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痴人说梦记
酷吏有威胜乳虎,犯人失魄类亡羊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回 审刺客观察解冤仇 索门包奴才仗势力
却说那陪审聂子深的委员,把惊堂木一拍,喝道:“你既是李道台的亲戚,那有不晓得他病故的道理,况且既到这里,亦该打听得出,如何会把胡大人,当做李道台?分明一派胡言,定有隐情在内,快些从实招来,免得吃苦。”子深被他这一诘问,倒吓呆了,幸喜他机变过人,转念一想,便供道:“不错,我们原也到处探问过,也有人说他害病回去了的,也有人说他还在这里的。只因我这兄弟,生性迂执,他说我们这位姑丈,年纪不大,必不至死,况且也难怪,这胡大人的面貌,实在和家姑丈一般无二,那能不误认呢?”那陪审官尚欲追究,承审官道:“他话倒也不错,胡大人和从前的李大人,果然面貌相同。我都见过的。”当下录了供词,去回胡大人。
原来这胡大人,是山东候补道,河防局总办,本是华尚书的门生,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这个优差。他为人却还仁厚,这天见过抚宪回来,中途吃这一吓,只当他是真要行刺的,那知搜寻他身畔,并没凶器,情知误伤了人命,然而关系自己的前程,只得将错就错,查拿余党。果然拿着了死者的胞兄,自然可以究出情由。只是一向读书赴考,当翰林,捐道台,到省从没得罪过人,那有什么冤家前来行刺,这分明别有缘故,倒不可陷害平人,伤了阴德。拿定这个主意,便有心开脱子深的罪名。不多会,委员来见,呈上供词,胡大人一看,更加恻然道:“这人也太孩气,枉送了性命,一般也是缙绅人家的子弟,快把他带来见我。”委员连声称是,辞别而去。一会儿把子深送到胡道台公馆里,子深见了胡道台,只得磕头,口称观察,一切周旋礼节,甚觉落落大方。胡道台甚喜,不再追问他兄弟行刺的话,只略问家世,又问他应过几次考,子深把编造的话说了。胡道台又问他兄弟俩到此何干?子深说为谋馆而来,此时胡道台只有抱歉的意思,听了心上着实不忍,便道:“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,既是他内侄,我那有不照应之理,只是令弟死于非命,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至你世兄既要谋事,齐巧北京舍亲华尚书,托我代荐一位西宾,如不嫌委屈,兄弟当作曹邱。”子深暗喜道:“噢,是了,我表兄所说的胡尚书,本来我就疑心,现在并没有什么胡尚书,如今被他一说,我倒明白了,一定就是他,可怜妹子不问情由,自己枉送了性命。他如今既说荐我到那里去,将来报仇更易,岂有不愿意的道理?”于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谢。胡道台就留他在公馆里住下。次日将子里棺殓毕,子深自然十分悲痛,把妹子的灵柩,送到江苏丙舍后面空房里停好。过了一天,方才叩别胡道台,取道北上。胡道台又派了一个家人伴送他到京。
子深一路想着妹子,不免伤心落泪,当晚走了半站住下。次日渡过黄河,只见前面来了两个军装打扮的人,腰里各挎了一口刀,一人是骑了匹甘草黄的马,一人骑了匹小川驹,紧一紧笼头,直打子深的车前跑过去,仍复跑转。那家丁会意,也把马加上一鞭,出一个辔头,比那两匹马更快,跟上前去,打个来回,谁知那两匹马上的人,回转头来一望,便如飞而去了。晌午到店打尖,那家丁道:“少爷今天黄河崖两个响马,有意要动手的,少爷知道么?”子深道:“不知道。”家丁道:“全亏俺这匹马跑得快,他没有敢动手。”子深问其原故,家丁道:“大凡响马最怕的是快马跟踪,看见人家也骑了马,他就留心,俺所以出个辔头,给他看看。”子深不语,自此过了德州,一路下去,入了直隶地界,果然又是一般风景,睡的都是暖炕,面饭反比山东来得好吃。到得京城,其实也没甚壮丽,车子赶进城去,却走了无数荒地,才渐渐见些铺户人家,街道非常之阔。
这天起了一阵西北风,那黑灰直向车箱里卷来,吹得子深耳目口鼻里都满了,闻着还有些骡马粪臭,尝着还有些儿咸味,子深肚里忖道:这样坏地方,如何把来做个京城,真正辱没了中国!一路踌躇,忽听得跟来的家丁,对车夫说道:“我们住骡马市大街荣升店罢。”车夫答应了,举起鞭子,把骡子打上几下,便轰雷掣电一般的拉了去。子深在车子里如何坐得安稳,禁不住身子东摇西摆,幸亏不到一个钟头,已到骡马市大街。但见九陌长衢,两边铺家的冲天招牌,高矗云际,比别处的市场,热闹了许多。到店门口时,掌柜的是认得胡大人公馆余升余二爷的,满面堆笑问好,请他们进去,看定屋子,搬行李,打脸水,闹过一阵。子深开发车钱;车夫去后,铺设被褥,子深累得浑身筋骨疼痛,随便躺下歇息,余升自去觅住处不提。
