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痴人说梦记
正在得意的时候,深马报道:“大帅!不好了!中原皇帝听得我们据了潮州,天颜震怒,命曾开元做了大经略,统领十万大兵前来迎敌。英国的水师,由海里前来助战,法国的陆师亦由陆路上杀来,四面围逼,离城只三里路了。”希仙听报,不禁大惊失色,手足无措。黎浪夫道:“主帅休得惊慌,自古说:‘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’,这有什么害怕的。”希仙一想,觉得此话不错,登时胆气壮了许多,传下号令,准备迎敌,将士个个磨拳擦掌,勇气十倍,一声呐喊,两面交锋。谁知才开了一仗,黎浪夫被擒去了,希仙正在发急,忽又听得外面枪炮声响,连忙带了全队人马,舍命迎战,炮子和雨点般的打来。东方黑上前禀称:“主帅不好了,我军子弹用完!”说时迟,那时快,一转眼间,兵勇已剿灭殆尽,单剩东方、卢、邝、欧、宫五人,不由的抛下军器,束手受缚。
希仙气愤填膺,却见座上的官员大声喝道:“你们这班死囚,自外生成,屡逃法网,这回被我拿住,有何话说?”希仙怒目上视骂道:“我们是要强汉种的,那里算得造反!”说完,上面又一位官员道:“这班死囚,还有什么话和他讲,早些解他京里去办罪便了。”就见有几个强壮的兵勇,把他们打入囚车。真是梦境迷离,不多一刻已到京城,传说圣旨下来,谋反大逆,不问首从,一概凌迟处死。果然又有几个刽子手的人,把他们衣服剥去,用绳索捆绑了。许多人簇拥着,到了市曹,监斩官吩咐了一声:“剐!”只见刽于手举起明晃晃的刀,照准他的心口刺将下来。他经此一吓,不禁“啊哟!”大叫一声。谁知这一吓,倒把他吓醒了,原来是黄粱一梦。睁眼看时,窗前煤气灯一星微明,自鸣钟正打三下,自己心头还是突突跳个不止。定了一定神,自己寻思道:这是我自寻苦恼,如今时势,还要去想兴什么中华,岂不是背时吗?所以和愚人谈起,他鼻子里都是笑。和聪明人谈起,他虽然附和,还是将信将疑的。眼前同志,算起来只有黎浪夫是个真知己,他东奔西走,依然没得一些头绪。据我看来,足算做得到,也只同梦境一般,不如息了这个念头,依着仲亮的话,到仙人岛去做些事业为是。
主意打定,次早约齐同志,把梦境述了一遍,说出自己的悔悟来,劝大家决计走仙人岛那条路。仲亮诸人大喜,浪夫大怒道:“我从前认得你,只当你是一位豪杰,原来庸懦无能,天大的事,竟至为了一个梦,就打退了念头,可恨可惜。”希仙叹道:“人生几何,只这般聚在一处谈谈,成不得甚事,也是枉然。可巧有这仙人岛一个好机会,我们到那里,创个基业,进战退守,未可限量,不胜似飘流四方,寄人宇下么?现在的英雄,只会说大话,樱花易谢,弄到垂白无成,那时悔之晚矣!”浪夫不语,愤然而出。希仙道:“有和贾某同志者,一齐举手。”举手的有三十三人,希仙道:“承诸君不弃,肯随贾某渡海,只是此去,风涛险恶,兵机利钝,不可预知,万一遇着困苦危难的事,诸君不要后悔。”当下大众誓死相从。
希仙和仲亮、侠夫商议道:“我们渡海,虽然已有三十多人,究竟人头还嫌少,做起事来,恐怕不够。”仲亮道:“大哥之言极是,我们中国同志,究还不少,须得有人到内地去罗致他们同来。只是大哥中国去不得,我和侠夫走一趟罢,还不至于遭祸。”希仙道:“这话不错,你俩就扮做商人,略略办些货色,赶紧内渡,如遇同志,随时陆续资助来东,免得惹人耳目。”二人会意,立即辞别希仙,乘轮内渡。于是仲亮改姓方名朔,表字子东。侠夫改姓虞名臣,表字子粥。两人附了吴淞丸,直驶上海。登岸后,就在中和栈里住下,初意打算先开一爿洋货店,无奈到处访问,却遇不着一所空房子。
原来方、虞二人,是要局面阔大,可以照耀人的耳目,价钱贵些,倒不妨事。子东在上海住了半月,才知道上海风气,有一种掮客,都在茶馆里替人家谈买卖的,就和子弼商量,要找这种人,和他谈谈。子弼道:“我只听见有珠宝掮客、古董掮客、洋货掮客、地皮掮客,却没听见有房子掮客。”子东道:“难说,你可晓得,租房子也是个交涉嘘!将来口岸送给外洋,就有口岸掮客。省分割给外洋,就有省分掮客?铁路矿产卖给外洋,就有铁路矿产掮客?这租房子,虽是小事,怎么没有掮客。”说得子弼大笑不止。
