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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点头
奏上,圣旨依拟将吾爱陶削职为民,速令去任,有司罚俸三月。他的打干家人得了此信,星夜兼程,赶回报知。吾爱陶急打发家小起身,分一半士兵护送。王大郎箱笼,尚在库上,欲待取去,踌躇未妥,只得割舍下来。
数日之后,邸报已到。铁御史行牌,将附库资财,尽给还杨氏,一面拿几个首恶士兵到官,刑责问遣。那时杨氏领着儿子和两个家人妇,到衙门上与丈夫索命。哭的哭,骂的骂,不容他转身。吾爱陶诚恐打将入去,吩咐把仪门头门紧拴牢闭了。地方人见他惧怕,向日曾受害的,齐来叫骂。便是没干涉的,也乘着兴喧喧嚷嚷,声言要放火焚烧,乱了六七日。吾爱陶正无可奈何,恰好署摄税务的官员到来。从来说官官相护,见百姓拥在衙门,体面不好看,再三善言劝谕,方才散解。放吾爱陶出衙下船,吩咐即便开去,岸上人预先聚下砖瓦土石,乱掷下去,叫道:“吾剥皮,你各色俱不放空,难道这砖瓦不装一船,回去造房子。”有的叫道:“吾剥皮,我们还送你些土仪回家,好做人事。”抬起大泥块,又打下去。这一阵砖瓦土石,分明下了一天冰雹。吾爱陶躲在舱中,只叫快些起篷。那知关下拥塞的货船又多,急切不能快行。商船上又拍手高叫道:“吾剥皮,小猪船。人载船在此,何不来抽税?”又叫道:“吾剥皮,岸上有好些背包裹的过去了,也该差人拿住。”叫一阵笑一阵,又打一阵荟荟。吾爱陶听了,又恼又羞,又出不得声答他们一句,此时好生难过。正是:
饶君掬尽三江水,难洗今朝一面羞。
后来新提举到任,访得王大郎果然冤死。怜其无辜,乃收他的空房入衙,改为书斋,给银五百两与杨氏,以作房价。叫他买棺盛殓这七个尸骸,安葬弃下的这七口停榇。商民见造此阴德之事,无不称念,比着吾剥皮,岂非天渊之隔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再说吾爱陶离了荆州,由建阳荆门州一路水程前去。他家的小船,原期停于襄阳,等候同行。吾爱陶赶来会着,方待开船,只见向日差回去的家人来到,报说:“家里去不得了。”吾爱陶惊问:“为何?”家中人道:“村人道老爷向日做秀才,尚然百般诈害。如今做官,赚过大钱,村中人些小产业,尽都取了,只怕也还嫌少。为此鸣锣聚众,一把火将我家房屋,烧做白地。等候老爷到时,便要抢劫。”吾爱陶听罢,吓得面如土色道:“如此却怎么好?”他的奶奶,颇是贤明,日常劝丈夫做些好事,积此阴德,吾爱陶那里肯听。此时闻得此信,叹口气道:“别人做官任满,乡绅送锦屏奉贺,地方官设席饯行,百姓攀辕卧辙,执香脱靴,建生祠,立下去思碑,何等光彩!及至衣锦还乡,亲戚远迎,官府恭贺,祭一祭祖宗,会一会乡党,何等荣耀!偏有你做官离任时,被人登门辱骂,不容转身。及至登舟,又受纳了若干断砖破瓦,碎石残泥。忙忙如丧家狗,汲汲如漏网鱼,亡命奔逃,如遭兵燹。及问家乡,却又聚党呼号,焚庐荡舍,摈弃不容,祖宗茔墓,不能再见。你若信吾言,何至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?这样做官结果,千古来只好你一人而已。如今进退两难,怎生是好?”
