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点头

  饮酒中间,申屠虔偏将少年秀才来看,看到董昌一貌非凡,便向彭教谕取他月考文字来看。你道他为何要看董昌文字?原来申屠虔当年结发生下一儿一女,儿名希尹,女名希光。中年妻丧,也不续娶,自己抚育这两个子女。此时女儿年已一十六岁,天生得柳叶眉,樱桃口,粉捏就两颊桃花,云结成半弯新月;缕金裙下,步步生莲,红罗袖中,丝线带藕。且自幼聪明伶俐,真正学富五车,才通二酉。若是应试文场,对策便殿,稳稳的一举登科,状元及第。只可惜戴不得巾帻,穿不得道袍,埋没在粉黛丛中,胭脂队里。希尹一般也有才学,只是颖悟反不及妹子。这希光名字,本取希孟光之意。然孟光虽有德行,却生得又黑又肥,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,世上无双,人间绝少。申屠虔酷爱女儿才学,所以亲朋中来求婚的,一概不许,直要亲眼选个好对头,方许议婚。不道来访彭教谕,凑巧遇着款待众秀才,从中看中了董昌,为此讨他文字来看。他本来原是高才,眼中识宝,看见董昌才称其貌,欲将希光许嫁与他。当晚剪烛再酌,忽然明伦堂上一声鹊噪,又一声鸦鸣。彭教谕道:“黄昏时候,那有鸦鸣鹊噪之事,甚是可怪!”申屠虔笑道:“从来鹊噪非喜,鸦呜不凶,凶吉事情,这禽鸟声音,何足计较。不揣口吟一对联,若这新秀才中,接口对出者,决定他年连中三元。”彭教谕点头应道:“如此极妙。”申屠虔即出一联道:
  鹊噪鸦鸣,凶非凶,吉非吉。
  总不若岐山威凤,凤舞鸾翔。
  众秀才一个也对不出,独有董昌对道:
  朱神蛇鬼,瑞不瑞,妖不妖。
  却何如洛水灵龟,龟登龙扰。
  众秀才一齐称快,彭教谕也道他才调高捷,他人莫及。申屠虔虽则称赏,细味其中意思,言神言鬼,其实不祥。龟至于登,龙至于扰,俱不是佳兆。但喜此子有才有貌,与希光果是一对,不信阴阳,不取谶语,便也不妨。若错过此姻缘,总然门当户对,龟鹤夫妻,决非双璧。便于席上请教谕作伐,成就两家之好。董昌听见教谕称其女才貌兼全,又是诗礼之家,满口应允。申屠虔性子古怪,但要得个好婿,并不要纳聘下礼,只教选定吉日良时,竟来迎娶便了。董秀才一钱不费,白白里应定了一房亲事,这场喜事,岂非从天降下。正是:
  只凭一对作良媒,不用千金为厚聘。
  当夜宴席散了,明早申屠虔即归长乐,整备嫁女妆奁。那知儿子希伊,年纪才得二十来岁,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。他料天下必要大乱,不思读书求进,情愿出居海上,捕鱼活计,做个烟波主人。申屠虔正要了却向平之愿,自去效司马遨游,为此一凭儿子作主,毫不阻当。希尹置办了渔家器具船只,择日迁移。希光乃作一诗与哥哥送行,诗云:
  生计持竿二十年,茫茫此去水连天。
  往来潇酒临江庙,昼夜灯明过海船。
  雾里鸣螺分港钓,浪中抛缆枕霜眠。
  莫辞一棹风波险,平地风波更可怜。
  希尹看了赞道:“好诗,好诗!但我已弃去笔砚,不敢奉和了。”他也不管妹子嫁与不嫁,竟携妻子迁居海上去了。看看希光佳期已近,申屠虔有个侄女,年纪止长希光两岁,嫁与古田医士刘成为继室。平日与希光两相样爱,胜如同胞,闻知出嫁,特来相送。至期董秀才准备花花轿子,高灯鼓吹,唤起江船,至长乐迎娶。他家原临江而居,舟船直至河下。那申屠虔家传有口宝剑,挂在床上,希光平日时时把玩拂拭。及至娶亲人已到,尚是取来观看,恋恋不舍。申屠虔见女儿心爱,即解来与他佩在腰间,说道:“你从来未出闺门,此去有百里之遥,可佩此压邪。”希光喜之不胜,即拜别登轿下舟。申屠虔亲自送女上门。希光下了船,作留别诗一首云:
