚婆,毒谋出于方贼,今已父子并诛,斩草除根,大仇已报,余人无罪,不可妄及。遂复身回房,将门闭上,袅了方六一首级,盛在囊中。收了短剑,秉烛而坐,坐候人静方行。这一场报仇,分明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