吾爱陶心里正是烦恼,又被妻子这场数落,愈加没趣,乃强笑道:“大太夫四海为家,何必故土。况吾乡远在西邮,地土瘠薄,人又粗鄙,有甚好处。久闻金陵建康,乃六朝建都之地,衣冠文物,十分蕃盛。从不曾到,如今竟往此处寓居。若土俗相宜,便入籍在彼,亦无不可。”定了主意,回船出江,直至建康。先讨个寓所安下,将士兵从役船只,打发回去,从容寻觅住居。因见四方商贾丛集,恐怕有人闻得姓名,前来物色戏侮,将吾下口字除去,改姓为五,号湖泉,即是爱陶的意思。又想从来没有姓五的,又添上个人字傍为伍。吩咐家人只称员外,再莫提起吾字。自此人都叫他是伍员外。买了一所大房屋住下,整顿得十分次第。不想这奶奶因前一气成疾,不久身亡。吾爱陶舍不得钱财,衣衾棺椁,都从减省。不过几时,那生儿女的通房,也患病而死。吾爱陶买起坟地,一齐葬讫。
那吾爱陶做秀才时,寻趁闲事,常有活钱到手。及至做官,大锭小锞,只搬进来,不搬出去,好不快活。到今日日摸出囊中物使费,如同割肉,想道:“常言家有千贯,不如日进分文。我今虽有些资橐,若不寻个活计,生些利息,到底是坐吃山空。但做买卖,从来未谙,托家人恐有走失。置田产我是罢闲官,且又移名易姓,改头换面,免不得点役当差,却做甚的好?”忽地想着一件道路,自己得意,不觉拍手欢喜。你道是甚道路?原来他想着,如今优游无事,正好寻声色之乐。但当年结发,自甘淡泊,不过裙布荆钗。虽说做了奶奶,也不曾奢华富丽。今若娶讨姬妾,先要去一大注身价。讨来时,教他穿粗布衣裳,便不成模样,吃这口粗茶淡饭,也不成体面。若还日逐锦衣玉食,必要大费钱财,又非算计。不如拚几千金,娶几个上好妓女,开设一院,做门户生涯,自己乘间便可取乐,捉空就教陪睡。日常吃的美酒佳肴,是子弟东道,穿的锦绣绫罗,少不得也有子弟相赠,衣食两项,已不费己财。且又本钱不动,夜夜生利,日日见钱,落得风流快活。便是陶朱公,也算不到这项经营。况他只有一个西子,还吃死饭,我今多讨几妓,又赚活钱,看来还胜他一筹。
思想着古时姑臧大守张宪,有美妓六人:奏书者号传芳妓,酌酒者号龙津女,传食者号仙盘使,代书札者号墨娥,按香者号麝姬,掌诗稿者号双清子。我今照依他,也讨六妓。张老只为自家独乐,所以费衣费食。我却要生利生财,不妨与众共乐。自此遂讨了极美的粉头六个,另寻一所园亭,安顿在内。分立六个房户,称为六院。也仿张太守所取名号:第一院名芳姬,第二院名龙姬,第三院名仙姬,第四院名墨姬,第五院名香姬,第六院名双姬。每一院各有使唤丫环四人,又讨一个老成妓女,管束这六院姊妹。此妓姓李名小涛,出身钱塘,转到此地,年纪虽有二十七八,风韵犹佳,技艺精妙。又会凑趣奉承,因此甚得吾爱陶的欢心,托他做个烟花寨主。这六个姊妹,人品又美又雅,房帏铺设又精,因此伍家六院之名,远近著名,吾爱陶大得风流利息。
