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痴人说梦记
闲括休提,再说淡然这天,正在报社里握笔构思,想做一出女侠传奇,还没想就情节,恰好外面送进一封信来。淡然把来拆看,才知是孙谋寄的信。看到慕隐、缀红商议复仇一节,吃了一惊,再往下看去,看到缀红误击胡道台,手枪毙命一节,不由痛苦难言,那眼泪如穿丝的珠子一般,滚滚不绝。可巧主笔庄仁慧走来,见淡然这般光景,不知就里,只道他又洒下忧国的眼泪。淡然不肯相瞒,把来信给他看,仁慧看完信,啧啧称奇,信里还夹有侠女传一篇及诗十首,不由的倾口读下。淡然却未及见,凑近来看,仁慧读完,把手在桌子上一拍,道:“有这篇传,这十首诗,尊夫人为不死矣!”淡然那里搁得下这段悲肠,只是坐着呆呆的想。仁慧劝了他半天,不听,因主笔事忙,只得走开。淡然这日搁了一天的笔,在箱子里翻出缀红照像,看了便哭,哭了又看,直闹到半夜,忽然省悟道:“我这般动了儿女情肠,未免魔障太深了,他自成仁,我自悲感,我不痴于他么?”如此一转念,觉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里,登时清凉起来,顿止悲情,安然睡着。次只就把这段情节,写入侠女传奇内。那淡然的笔墨,比起孙谋另有一种工夫。孙谋是莽莽苍苍的,淡然是秀出天然的。只孙谋那篇传,却没登入,但是那传奇,隐隐约约已经说得淋漓尽致。又有孙谋几首诗,猜也猜得出是缀红了。
这期报寄到中国,有些不知道来由的人,也就滑过去了。只陈契辛自从魏淡然开了报馆后,每期必买他的报来看,这时正因两个妹子,在姨母处拜寿,一去不归。接着信才知是到外洋寻夫去的。契辛那里放心得下,不免带了盘费,又挑选了男仆女仆,追踪到上海,各家客寓里打听,那有一些儿影响。契辛始终不肯便回,看看住了一个多月,实觉无聊,要想回家。那天带了仆人,到棋盘街买些洋货,可巧与虞子弼觌面遇着。子弼有心结交豪杰,见契辛一表非俗,就无意中动问姓名。谈起来,都有些知道的。子弼邀他店里小坐,契辛本闲着无聊,乐得应酬,就同子弼到兴源店内,可巧方于东在家,彼此客套一番,不必细述。方、虞二人问及契辛来此有何贵干?契辛道:“不须提起。”就把两位妹子出洋寻夫的话,述了一遍,子弼一个不留神,道声:“哎哟!你令妹莫非宁孙谋、魏淡然的夫人么?”契辛道:“正是,足下如何知道?”子弼道:“我本不知道,因敝友黎浪夫说起,他在清江浦遇着令妹的,后来还有一封信给他,才知就里。”契辛大喜道:“这黎兄现在那里?待我去拜访他。”子弼道:“他上北京去了,还说要回日本去,无从踪迹。”契辛跌足道:“这般不巧,那信足下可曾看见,如何说法?”子弼吞吞吐吐的,不肯说,经不住契辛再四追问,子弼只得实说出来。契辛大惊道:“如此说,我妹子休矣,但不知道他要报什么仇,我只得赶到北京去救他出来。”原来子弼不曾说出缀红的事,所以契辛尚不悲伤,子弼又听他要赶到北京,便劝道:“吾兄此时便到了北京,也没法打听令妹消息。况且如今拳匪闹得正厉害,报上说联军攻破了京城,你须去不得。”契辛如何肯听,次日便收拾行李,带了一个仆人到船码头。谁知没一只船开往天津的,契辛只得折回,找着方、虞二人,商量主意。方、虞二人劝他且消停些日子,打听信息,并劝他搬住兴源店。契辛无奈,只得将行李搬来同住。