二人闲着没事,便踱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茶馆里闲逛。只见那座扶梯,上上下下的人,络绎不绝,茶桌上三人五人,坐得都是满满的。子东心上踌躇道:“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么?”于是二人,也踱上了楼,占了一张桌子,闲谈品茗,偶然回头,却见隔壁台上有两个人偏偏在那里谈得热闹,说的话,仿佛是一处地皮,要卖三万银子。仔细听时,一位是宁波口音,他那神气,有点土头土脑。一位正是上海口音。子东候他们谈论多时,不由得上前打个问讯,那上海人连忙站起身来招呼。两人通问姓名,原来这人正是地皮掮客,姓甄名尤,表字叫做滑甫,一般也是海虎绒马褂,酱色宁绸袍子,金丝边眼镜,嘴里衔枝雪茄烟,假象牙的烟嘴。当下子东道:“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,方才听见仁兄在此谈地皮的交易,料想这上海租房子规矩,也是内行了,特地过来请教请教。”滑甫满面笑容道:“子翁要租房子,不难,小弟肚皮里的房子,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所,大的小的,西式华式,开店住家,悉听尊便,府上是那里,还是开店,还是住家?”子东道:“敝处广东肇庆府,这回打东洋贩货回来,要想开个店。”滑甫把子东打谅一番道:“看不出子翁到过东洋,怎没有一些洋派?”子东道:“小弟是买卖场中人,那里敢沾染习气。”滑甫赞道:“可敬可敬!那边桌上坐的,不是贵同伴么,请过来谈谈,我们并桌罢。”子东招呼子弼过来,二人对面应酬了几句套话,那宁波人起身要行,滑甫一手拦住。正是:
慢道卜居只容膝,须知吃饭有空心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
却说宁波人辞别要行,掮客甄滑甫一手拦住道:“才翁,何必急急,我们难得遇着二位子翁,海天春吃番菜去罢,小弟的东。”宁波人谢道:“改日再扰罢,今天有事,不得奉陪。”滑甫只好听他去了,那精神却全副注在方子东的身上,再三问明于东寓处,又问他带些什么货色,子东一一告诉了他,也就问了他的住处。他道:“小弟是寄居在后马路如意里,一个朋友号里,是天天不在寓的。要找时,一点钟总在海天春,不然,就是金谷香,三点钟就在这升平楼,夜里头就说不定。总不过是酒局和局。”子东不懂道:“甚么叫做和局。”滑甫抿着嘴儿一笑道:“和局就是堂子里碰和,别省人叫做打牌。”子东才得明白,这一问不要紧,却被滑甫把子东看成个曲辫子,越法想多赚他几文了。当下滑甫约子东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红卿家吃酒,九点钟会,当下惠了茶钞,同下楼去。滑甫还有应酬,拱手而别。子东对于弼道:“此刻离九点钟还远,我们须打点底子方好。”可巧走过杏花楼广东馆,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,又到升平楼吃茶。这时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,更来得多了。还有些卖物事的,口中吆喝着,闹得人头晕眼花,窗子关上,煤气灯火逼着,直热得坐不住,二人只得仍旧踱下楼来。子弼道:“我们还是回栈去歇歇罢。”子东点头。回到中和栈里,方才坐定,请客条子已到。二人只得重复下楼,打听了路径,踱到清和坊沈寓时,已是高朋满座,无非是丝商茶商,洋行买办一班客人,大家叫局陪酒。方、虞二人,也只得凑热闹,一家叫了一个小先生。滑甫是不用说,本堂之外,还发了好几张条子,耳旁里只听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爷叫得应天价响。二人叫来的小先生,只淡淡的坐一会就去了。席间谈起房子的事,滑甫约定明日两点钟在升平楼会齐去看,有棋盘街一爿店面,三幢楼房,局面很大,子东大喜。
滑甫又道:“子翁要开洋货铺,总得有个内行同事才好,不知子翁请着没有?”子东道:“还没有请着。”滑甫指着末座一位道:“这是舍侄培之,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,不但件件内行,而且银钱经手,极靠得住。子翁,你看何如,倘若要他帮忙,今天便可当面订定。”子东唯唯答应,那培之便说道:“洋货的生意,出进很大,固然牌子要紧,然而上海滩上那里有规矩的买卖,伙计们随意要价,总看客人舍得出钱,舍不得出钱,随机应变是顶要紧的,呆笨的人做不来这种生意。小侄有几位朋友,倒都很有本事,老伯若肯信用他时,待小侄去招来便了。有我们五六个人,包管撑起这场面来。”子东道:“待房子定妥,再来请教罢。”心下暗忖:这人倒还有点本领,可以用得,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钱的名儿,指望大事可成,那怕折阅他三万两万,都不要紧。想定主意,又对甄培之说道:“培兄,不必再图别事,兄弟一准奉邀。”滑甫、培之大喜,殷勤敬了子东几杯酒,当晚尽欢而散。