一日有个富翁,到院中来买笑追欢,这富翁是谁?便是当年被吾爱陶责罚烧毁残货的汪商。他原曾读诗书,颇通文理。为受了这场荼毒,遂誓不为商,竟到京师纳个上舍,也耍弄个官职。到关西地面,寻吾爱陶报雪这口怨气。因逢不着机会,未能到手,仍又出京。因有两个伙计,领他本钱,在金陵开了个典当,前来盘账。闻说伍家六院姊妹出色,客中寂寞,闻知有此乐地,即来访寻。也不用帮闲子弟,只带着一个小厮。问至伍家院中,正遇着李小涛。原来却是杭州旧婊子,向前相见,他乡故知,分外亲热,彼此叙些间阔的闲话。茶毕,就教小涛引去,会一会六院姊妹。果然人物美艳,铺设富丽,汪商看了暗暗喝彩,因问小涛:“伍家乐户,是何处人,有此大本钱,觅得这几个丽人,聚在一处?”小涛说:“这乐户不比寻常,原是有名目的人。即使京师六院教坊会着,也须让他坐个首席。”汪商笑道:“不信有这个大来头的龟子。”小涛附耳低言道:“这六院主人,名虽姓伍,本实姓吾。三年前曾在荆州做监税提举,因贪酷削职,故乡人又不容归去,为此改姓名为伍湖泉,侨居金陵。拿出大本钱,买此六个佳人,做这门户生涯,又娶我来,指教管束。家中尽称员外,所以人只晓得是伍家六院。这话是他家人私对我说的,切莫泄漏。”汪商听了,不胜欢喜道:“原来却是吾剥皮在此开门头赚钱,好,好,好。这小闸上钱财,一发趁得稳。但不知偷关过的,可要抽一半入官?罢罢,他已一日不如一日,前恨一笔勾销。倒再上些料银与他,待我把这六院姐妹,软玉窝中滋味尝遍了,也胜似斩这眼圈金线、衣织回文、藏头缩尾、遗臭万年的东西一刀。”
小涛见他絮絮叨叨说这许多话,不知为甚,忙问何故。汪商但笑不答,就封白金十两,烦小涛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。欢乐一宵,题诗一绝于壁,云:
昔日传芳事已奇,今朝名号好相齐。
若还不遇东风便,安得官家老奏书。
又封白金十两,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龙姬。也题诗一绝于壁,云:
酌酒从来金笸罗,龙津女子夜如何。
如今识破吾堪伍,渗齿清甜快乐多。
又封白金十两,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。也题诗一绝于壁,云:
百味何如此味膻,腰间仗剑斩奇男。
和盘托出随君饱,善饭先生第几餐。
又封白金十两,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。也题诗一绝于壁,云:
相思两字写来真,墨饱诗枯半夜情。
传说九家村里汉,阿翁原是点筹人。
又封白金十两,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。也题诗一绝于壁,云:
爱尔芳香出肚脐,满身柔滑胜凝脂。
朝来好热湖泉水,洗去人间老面皮。
又封白金十两,送到第六院去嫖了双姬。也题诗一绝于壁,云:
不会题诗强再三,杨妃捧砚指尖尖。
莫羞五十黄荆杖,买得风流六院传。
汪商撒漫六十金,将伍家院子六个粉头尽都睡到。到第七日,心中暗想,仇不可深,乐不可极。此番报复,已堪雪恨,我该去矣。另取五两银子,送与小涛。方待相辞,忽然传说员外来了。只见吾爱陶摇摆进来,小涛和六院姊妹,齐向前迎接。原来吾爱陶定下规矩,院中嫖账,逐日李小涛掌记。每十日亲来对账,算收夜钱。即到各院,点简一遭,看见各房壁中,俱题一诗,寻思其意,大有关心,及走到外堂,却见汪商与六院姊妹作别。汪商见了爱陶,以真为假。爱陶见了汪商,认假非真,举手问尊客何来。汪商道:“小子是徽商水客,向在荆州。遇了吾剥皮,断送了我万金货物。因没了本钱,跟着云游道人,学得些剑术,要图报仇。