痴人说梦记

  到得紫竹林时,后面装行李的车,还未到,原来停了未开,须等坐车拉到紫竹林,再放机器车去接。四人要想等齐了一总上栈,那车站上来了个西文翻译,原是中国人,披着件一口钟,大模大样的踱进二等客座,说道:“你们还不下车,这车要开回塘沽去了。”果然听见一声汽管叫,远远的来了一个机器车。话犹未了,已接上这车。四人慌了,忙肩了铺盖,提起考篮,一同下车。就有客栈的人来接,四人告诉他衣箱尚在后面,他说不妨,我自会替你们取到。四人久经作客,知道这些人的本领,也就放心落栈。晚间衣箱什物才到,次早又上火车,却和前番不同。有个铁路上的总办,在那里照料,穿了行装,带了花翎红顶,在车前踱来踱去。淡然道:“向来中国官,做到候补道,是顶阔绰的,应得前呼后拥,为何这总办恁样寒酸?”孙谋道:“贤弟你只知其一,别的差使,都是他第一分儿,作得来主,这铁路总办却不然,只因他们外国人的股本多,总是他们拿权,这总办不过摆样子的。有些中国大老官闹脾气的时候,外国人叫他去调和罢了,还能管得甚事?这是现在呢,将来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国人有交涉,怕不同这位候补道一样么?”大家叹息一会,这回上车,想拿衣箱仍旧放在敞车上,却被人家放满,只有三部有篷盖的三等车,门都锁着。孙谋找着个车站上拿旗子的人,要他开一个放行李。他道:“你给找十块酒钱,我便开给你,装行李/孙谋听了又好笑又可恨,真个给他十块,他接了洋钱,也学着外国人的法于,哈哈大笑着,扬长而去。这车站上人多地广,那里去找他,孙谋叹口气道:“像这样的人,只怕做奴隶的资格都没有哩。好在我们行李不多,一齐扛上二等客座,放下罢。”当下上了车,不到两个时辰,火车已抵马家埠,五人雇了单套骡车进去,到得城门口,又遇着奇事。只见六七个黑布马褂米色布袍于的人,围住车子,不叫过去,口里齐声道:“要吃老爷们的喜酒。”孙谋车在头里,知道这个规矩。要不给他钱,他就要拉去上务,只得给他一块钱,对他说道:“后面三辆车,是一起的。”他见孙谋出手阔绰,只道是广东土老儿,围着不放,一定要十块,不然,就要上务。孙谋道:“我们是奉旨会试的,又不是贩货来京的,上务何妨,那有犯禁之物。”这些人听听孙谋说话,来得老辣,口气便松了,只求加些酒钱,孙谋又给了一块,方肯放他们车子过去。孙谋因四人不是同县,不能一同住会馆,赁了兴胜寺的房子住下。
  忙着覆试过了,孙谋就会了许多同年,将他那条陈誊出,送与座师袁主政看。那袁秋谷本是个忠肝义胆的人,觉得时事日作,自己原也想说几句话的,看了这条陈,恰同自己的意见不差什么,奖励了几句,叫他们补个禀帖上来,请礼部堂官代奏。原来礼部尚书姓李名公藻,号芬堂。浙江义乌人,就是袁秋谷的会试座师。平日师生来往,极其亲密。当下孙谋退出,袁公袖了孙谋的条陈,去见李尚书。适值尚书从衙门里回来,立时传见,因和袁主政是来往惯的,不拘礼节,在书房中叙谈。李尚书极俭朴,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马褂,银灰色丝绸的貉皮袍子,脚下枣色宁绸镶鞋,一手捋着胡子,踱了出来。袁主政抢上几步,作了个揖。李尚书笑眯眯的说道:“你好。”当分宾主坐下,先谈了些朝廷的近事,又道:“现在国家赔款,越出越多了,不知将来穷到甚么地步呢!”袁主政道:“真是时局艰难,门生也想上个条陈,却好有个宁有守,是门生去年在广东取中第三名的举人,他有几条条陈底稿在此,特带来请老师看看,不知用得用不得?”说罢,袖统管里取了”出来,双手呈上。李尚书打开来。从头细看,只是皱眉头,看完了,在书桌上一掷,一言不发,怀里取出个翡翠鼻烟壶来,倒了一大堆在那玛瑙盘子上,一蘸一蘸的尽闻。袁主政知道那条陈不合他的脾胃,忍不住问道:“老师看看,可也使得么?”