子深朦胧睡去,忽见他妹子假子里来了,一种悲惨的面目,叫了一声:“姊姊,我劝你不必报仇了,转眼中国就有大乱,那仇人自有人来收拾他,你趁早往东洋,一则避乱,一则寻着姊夫,犯不着在此尝那乱离的滋味、休像我误听人言,枉送性命。”子深正要起身问他端的,谁知一道火光,妹子不见了,只见一盏红灯,滚到身边,登时吓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暗道:我听得深谋时常讲的、不可迷信鬼神,我今儿怎么会做这梦呢?妹子的话,又说得离奇得很,莫非真个有甚祸乱,且住,如今山东正有些人,结什么义拳会,官府很相信他,我看就是祸根。难道妹子死后,果然有灵,来示梦的么?呸!不要信他,总之梦是脑筋中偶然感动,不足为凭,安知不是我胡思乱想所致。大事要紧,那有凭这一梦,就此灰心的道理。子深正在思索,恰好余升走来,说道:“少爷,晚上吃什么饭?好去馆子里叫。这是干店,没饭吃的。”子深路上受了些惊恐风尘,又悲伤妹子,几下凑来,病根已伏,此时只觉头晕身热,懒怠起身,再也吃不下饭,便道:“你爱吃什么,去叫两样吃罢。我不吃饭,停会儿替我预备些稀饭就是了。”余升连连答应,自去吃饭不提。
这时天已昏黑,店伙计送灯进来,只听得雨声骤作,檐前淅沥不止。子深痛妹子惨死,夫君远离,说不尽旅邸凄凉,闷闷不乐。勉强起来,正想看书消遣,不料随手拿了一本新译的《日本大和魂》,里面说的尽是些武士道中人物,也有复仇诸般的事,不免将灯移近床前,靠着枕头,慢慢的往下看去。看了一回,只觉得精神健旺了些,恰好余升送粥进来,子深呷了儿口,便不吃了,当晚沉沉睡去。夜里醒来口渴,头里又隐隐作痛,身上又火炭一般的发烧,这回直觉得十二分困苦,从此一病三日。余升急得没主意,和掌柜的商量,请了一位大夫来诊脉定方,道是七情所感,兼中寒邪,用些柴胡、桂枝等药。幸亏子深略知医理,看了这方,不敢煎服,直烧到七天七夜,方才好些,不过气息如丝,四肢无力。直养到半个多月,方能吃些饭食。引镜自照,瘦损不堪。所喜那余升虽系胡道台派来伺候的,倒也十分出力,子深靠着钱多,早已将他买服,因此饮食起居,受益不少。又过十多天,子深已能下床行动,商议着去见华尚书,叫余升雇了一辆车,忙着整理拜帖,靴帽穿戴好了,上车到华尚书宅门前,只见里面红纸衔条,直贴的密密层层,数也数不清楚,大约从编修起到尚书止,当过的主考学政,乡会总裁,都不止一次。门房里肥头胖耳的管家,两三个都是玄青洋绉的衣服,酱色摹本的套裤,手里拿着一尺长的潮烟袋,大模大样,任谁都不在他眼里。余升拿出拜帖,又问少爷要了胡大人的信,走进门房,候了半天,只不见有人出来。子深等得心焦,又盼望多时,才见余升出来说道:“华大人今天不见客,信已送上去了,叫少爷后天饭时再来。”子深听了,那无明火由不得直冒,勉强捺住,只得仍回客店。
后日又去,门上回说:“大人因衙门里有事未回,回来还到公爷府里吃饭,你明日再来罢。”子深恨恨而归,晚间余升来回道:“少爷这样天天跑去见不着,徒费车钱无益,依小的愚见,莫如送他门上十两人两,凭着余升一张嘴,包管他不至嫌少。他们当了这个门上,就有派定主人见客不见客的本领,要不花钱,一辈子也见不到这华大人的。”子深听罢,已经气得发昏,转一念道:“这班奴才,也莫怪他,我如今要他奉承我,也还容易,只消多费几文不心疼的钱便了。”想定主意,便道:“余升十两八两是不中用的,要送就送他五十两银子,你道可好?”余升大喜道:“少爷这样花了本钱,将来有华大人提拔,还怕不高升吗?以后小的也有了依靠了。”子深笑道:“那还要你嘱咐吗?我一路到此,全亏你服侍得周到,正要重重的谢你哩。”余升道:“这是小的应该的。”当晚主仆二人商量妥当。