一住半月,杳无信息,又过些时,接着家信,说他妻子难产,命在垂危,契辛心挂两头,没法摆布。子弼劝他回家,且顾目前尊夫人的性命。契辛固然笃于同胞,亦且伉俪情深,只得搭轮船回去。到得家里,他夫人已生下一个儿子,并没甚事,他便一心一意,要上北京。这晚接着上海寄来的文明报,仔细看了一遍,见了孙谋的诗,似乎为痛他妹子而作,心上突突的跳个不住。暗道:大妹定然断送了性命。不由伤心落泪,又忖道:孙谋远在海外,如何得知,这定是相仿的事,文人弄笔,那可捉摸,不须理他。再看淡然的曲子,又像是他第二个妹子遭祸的光景,弄得疑疑惑惑,睡梦中都觉着他妹子惨死,而且肉颤心摇,知道凶多吉少。最后接着孙谋的信,这才水落石出,晓得他大妹子无恙,而且夫妻相会,二妹子死在山东省里。契辛一阵心酸,放声大哭。他夫人听见了,赶来问信,契辛一一说知,于是举家悲泣。
契辛就照着孙谋信中办法,一面把那篇侠女传刊印,一面收拾行李,往山东去扶柩。写了两封信,给孙谋、淡然,托方子东在上海转寄。自己即日动身,不消半月已到济南。找着江苏丙舍,进去查看,那有魏氏夫人缀红的灵柩?问丙舍里看守的人,也称这里并没女柩停放。原来孙谋匆匆发信时,没说出他们改姓名一节,那传是文人掉弄笔头,不怎么说得详细的,契辛至此,煞是诧异,忖道:这灵柩那会失落,事有蹊跷,再检各柩,只有镇江聂子里之柩。契辛猜着五六分,是他妹子,但不敢冒认,只得去拜胡道台,想打听行刺他的究是何人,自然就见分晓。谁知胡道台巡视河工去了,据他局里的人说,有半月多耽搁,契辛只得住下静候。一天在趵突泉吃茶消遣,却听得人说胡道台的坏处道:”那天要被聂子里刺死了,倒也除却一害。”契辛这才料定聂子里便是陈缀红,定然改过男装的,只等胡道台回省,探问明白,便可扶柩回去。正是:
可怜侠客血都碧,谁识夫人颜本红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 弭拳祸快枪小试 惜贤才牌示高悬
却说陈契辛在济南府住了半月,打听胡道台何时回省,到他公馆里去探问几次,还无的确归音。原来河工决口,胡道台督率属员抢险,正在吃紧时候,不能便回。契辛等得不耐烦,只得各处闲游消遣,把那济南名胜,什么千佛山、龙洞、鹊华、大名湖、黑虎泉等处,逛到个腻烦极处。一天早饭后役事,仍到趵突泉喝茶,原来这天正是个集场,只见许多买卖人,东一团,西一簇,非常热闹。契辛也蜇进人丛里去看看,那知并没什么稀罕货物,只不过缸盆瓦罐等类,那些零星物件,馍馍锅饼摊,到处摆满,看过几处,都是一般。耳朵里听得有人叫道:“二哥,我们去看大师兄演拳去。”契辛忖道:不错,北方的拳匪,虽经方抚台禁绝了,不准到山东地界,那一班无知的人,原是山东人居多,这是禁止不来的。究竟他们是何作用,不免跟去开开眼界。想罢,便跟着那两人,走到一个空旷去处,就见许多穿着毛蓝布袄白布裤子的乡里人,围着个大师兄,听他谈神说鬼,道是什么关圣帝君,黑虎赵玄坛,做了我们护法,怎样扶清灭洋,怎样不怕枪炮,说得有声有色,大众喜得手舞足蹈。那大师兄更有主意,就叫众人入会,焚香画符,请了神明,设下重誓,慢慢传授拳法。契辛见这种光景,觉得可笑,回到寓中,仔细想道:不好,今天碰着了这班乱民,将来越聚越多,必至酿成大事,若不见机早行,恐怕出不了这济南城了。当晚便找着看丙舍的人,商议停妥,次日把聂子里的枢,扶回瓜洲去了。