次日,子东和子弼等到两点钟,走上升平楼,果然滑甫叔侄已到,还有一位面生的人,同坐在一块。子东问起姓名,原来姓钟名万受,表字美功,就是棋盘街房主的内侄。那房主家里没得男人,就托这内侄替他管理。当下同去看了房子,局面果然阔大,门前三间,是极好的店面,后面还有四楼四底。子东看了,很为合适,随即议价。美功要三百块一月房租,另外三千银子小租,一切自来水巡捕捐在外。经滑甫、培之再三磋商,总算房租减去了三十元,小租却是分文不让,这事方算定局。滑甫、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后,此次还没放出手段,倒是美功很感激他,送了他两百块的谢金。从此子东就在上海开店,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,拿二万银子交给培之,听他办货开支,自己只拣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结交,因此人人知道,有个方子东、虞子弼是个大富户。不到一年,那洋货店天天折本下来,年终结帐,除二万金一齐折尽,还欠人家五千两银子。培之惶恐无地,来告子东道:“不是小侄不善经理,无奈现在几家洋货铺,跌价揽主顾,小侄不该和他们抢生意,价钱要得太少了,开销又大,房钱又贵,实在支持不住。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时,小侄敢决定翻得过来。因为数目太大了,不得不请请老伯的示,再办下去。”子东肚里明白,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,用亏空了,但是自己要做场面,没法还去五千两亏累,又给他万金去做。
这时子东又起了一个开轮船公司的念头,已经说动几位外国商人,允为助力,子东大喜,就禀准了领事,预备开办,言明这船单走外洋一带。未及开轮,偏偏遇着北方匪徒起事,两江纠齐各省督抚,和外洋商订东南保护条约。军书旁午,各国商人心中惶惑,那有工夫理会到这件事上,只得罢休。但是这一年之中,同志东渡的,却也不少,就是他们要办这轮船公司,也曾有过信给希仙,希仙甚以为是,接着便有信来催过几次,子东只得据实回覆。
二人在上海,左右没事,就出门到处看看风景,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闲逛的。一日在黄浦滩上,眺望江景,只见浓烟一道,人说是汉口的轮船下来了。一会儿船并码头,一人短衣窄袖,手提皮包,跳到岸上,颏下尽是长髯,子弼和他打个照面,失声叫道:“浪夫兄!”那人不理,只顾望前便走。子东也认定他是黎浪夫,正要打听他做甚事来的,就尾在后面追赶他。不料那人却走得甚快,幸亏二人也有这个赶路本领,远远的只不脱离,看他走人泰安栈里,子东也跟进,追上叫道:“浪夫兄,我们幸在此地相逢,千里故人,不当绝我们太甚!”那人回过头来,果然是黎浪夫。当下浪夫听子东说到这话,只得应声道:“仲亮兄,我并非绝你,只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,还是各赶各事的好。”子东道:“说那里话,我们志向一般,只做的事不同,难道从此就不算了朋友么?我开了个小店在此,你也不须住客栈,就屈驾在敝店小住几天罢。”浪夫停了一会道:“也罢,我就打搅你几天。”三人同到棋盘街,浪夫只见金字招牌写的是“兴源洋广杂货”,原来房子甚是宽敞,前面挂满保险灯穿衣镜之类,后面四幢楼房,布置得极为幽雅。浪夫放下皮包坐下,子东不免吐露真情道:“我们是改名换姓的,切休再称旧号。”浪夫嗤的一笑道:“好好的为什么改名换姓?”子东道:“实不相瞒,我为经营仙人岛一事,不得已改了名姓,浪兄休得见笑。”浪夫不语,子东又问他在汉口,是什么举动?浪夫那里肯说。就此住了几天,浪夫向子东借钱,子东给他一千块钞票。
这日浪夫出去,当日不见回来,一连五天不到店,子东猜他已往别处去了,只得置之不问。却见报上载湖北出了一起案子,正法了几位知名之士,现在还访拿余党。子东告诉子弼道:“我看这起案子,一定有浪夫在内,他如今和我们生分了,所以不肯告诉我们。”子弼点头称是。话言未了,外面递进来一封信,子东接着看时,原来是寄给黎浪夫的,子东问那寄信的人,原来放下信便去了。子东看那信面没有下款,有些疑心,私下拆开看时,原来是叙说缀红妹已遭惨死,隐不肯轻易一击,当想个法子,出其不意,才是大豪杰,如能来时,觌面商量,比信札往来,尤其稳便。下款是慕隐启事。子东道:“咦,这名字定是两个女子,难道如今又出了什么女侠不成?等浪夫来到,倒要问他个明白。”子弼劝道:“不必,这是人家的秘密事,问他时定然不肯说出,徒然招他的忌,甚至闹出别的乱子来,不大稳便。”子东道:“是。”随将那封信,依然封好了口,撂在一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