  女伴门前望,风帆不可留。
  岸鸣楸叶雨,江醉蓼花秋。
  百岁身为累,孤云世共浮。
  泪随流水去,一夜到闽州。
  虽吟了此诗,舟中却无纸笔,不曾写出。到了郡中,离舟登轿,一路鼓乐喧天,迎至董家。教谕彭先生是大媒,纱帽圆领,来赴喜筵。新人进门,迎龙接宝,交拜天地祖宗,三党诸亲,一一见礼。独有继母徐氏,是个孤身,不好出来受礼。董秀才理合先行道达一声,因怀了个次日少不得拜见的见识,竟不去致意,自成礼数。徐氏心中大是不悦,也不管外边事体,闭着房门,先自睡了。堂中大吹大擂,直饮至夜阑方散。申屠虔又入内房,与女儿说道:“今晚我借宿彭广文斋中,明日即归,收拾行装,去游天台雁岩,有兴时,直到泰山而返。或遇可止之处,便留在彼,也未可知。为妇之道,你自晓得,谅不消我分付,但须劝官人读书为上。”希光见父亲说要弃家远去,不觉愀然说道:“他乡虽好,终不如故里,爹爹还宜早回。”申屠虔笑道:“此非你儿女子所知。”道罢相别。董昌送客之后,进入洞房。一个女貌兼了郎才,一个郎才又兼女貌。董官人弱冠之年,初晓得撩云拨雨;申屠姐及笄之后,还未请蝶浪蜂狂。这起头一宵之乐,真正:
  占尽天下风流,抹倒人间夫妇。
  到次早请徐氏拜见,便托身子有病,不肯出来。大抵嫡亲父母,自无嫌鄙。徐氏既系晚娘,心性多刻,虽则托病,也该再三去请。那董昌是个落拓人,说了有病,便就罢了,却像全然不作准他一般。徐氏心中一发痛恨,自此日逐寻事聒噪,捉鸡骂狗。申屠娘子,一来是新媳妇,二来是知书达礼的人,随他乱闹,只是和颜悦色,好言劝解,不与他一般见识。这徐氏初年,原不甚老成,结拜几个十姊妹,花朝月夕,女伴们一般也开筵设席。遇着三月上巳,四月初八浴佛,七夕穿针,重九登高,妆饰打扮,到处去摇摆。当日董梁在日,诸事凭他,手中活动,所以行人情,赶分子,及时景的寻快活。轮到董昌当了家,件件自己主张,银钱不经他手,便没得使费,只得省缩。十姊妹中,请了几遍不去,他又做不起主人,日远日疏,渐渐冷淡。过了几年,却不相往来,间或有个把极相厚的,隔几时走来望望。及至董昌毕婚之后,看见他夫妻有商有量,他却单单独自没瞅没睬,想着昔年热闹光景,便号天号地的大哭一场。董昌颇是厌恶,只不好说得。
  时光迅速,董昌成亲早又年余,申屠娘子,已是身怀六甲,到得十月满足,产下一儿。少年夫妇,头胎便生个儿子,爱如珍宝,惟徐氏转加不喜。一日清早,便寻事与董昌嚷闹,董昌避了出去。没对头相骂,气忿忿坐在房中。只见一个女人走将入来,举眼看时,不是别个,乃是结拜姐姐姚二妈。尝言恩人相见,分外眼青。徐氏一见知心人,回嗔作喜,起身迎迓道:“姐姐,亏你撇得下,足足里两个年头不来看我了,今日甚么好风吹得到此。”姚二妈道:“你还不知道,我好苦哩。害脚痛了年余,才医得好。因勉强走动了,还常常发作。近时方始痊愈,为此不能够来看你,莫怪,莫怪!”徐氏道:“原来如此,这却错怪你了。”取过椅儿请他坐下。