再说那大师兄,本是个历城县的无赖,入了拳会的伙,趁势劫夺客商行李,任意挥霍。匪队北上时,偏他没有跟去,在乡间混了数月,依然做了穷光蛋,饿死只在眼前,没有生法,才想出这个旧圈套。本意只想骗几文钱度日,谁知大家那般信服他,竟聚到三四百人。风声闹得大了,被方抚台知道,不觉勃然大怒道“:我那般出示戒谕,他们还敢故态复萌么?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,只有发兵剿除罢了。”旁边踱过一位文案禀道:“大帅不须动怒,若是发兵剿灭,恐怕激成民变,倒很难办,卑职有个法子,叫他们立时散伙。”方帅见是李文案上条陈,本来很佩服他的,不由的请教道:“吾兄有何高见?”李文案从容禀道:“常言擒贼擒王,晚生打听得这般愚民,只因被一个光棍煽惑,以至成群结党,目无法纪,大帅须不动声色,叫首府出示,招他们来,只说国家要用他。他若来时,问他果不怕枪炮,便当时试验,用洋枪打他,把他头目打死,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。”方帅大喜道:“此法甚妙,到底吾兄高见不错。”当下传了首府,问他拳匪踪迹。那知这首府卢大人,应酬太忙了,不大理会民事,虽耳根里隐约听得有什么拳会,还不知道聚了若干人,那里能知他们的踪迹,就用一个搪塞的法子禀道:“那些乌合之众,没有一定聚集的去处,大帅如欲查究,待卑府传齐了差役,分头去拿人便了。”方帅道:“这倒不必,兄弟的意思,是要招降他们,就烦贵府出示晓谕,准于十一日会齐教场,听候兄弟点名收降便了。”首府连应了几个是,回到自己衙门,传了历城县来,狠狠的责骂一顿,道:“地方上有这般重大的案子,也不来告诉我一声,如今抚台问下来,幸亏我随机应变,敷衍过去,要有差池,怎么交代呢?”历城县吓得目瞪口呆,面面相觑,接连应了几个是,方才退下。
首府又传书办叙稿,出示晓谕他们。书办答应遵办,回到下处,翻来翻去,并无成案可稽,便找到一个老书办。这书办姓史名袭号老利,在济南府办了三十年公事,如今是轻易不到衙门的了。此次因为他手下的徒弟,想不出法子,叙这没有成案可查的稿,你一句,我一句,胡闹了半天,一无成见。内中有一个绰号地里鬼的,这人颇有见识,不言不语,在那里抽了半天青条水烟,忽然开口说道:“诸兄说的全不是个道理,我想这桩案件,是从来没有办过的,料想诸兄新来晚到,见不到许多公事,只有我那史老利见多识广,还是去请教他罢。”大家正没主意,听他所说,乐得把这难题推给人家做去,不由得异口同声道:“请他去,请他去。”房里的伙计,听了吩咐,飞奔的请去了,半天方回道:“史先生才起来,还没吃早饭过瘾哩。他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,要来请我,他们随便办办就结了。是我再三央求他,只少磕头,他才肯来的。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,在这里等他。”内中跳出一个冒失鬼恨道:“什么老利不老利,有这样大的架子,我只见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银子拿回去,从没到衙门办过一桩事,倒像个坐地分赃的强盗,总是地里鬼不好,偏要请教他,弄得我们饿着肚子等他。他要是一天不来,难道就挨饿一天吗?这稿有什么难叙,随便那位叙一叙就得了。官场的事,那桩不是敷衍,只管牛头不对马面的叙上去,我敢包你不驳回,真也太小心了。”地里鬼道:“老兄休得胡说,今天这稿子,不比寻常,须知事关重大,若是老兄能叙,尽管请叙,我们是不担干系的。我那老利,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脚色,见识比我们大了许多,因此我说要请教他。