李尚书叹口气道:“这些孩子,那有什么正经话讲,他说要废科举,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吗?他说要裁官,这官,是几千年的旧例相沿下来,那一个衙门是可以裁的?还有立宪一说,我却不懂得,莫非他在时宪书上得来的,这也不消改得。至如改服色一条,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训,如此大逆不道,简直是活的不耐烦了,这种条陈,如何上得!你也太糊涂了,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么?”袁主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,搭讪着取了条陈,作别而去。李尚书却还叮嘱道:“这些新党,你快不要和他来往,京里耳目众多,闹点儿笑话出来,连我脸上也没光彩。”袁主政连连称是,抹了一鼻子灰,匆匆上车。
  回到寓所,叫人请了孙谋来,将稿子交还,述了李尚书的一番议论,孙谋赔了个不是,袖着条陈回到兴胜寺,和大家说知,一齐好笑。力夫道:“国家用这样的人做大官,那能和外国争强?这李尚书真是个老朽了。”邓亦虚道:“什么老朽不老朽,简直是个老蛀虫,没有这样的蛀虫,把房子蛀空了,怎倒得下来哩。”孙谋道:“邓兄不当举一以例其余,兴许有好的,我还要去碰碰。”力夫劝他不必,孙谋定要去上,成日在外面运动,最后在工部衙门托好了朋友,那知条陈拿上去,那些尚书侍郎看也不看,叫人丢在一个大木箱里。原来这木箱里的条陈,可不少,少说也有五六百张。孙谋还痴心等待召见,谁知是个留中不发,却还是衙门里的留中,孙谋那里得知。过了十来日,场期近了,就忙着填卷头,搬小寓,把那条陈的话搁起不提了。
  这会试规矩不比乡试,龙门口站着好些搜检的王大臣,觉着禁令森严,谁知进得场来,也是稀松,不过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夹带书,多用轮推绳拽,轰雷般的车轮声,不绝于耳。孙谋因条陈的事,满肚里不高兴,也没有心绪做文章,潦潦草草的完了卷,那魏淡然却认真揣摩,十三篇文字,做得花团锦簇,满拟中元的。三场完后,搬到外城,就有好些同乡京官来要文章看。孙谋不肯拿出稿子来,淡然的场作,却被他们瞧见,大家赞叹的了不得,说是一定中元的了。余、来诸人,自愧不如,孙谋却毫不在意,随他们去论长论短,自己的志向终不在进士上头。
  有日忙忙的买了几本簿子,叫人备了几十分点心,又买些香片茶叶,料理完了,告诉同伴四人道:“我已约了几十位同志,借定粤东馆演说。但是这演说的事,如今没人懂得,倒要诧异,我只算请人叙谈的意思,所以要备个茶点。到了那时,谁愿上台,谁即上去说,可不拘的。如今请亦虚誊写演说的话,请淡然记来客的籍贯姓名住处,可好?”二人齐声答应。次日辰刻,大家到了粤东馆,只见来者纷纷,尽是南方人来下场的。演说了三日,有些人将信将疑。也是合当有事,凑巧那天有个巡城御史,姓童,名宝鋆婆,号子杰。这人是翰林出身,极讲究理学的。这时从粤东馆走过,见里面闹哄哄,聚了无数的人,进去探望,只见上面摆了桌椅,有人站在那里说话。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于茶几,坐满了人,只听得上面人说道:“要不结个团体,组织了社会,陶镕些国民出来,也不成个中国了。”童御史听了不懂,晓得这些人聚在一处,没有好事做出来的,便大声喝道:“你们在这里说什么,这是京城里,容得你们胡闹的吗?要不散去,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。”那些听演说的人,认得他是个御史,一哄而散。正是:
  座上有心保黄种,道旁何意驻青骢。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访新贵翰林拜客
  却说众人正在演说,被个童御史喝散了,宁、魏诸人扫兴而归。孙谋意欲找个僻静地方,以图再举,倒是淡然劝他不必,恰好四月十一放榜,为期已近,淡然有些心神不定。到了十一那天,淡然一早起来,想要出去踱踱看,孙谋兀自高卧,淡然暗想道:此公未免太矫情了,平时起得甚早,今天特地起迟,料想是不肯去看红录的。就招呼余、来、邓三人,悄悄出门。走到琉璃厂,那知为时尚早,红录还不曾贴出,四人随意在南纸铺内购买些墨盒铜镇纸等类。将近巳牌时分,只见南边来的部些举子,匆匆忙忙,向一个小寺门里拥进去。淡然明和红录已出,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,谁知门口有人守住,须得每人出钱两吊,才放进去。淡然从搭连袋里掏出四张票子,如数给他。进去看的人,已是满满的一大堆了,一个个都对着那土墙发呆。原来红录贴在院子里的土墙上,地下人尿马粪,臭气黛蒸,兼之太阳酷烈,那些着红录的人,挤得浑身臭汗,秽气难当。况且这红录上,只几行草写的小字,贴来又低,四人既然挤不上去,如何看得清楚?正在焦燥的时候,忽听见外面一片吵嚷,打起架来。原来这些人做成圈套,等到考呆子的钱弄得多了,便假装着打架,一哄而散,等到这一班散去,好趁空再弄别人的。当下那些举子,只得渐渐退出。
  淡然等四人,才看见红录上,并无自己姓名,广东只中了一位,却不认得,也就跟着众人退了出来。一肚子的不高兴,没处解闷,踱到杨梅竹斜街,见一座馆子,挂了个万福居的招牌,不知不觉,走了进去。店伙计见是会试老爷们来了,分外恭敬,请他们雅座内坐了,跟手闷了一壶香片茶来,问老爷要菜。四人各点了一样,又定了个烧鸭子。四人中淡然不喜饮酒,余、邓二人却是大量,叫伙计烫了二斤绍兴酒,开怀畅饮,把中不中的事,却抛在九霄云外了。淡然终有点郁郁不乐的光景,对着墙上一幅朱拓成亲王的字儿出神,力夫劝道:“科名到今日,真所谓强弩之末,得了不为喜,不得也不足忧。作算我们中了进士,点个状元,还是能替国家做得甚事,出得甚力,益发连话也不敢说了。抱了红毡单,夹着白帖子,到什么老师的门口,前辈的门口去伺候,赛同做了新媳妇一样,真正叫人可怜又可笑,我们纵然恭喜了,原也不至像他们赶着去巴结。然而依弟愚见看来,就是文章有凭据,也没得那位阔老官,算我们真知己,反把身躯束缚起来,如此设想也可看开了。”淡然道:“我何尝不是这般想,但则既来辛苦一趟,总指望了却这桩孽债,慢说是没得事业好做,这也存乎其人。我等一群人借着些当道势力,办起事来也容易些。你想孙谋要不是中举,那能去聚这班人演说,几天工夫,居然就结识了许多同胞呢?究竟科名还是有用的。”原来余力夫也是热心科举的,只因到了这时,明知不像的了,落得说几句旷达话儿,听了淡然老老实实这一说,弄得无言可答,倒提动了心事,没情没绪的连酒杯也举不起来。来、邓二人见他们如此,愈加扫兴,勉强等烧鸭子来吃过,又叫拿稀饭来,各人呷了一碗,算帐走出。亦虚说道:“我们去听戏解闷罢。”淡然记挂着孙谋,说孙谋一个人在寓,太冷清,我们还是回寓清谈的好,三人齐声道是,于是折回寓中。