  姚二妈袖中摸出两个饼饵递与道:“昨日我孙儿周岁,特地送拿鸡团与你尝尝。”徐氏接来放过,说道:“好造化,又有孙儿周岁了。”又叹口气道:“你与我差不多年纪,却是儿孙满堂,夫妻安乐。像我这鳏寡孤独,冰清水冷,真是天悬地隔。”说还未了,两泪双垂。姚二妈道:“阿呀!我闻得昌官人已娶了娘子,你现成做婆,正好自在受用。巴得昌官人一朝发达,怕继母不封赠做老夫人,老奶奶,还有甚不足意,自讨烦恼。”徐氏道:“不说不知,当初我进董家门来,昌官还只得三四岁,也亏我抚养成人。如今成人长大,不看我在眼里。就是做亲大礼,也不请我拜见。每日间夫妻打伙作乐,丢我在半边,全然不睬。不要说别样,就是饮食小事,他夫妻两口,大鱼大肉,我做娘的,只是一碗苋菜汤,勉强下饭。间或事忙,连这粗茶淡饭,常至缺少。真个是前人田地,后生世界,孤孀寡妇,好不苦恼!”言罢拍台拍凳,放声大哭。惊得申屠娘子,走将出来劝解,却也不知缘故。见姚二妈在坐,又偷忙叙话,问姓张姓李,与昌官人家何亲何眷。姚二妈一头答应,两眼私瞧,骨碌碌看上看下。私忖道:“世间乍有这般女子,若非天仙织女转世,定是月里嫦娥降生。不知董秀才前世里怎生样修得到,今世受用如此绝色,只怕他没福消受,到要折了寿算。”
  这婆子方才惊讶,那知冤家凑巧,适当董昌从外直走进来。见姚二妈与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搅作一堆,哭的哭,笑的笑,因早间这场闷气在肚,正没处消豁,又见如此模样,不觉大怒,骂道:“好人好家,三婆不入门。你是何人,在我家说长道短,若得不和睦。可知有你这歪老货搬弄,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别气,如今一发啼啼哭哭的,成甚么规矩。”姚二妈也变色说道:“你做秀才的好不达道理,凡事也须要问个来历,却如何便破口骂人。我好意来此望望他,因平日受苦不过,故此啼哭,与我甚么相干。你不说自己轻慢晚娘,反说别人搬弄不睦。”董秀才听了,激得怒从心上起,骂道:“老贱人,这个话难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?”劈脸两个漏风巴掌。徐氏连忙来劝,董昌失手一推,跌倒在地。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,劝解姚二妈出门,又劝解丈夫在徐氏面前,陪个不是,方得息了一场闹吵。这一番口舌,不打紧,正是:
  饱学书生垂命日,红颜侠女断头时。
  这姚二妈原是走千门踏万户,惯做宝山的喜虫儿。乘便卖些花朵,兑些金珠首饰,忙里偷闲,又捱身与人做马泊六,是个极不端正的老泼贼,被董秀才打了两个巴掌,一来疼痛,二来没趣,心中恼道:“无端受这酸丁一场打骂,须寻个花头摆布他,方消得此恨。”一头走,一头想,正行之间,远远望见一个熟人走来。这婆子心里忽然拨动一个恶念,说:“若把那人奉承了这人,定然与我出这一口气。”打定主意,走上一步,去迎这人。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物?原来此人唤做方六一,家私巨方,谋干如神,专一交结上下衙门人役,线索相通。又纠连闽浙两广亡命,及海洋大盗,出没彭湖,杀人劫财,不知坏了多少人的性命。却又贩卖违禁货物,泛海通番,凡犯法事体,无一不为。更兼还有一桩可恨之处,若见了一个美貌妇女,不论高门富室,千方百计,去谋来奸宿。至于小家小户,略施微计,便占夺来家。奸淫得厌烦了,又卖与他人,也不知破坏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。因是爪牙四布,一呼百应,远近闻名,人人畏惧,是一个公行大盗,通天神棍。姚二妈平日常在他家走动,也曾做过几遍牵头,赚了好些钱财,把他奉做家堂香火。这时受了董秀才的气,正想要寻事害他,不期恰遇了方六一这个杀星,可不是董昌的晦气到了。