哪知他为贪酷坏官,乡里又不容归去。闻说躲在金陵,特寻至此。却听得伍家六院,姊妹风流标致,身边还存下几两余资,譬如当日一并被吾剥皮取去,将来送与众姊妹,尽兴快活了六夜。如今别去,还要寻吾剥皮算账,可晓得他住在哪里么?”这几句诨话,惊得吾爱陶将手乱摇道:“不晓得,不晓得。”即回过身叫道:“丫头们快把茶来吃。”口内便叫,两只脚急忙忙的走入里面去了。汪商看了说道:“若吾剥皮也是这样缩入洞里,便没处寻了。”大笑出门。又在院门上,题诗一首而去,诗云:
冠盖今何用,风流尚昔人。
五湖追故亦,六院步芳尘。
笑骂甘承受,贪污自率真。
因忘一字耻,遗臭万年新。
他人便这般嘲笑,那知吾爱陶得趣其中,全不以为异。分明是粪缸里的蛆虫,竟不觉有臭秽。看看一日又一日,一年又一年,吾爱陶儿女渐渐长成,未免央媒寻觅亲事。人虽晓得他家富饶,一来是外方人,二来有伍家六院之名,那个肯把儿女与他为婚。其子原名吾省,因托了姓伍,将姓名倒转来,叫做伍省吾。爱陶平日虽教他读书,常对儿子说:“我侨居于此,并没田产,全亏这六院生长利息。这是个摇钱树,一摇一斗,十摇成石,其实胜置南庄田,北庄地。你后日若得上进,不消说起。如无出身日子,只守着这项生涯,一生吃着不尽了。”每到院中,算收夜钱,常带着儿子同走。他家里动用极是淡薄,院中尽有酒肴,每至必醉饱而归。这吾省生来嗜酒贪嘴,得了这甜头,不时私地前去。便遇着媒客吃剩下的东西,也就啖些,方才转身。更有一件,却又好赌。摸着了爱陶藏下的钱财,背着他眼,不论家人小厮、乞丐花子,随地跌钱,掷骰打牌,件件皆来,赢了不歇,输着便走。吾爱陶除却去点简六院姊妹,终日督率家人,种竹养鱼,栽葱种菜,挑灰担粪喂猪,做那陶朱公事业。照管儿子读书,到还是末务,所以吾省乐得逍遥。
一日吾爱陶正往院中去,出门行不多几步,忽然望空作揖,连叫:“大郎大郎,是我不是了,饶了我罢!”跟随的家人,到吃了一惊,叫道:“员外,怎的如此?”连忙用手扶时,已跌倒在地。发起谵语道:“吾剥皮,你无端诬陷,杀了我一家七命,却躲在此快乐受用,教我们那一处不寻到。今日才得遇着,快还我们命来!”家人听了,晓得便是向年王大郎来索命,吓得冷汗淋身,奔到家中,唤起众仆抬归,放在床上。寻问小官人时,又不知那里赌钱去了,只有女儿在旁看觑。吾爱陶口中乱语道:“你前日将我们夹拶吊打,诸般毒刑拷逼,如今一件件也要偿还,先把他夹起来。”才说出这话,口中便叫疼叫痛。百般哀求,苦苦讨饶,喊了一会,又说一发把拶子上起。两支手就合着叫痛。一回儿,又说:“且吊打一番。”话声未了,手足即翻过背后,攒做一簇,头项也仰转,紧靠在手足上。这哀号痛楚,惨不可言。一会儿又说:“夹起来!”夹过又拶,拶过又吊,如此三日,遍身紫黑,都是绳索棍棒捶击之痕。十指两足,一齐堕落。家人们备下三牲祭礼,摆在床前,拜求宽恕。他却哈哈冷笑,末后又说:“当时我们,只不曾上脑箍,今把他来尝一尝,算作利钱。”顷刻涨得头大如斗,两眼突出,从额上回转一条肉痕直嵌入去。一会儿又说:“且取他心肝肠子来看,是怎样生的这般狠毒。”须臾间,心胸直至小腹下,尽皆溃烂,五赃六腑,显出在外,方才气断身绝。正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