  恰值孙谋从里面走出,见了四人大喜道:“我正要来寻你们,这半天在那里去的?”淡然道:“不要说起,真正懊悔,进去细谈罢。”大家回到房里,淡然就把那看红录的故典,述了一遍。孙谋哈哈大笑道:“老弟,你名心也太热了些,真是中了,还怕京城里缺了报子不成?那看红录的事,岂是我们做的。”淡然跌足称悔不迭。看看天色将晚,尚不见有报子到来,只听得隔院里大声怪叫,家人来说:“那边住的一位江西老爷中了末名进土,报子争钱,说末名是大福气,叫做殿元,要多给些喜钱呢!”宁、魏诸人听见此话,知是绝望的了。孙谋此时,也是慨然,说出实话来道:“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趋时的了,连一句触犯话都没有,这般尚且不中,更是无从揣摩的了。”大家听他说这话,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观,就一齐要看,孙谋道:“何苦恶作剧,我文章要见得人时早托出来了,原是丧尽良心做的,我们出去吃馆子罢,肚里倒饿了。再者,也要打听打听那几位同志得意。”五人正打算出门,忽听得门口一片声嚷道:“宁老爷有守高中第五名会魁。”外面送进报单,果然孙谋中了第五名,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,所以报得恁迟。当下孙谋也是欢喜,接着淡然等对他一揖道贺,忙着开发喜钱。孙谋本来出手大方,第一次便开发了三十吊,报喜的欢谢而去。淡然相形之下,愈觉难受。原来这是说不出的苦,随你一等英雄豪杰,到那科名上头,总是摆脱不来的,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,曾说道:“天下的英雄,皆入吾彀中。”真是收拾人的极好法子。
  闲话休提,再说孙谋因淡然等四人不中,着实替他们抱屈道:“我原想诸君同登甲榜,大家相帮做些事业,如今我靠着小时脑筋中留下几篇墨卷的毒根,倒徼幸了。诸君锦绣般的文字,反落孙山,非我初念所料。虽然如此,还望诸君在此多住些时,待我得了门路,想把这腐败世界整顿一番,那时大家有了职业,得偿夙志,也未可知,不知诸君意下如何?”当时只魏淡然、余力夫答应住下,来、邓二人是早和人家订了合同,要做报馆主笔去的。这且不表。
  次日孙谋忙忙的雇车到礼部衙门前看榜,就便拜访同年,会元姓陆名时霖,号两九,直隶承德府人氏。当日见面,谈了些仰慕话头,商量去拜座师一切事宜。谁知这会元公人极古板,和孙谋谈起来,语气中间,总离不了几个时文字眼,看他桌上堆着几部春明乡会墨,及各科的直省墨选等类,笔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,历科的状元策全套,摆得齐齐整整。孙谋见此情形,也就猜着他的学问深浅了,坐了一会,随即告退,回到寓所。恰巧报子还在那里叫唤,原来京里报喜的规矩,是要叫唤好几次的,孙谋心里,自是欢喜。走进屋里,却见淡然、力夫躺在床上谈天,来、邓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,见自己书桌上几张名片,晓得是同乡京官来道喜的,孙谋就对来、邓二人道:“何必急急动身,稍迟数日也不妨,小弟还要和两兄叙一叙,约会几桩事情。”来孟实道:“今早接着上海电报,报馆的东家,晓得我们不中,催我们回去甚急,所以打算明早动身,我们随后再通信罢。”孙谋没法挽留,就于当晚,约了四人同至广和馆送行。淡然、力夫这时不比放榜时,早把那牢骚的意思丢开了,便一般有兴头同去。席间所说的,无非是商量几件条陈,议刻几种著作,当晚尽欢而散。次晨送了来、邓二人回来,孙谋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顾的房里,跟手也去拜见了,说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厂南纸铺内,买些覆试卷子、大卷子、白折子,回寓操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