  当下方六一见了姚二妈,满面撮起笑来,问道:“二妈,何故两日不到我家来走走?今日为何红了半边面皮,气忿忿,骨笃了嘴,不言不语,莫非与那个合口嘴么?”这婆子正要与他计较,却好被他道着经脉,便扯到一个僻静处,把适来董秀才殴辱缘故,细细告诉一遍。方六一带着笑道:“如此说来,你却吃了亏哩。”姚二妈道:“便是无端受了这酸丁一场呕气,又还幸得他娘子极力解劝,不曾十分吃亏。”方六一道:“这样不通道理的秀才,却有恁般贤慧老婆。”姚二妈道:“贤慧还是小事,只这标致人物,却是天下少的。”方六一惊道:“你且说他是如何模样?”姚二妈道:“那颜色美丽,令人一见销魂,自不消说。只这一种娉婷风韵,教我也形容他不出。六一官,你虽在风月场中走动,只怕眼睛里从不曾见这样绝色的少年妇人。”方六一道:“不道我侯官县有恁般绝色,可惜埋没在酸丁手里。二妈,可有甚法儿,教我见他一面,也叫作眼见希奇物,寿年一千岁。”姚二妈笑道:“见他也没用,空自动了虚火。你若有本事弄倒了这酸丁,收拾这娘子,供养在家,亲亲热热的受用,这便才是好汉。”方六一听罢,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:“谋人性命,夺人妻子,岂是我良善人做的。你也不消气的,且到我家吃杯红酒,散一散怀抱罢。”姚二妈道:“原来六一官如今吃斋念佛了,老身却失言也。”六一笑道:“你这婆子,心忒性急。大凡作事,自有次序,又要秘密,怎便恁般乱叫。况他又是个秀才,须寻个大题目,方能扳得他倒。”遂附耳低言道:“这桩事,除非先如此如此,种下根基,等待他落了我套中,再与你商量后事。做得成时,不要说出了你的气,少不得我还要重重相酬。”这婆子听了,连声喝采道:“如此妙计,管教一箭上垛。”方六一道:“我今要去完一小事,归时即便布置起来。明日你早到我家来,再细细商议。”姚二妈应诺,各自分手。正是:
  继母生猜恨礼疏,虔婆怀怨构风波。
  阴谋欲攘红颜妇,断送书生入网罗。
  且说董秀才,一日方要出门到学中会文,只见一人捧着拜匣走入来,取出两个柬贴递上。董昌看时,却是一个拜贴,一个礼贴,中写着:“通家眷弟方春顿首拜。”礼贴开具四羹四果,绉纱二端,白金五两,金扇四柄,玉章二方,松萝茶二瓶,金华酒四坛。董昌不认得这个名字,只道是送错了,方以为讶。外面三四个人,担礼捧盒,一齐送入,随后一人头顶万字头巾,身穿宽袖道袍,干鞋净袜,扩而充之,踱将进来。董昌不免降阶相迎,施礼看坐。这人不是别人,便是方六一这厮。可知六一原是排行,他平生欣羡睦州豪杰方腊以妖术诱众,反于帮源洞,僭号建元。既与同姓,妄意认为一宗,取名方春,见腊后逢春之意,欲待相时行事,大有不轨之念。当下坐定,董昌开言道:“小弟从不曾与台丈有交亲,为甚将此厚礼见赐,莫非有误?”方六一道:“春虽不才,同与先生土著三山城中,何谓不是交亲。弟此来一为敬仰高才绝学,庠序闻名,定然高攀仙桂,联捷龙门。自今相拜以后,即为故交,日后便好提拔。二则前日姚二妈闹宅,唐突先生,实为有罪。姚二妈乃不肖姨娘,瓜葛相联,方春代为负荆,敢具此薄礼请罪,万祈海涵。”说未了跪将下去。董昌慌忙扶起道:“一时小言,何足介意,这厚礼断不敢受。”方六一道:“先生不受,是见弃小弟了。”董昌推让再四,方六一坚意不肯收回,叫小厮连盒放下,起身作辞竟去。董昌年少智浅,见他这般勤殷,只道是好意。更兼寒儒家,绝少盘盒进门,见此羹果银纱等物,件件适用,想来受之亦无害于理。即唤转使人,也写个通家眷弟的谢帖,打发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