他既答应了来,那有不来的理,老兄怕挨饿,请回府吃饭去便了。”这人经地里鬼抢白了一顿,也就没得话说。候到三下钟的时候,只见远远一个小厮扶着老利,拿枝长旱烟袋来了。才进头门,就有几位刑房里的同伙,出去迎接,地里鬼也带领着同伙接了出去。细看那位老利,穿一件蓝杭绸长衫,左手大拇指跷着个翡翠搬指,故意露出袖外,摇摆而来。地里鬼扶他进入里间坐下,把那桩公事,和他讲明,大家洗耳恭听他的妙论。老利不慌不忙,开言道:“这稿没什么难叙,你把那年招降会匪的稿子,查出一看,便知道了。”地里鬼恍然大悟,便从一宗一宗卷内,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,把来改了几处紧要关目,弄成个不三不四的一件东西,送到刑名师爷书房里,这才把这件事搪塞过去。
到得十一那天。只听得抚院衙门,三声炮响,大人业已出辕,那一队一队的常备军,个个掮着毛瑟快枪,拥护着抚台大人,到教场里去,那些拳会里人,早已到齐,个个得意扬扬,要待大人收录。只见官厅上,隐约有几位红顶花翎大员,坐在那里商议,不见别的动静。一会儿,上面传唤摆队,旗幡展处,队伍摆齐,会众只道要和他们开仗,吓得浑身乱抖。又停一会,首府大人亲自下来传谕道:“你们众人,且在这里站着,听候吩咐,只叫头目上去见大人。”那头目战战兢兢,跟着首府上去。方帅问道:“你不怕枪炮么?”他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不怕。”方帅立时叫过两个亲兵吩咐道:“你们两人,挟着他到众人面前,说我要把他试枪,果然打不死,还须重用。告知众人之后,便把他试打一枪。”两个亲兵听了吩咐,挟他便走,那头目不及分辨,被他们如法试枪,岂有不死的道理?枪子从前心进去,后心穿出,当时倒地而亡。众会党一齐跪在地下,只求饶命,方帅下阶,痛说了他们一番,叫他们各自安分归农,再有这般举动,定然提来,那时性命不保,休要后悔。众人叩谢过恩典,各自散去。方帅回辕,传见李文案,着实夸奖他用的好计策,果然把一桩大事登时消灭了。自此分外敬重文人,有心招罗豪杰。
原来这方帅,名之元,表字玉岑,本是海军衙门里放出来的道台,深通海军兵法,熟谙交涉。只深恨拳匪扰害国事,全亏他遏住了,没有滋害到东南诸省。朝廷知道他山东的事办得好,把他升任直隶总督。方帅接着这道谕旨,不由的心中大喜,对李文案道:“兄弟一向有整顿海军的意思,如今得行其志了。”李文案自然着实恭惟,当下就替方帅拟了个谢恩折子。过了几日,把公事移交藩台护理,方帅急欲进京面圣,好在这时铁路已通,就打电报到京城,叫开专车来接。当日藩臬道府,各集抚院,预备送行,却还不知方帅如何走法。方帅对他们道:“今天铁路上,是有专车开来接兄弟的。”各员听了,自然候送不提。那知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到,方帅焦躁,差人打电报去问。回电道:“车不敷用,请另设法。”方帅大怒道:“这车务处如此可恶,那势力还了得吗?”藩臬俱进言劝慰,方帅只是恨恨,设法,只得再停一天,占了常开车头等官座,这才进得京去。召见时,条奏两件事,一是海军的腐败,一是铁路的吃亏浪费。圣上因他说得恺切,就命他整饬海军,督算铁路帐目。方帅奉了这个谕旨,免不得打起精神,整理一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