次日,子深带了一张五十两银票,雇车再到华府,余升这番有了精神,直到华府门房里,找着执帖大爷,和他商量道:“我们少爷,是山东胡道台荐来的,只求见一见大人的面,那规矩情愿格外从丰,况且将来相烦的事多着哩。”执帖大爷两眼望着天,只顾抽他的潮烟,睬也不睬。余升没法,只得把少爷交给他的银票一张,双手送上,又道:“我们少爷说这是点小意思,算不得什么,送给诸位吃杯茶的。”执帖大爷一见有五十两银子,方嘻的一笑,回过笑脸,一面把银票接在手里,一面却低低的附着余升耳朵。说道:“我们大人是不叫咱们受门包的,你少爷既如此费心,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,如此就请你老爷下车谈谈罢。”余升只得走到车旁,和子深说知就里,子深无奈下车,踱到门房,那位大爷亲自捧了一碗茶,给子深,又说道:“聂老爷来过几次,实在怠慢得很,承你老爷又这么费事,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。”子深道:“客气客气,将来费心的地方多着哩。”那位大爷至此,方才戴上帽子,拿了帖子进去回。足足有一个时辰,还没有出来,子深正饿得没法,忽见一个小厮,提着食盒,走进门房来,余升也跟了进来。那小厮开出食盒,原来里面装着四色精美的莱,一罐饭。小厮一一取出摆在桌上,对子深说道:“我们大爷,恐怕老爷肚里饥饿,所以叫给老爷预备的。”子深肚里寻思道:原来银子这般有用,我不花钱,今天又是白走一趟。当下吃过饭,净过口,只见执帖大爷亦就慌慌张张的走来说道:“大人请见,快戴上帽子去罢。”子深也不及道谢,只得赶紧整好。衣冠,跟他一同上去。正是。
客仗包直占利见,主凭势力进人才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一回 尚书府记室磨刀 华胜店归妻易服
却说聂子深跟了执帖门上,走进华府,但见朱栏画阁,气象不同。走进两重院子,才是一排五大间花厅,华大人正在这花厅上。陪着方待郎谈天,执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,自己上去回过。只听得华大人说:“叫他进来。”子深掀帘进去,见了华大人,行了一个礼,华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,叫他旁边椅子上坐了,约略问了问家世,又道:“据胡组圭说,老兄的文才极好,就请在舍下教教我的两孙子罢,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,原可用功应乡试的。”子深连连称是。华大人另叫一名管家,名唤胡福的,把那西书房收拾收拾,套车子去把聂师爷的行李搬来。胡福答应了几个是,招呼子深退下,同到西书房。略坐了一会,胡福已叫车夫套好了车,跟了子深,带了余升,回店收拾行李,搬入华宅。
自此在里面课读。约莫混了一个多月,方打听出谗害孙谋的,正是方侍郎,这华尚书也曾助他一臂之力,子深打听在肚里,正想乘机办事,恰巧此时,义团已得了势头,华府来往的,都是大师兄等类的人,方侍郎已经放了江苏抚台,出京去了。华尚书终日愁眉不展,筹画避祸的法子。再过数日,又听得义团打了败仗,各国联军将到京城,此时子深早已寄信,叫黎浪夫来帮助,久盼不见他到来,谁知浪夫也因拳乱阻隔,仍回东京去了。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,摩弄一番,便想动手。那天呷了几口酒,胆子愈壮,知道华尚书每天到四点钟时,是要到书房办事的,不免装着斯文样子,踱到书房,不料一进门,却吓了一跳,原来所有的贵重器具,一齐搬了一个空,连忙退出来,走到外面,那见一个人影儿,再望上房走时,一般声息俱无,连箱笼什物都没有了。情知外边风声不好,全家避乱而去,子深这一怒还了得,然而事已如此,无可奈何,且走出大门,打听个实在,再作道理。只见大街之上,纷纷扰扰,尽是搬家的人,听人传说,洋兵已到城下,正派了钦差出去同他讲和。子深这时进退两难,只得走到车行里,雇了一辆骡车,拉了随身行李,仍望荣升店而去。店主倒还认识,便即留他住下,余升却于子深进华府的时候,早已回山东去了,弄得没人伺候。后来宁子奇到京办振济会,也住荣升店。子深叙述来历,然后翁媳相认,同回新加坡去的。
再说宁孙谋自从日本逃到英国苏格兰省,那里的留学生待他很好,他无事时,便借卖文自给,恨自己不懂得西文,诸多不便,随即发了个宏愿,请一位卒业生许鸿宾,每天来寓教授。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,自此翻译些普通科学书,灌输中国,倒也博得许多厚值。自问一生事业,尽付东流,不免浩然长叹。又因父母妻子,远隔重洋,不知何时方能见面,几桩事并集心头,就援琴弹了一曲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