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东外史续集


  二姨太起身,催熊义同走?熊义道:“三丫头是这种情形,我又不是年纪老了,和胡子一样讨姨太太,为什么也要受这种罪?我不去。”二姨太太哪里肯依,拉着熊义往外走。熊义道:“教我去见了那丫头,如何说呢?难道还要我去向她赔不是不成?”二姨太道:“就向她赔句不是,也不算埋没了你们男子的志气。你没见胡子,六七十岁了,哪一夜不向我两个作揖打拱赔不是,我两个还不依他呢。走罢,我来了这么久,你什么

  

  也没给我吃,我不要你向我赔不是,就是体恤你,等歇好向三丫头多赔一会。”

  熊义被拉不过,只得同走,一直被二姨太拉到秦家。秦珍正等得着急,又要打发下女来催了。二姨太先走进房,秦珍放下脸问道:“有几步路,去了这么大半天。来了没有?”二姨太道:“姑少爷不肯来,费了多少唇舌。”秦珍不待说完,急忙问道:“我告你说的话,你说了没有?”二姨太道:“如何没说?不是照着你老人家的话说了,姑少爷怎么肯来。”秦珍把头点了几点道:“姑少爷是个懂情理的人,照我的话一说,我知道要来的。到三丫头房里去了么?”二姨太道:“没有,现在门外,要先跟你老人家请安。”秦珍道:“怎么呢?还在门外,又不早说!快去请进来。”

  熊义立在房门口,都听得明白。他以为秦珍虽然年老,却还有些少年情性,最欢喜白昼与姨太太戏谑,常是一丝不挂,当差老妈子出入房中,毫不避忌。熊义恐撞着不雅,因立在门外,让二姨太先进房通知。此时听了说清,即跨进房。房中暖烘烘的,秦珍斜躺在一张豹皮安乐椅上,大姨太拿着一枝象牙雕成的小手,从秦珍衣领口伸进去,在背心里搔痒。见熊义进来,略抬了抬身躯,指着电炉旁边一张椅子道:“请坐下来,我很想和你谈谈。这几日阴雨连绵,空气分外潮湿。我这两条腿,每逢阴天就酸痛得很,像这样连日阴雨,更一步也难走动了。常和她们说笑话,我是已经死了半截的人了,只差了一口气没断。但是这口气一日不断,这颗心便一日不得安静。我今年六十八岁了,闰年闰月记算起来,足足有七十个年头,在旁人看起来,总说是福寿双全,恭维的了不得。殊不知人生到了七十岁,儿女都教养成人了,尚不能在家园安享,也跟着那些年轻没阅历的人,飘洋过海跑到日本来,混称亡命客,心身没

  

  得一时安静,还有什么福气?简直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笑的人了。退一步说,亡命也罢,只要自己儿女听教训,眼跟前也落得个耳根清净。偏偏的儿子、女儿一般的都不听人说。三丫头的性格,你是知道的。我因她母亲去世得太早,丢下她无依无靠,怪可怜的。她小时候,身体又弱,虽有奶娘带着,到底不是亲生的。我又忙着办公事,没有闲心去关顾她。古语说:‘蓬生麻中,不扶自直。’她从小就没有好人去教育她,终日和那些丫头、老妈子做一块,都是逢迎她,奉承她的,她说的话,谁还敢驳她一个不字?后来我把她带在跟前,得闲的时候,教她认几个字,又见她言语举动,伶俐得可爱。大凡年老的人,总有些偏心爱护幼子,便不大十分去拘束她。我也知道,是有些地方待她特别一点。女儿不比儿子,至迟二十多三十岁,终要把她嫁给人家去,在家的日子有限。娘家的财产,无论有多少,不能和儿子平分。一出了阁,娘家的权利,便一点也不能享受。在家这几年,父亲就略为优待她一点,也是人情应有的事。像三丫头更没得亲娘痛爱她,我若再待她平常,凭你说,我心里如何过得去,如何对得她死去的母亲住?不料我待她好了一点,家里这些不要天良的人,都看了眼睛里出火,恨不得立时把三丫头排挤出去,自己破坏自己,无中生有,只毁得三丫头简直不是个人了。幸喜你是个明白人,不听那些闲言杂语。

  换过一个耳根软的,见自己家里人都是说得活现,外边轻薄人再以耳代目的,信此诋诬,怕不说成三丫头一出娘胎就养汉子吗?我恨极了他们这些不要天良的,所以定要请了你来,将话说明你听,使你知道我们家里人破坏三丫头的原由,外面并没一点不好听的名誉。你待三丫头好,我很感激,她就有些不到之处,你总朝我看,是我不该娇惯了她。她的错处,就是我的错处。她也是个聪明人,你好好说她,自然会改过的。她这几

  

  日因你没来理她,急得她水米不曾入口,日夜的哭泣,如何教我见了不心痛。你去看看她罢;我对不住你,此时说多了几句话,精神就有些来不及了,想躺一会儿,养一养神,不能同你去。”

  熊义贮着一肚皮的气话,几日不曾发泄,时时计算,要和秦诊谈判,毁了婚约。此刻见面,被秦珍背书一般的背了这一大篇,倒不好从哪一句驳起,正是浑身是口也难言,遍体排牙说不出。

  毕竟如何,下文分晓。

  

  第二十八章

  含妒意劝和成决裂遣闷怀热恼得清凉

  却说熊义听了秦珍一大篇替女儿护短的话,心想:这种糊涂老儿,如此溺爱,也实在无怪秦次珠放肆。但一时不便说什么,且再忍耐几时,依着胡子的话,细细劝她几遭,看她改也是不改。若仍迷恋着那洋奴,那时却怪不得我了。想罢,也不说什么,起身辞了出来。走到秦次珠房里,秦次珠正坐在窗檐下对着镜台梳头,露出两只白藕也似的膀臂,左手握住头发,右手拿一把玳瑁梳子,在那里梳理。熊义进房,她只做没看见。

  熊义也不做声,将身躯往湘妃榻上一躺,顺手拿了枝纸烟,擦上洋火,呼呼的吸,偷眼看秦次珠脸上,白纸一般的没一些儿血色,只两眼又红又肿,差不多要没了缝,眼泪还不住的往外流,脸上一道一道的泪痕,好像是因在梳头,两手不空,没用手帕揩去似的。熊义看见,心里也有些不忍,放下纸烟,从衣袋里抽出条手帕,立起来凑近身体,替她拭泪。秦次珠将脸避在一边,熊义赶着揩道:“你还哭,我又当怎么呢?你自己说,是我委屈了你,还是你委屈了我?”秦次珠用手支开熊义的手道:“我委屈了你,你不好不到这里来的吗?世界上哪里少了我这样的女人。我生性欢喜哭,不要你替我揩眼泪。”熊义道:“你只知道替自己想,不知道替人家想。前日在电车上,倘若是我对你那么拳打脚踢,你能是我这么容忍,一句话不说,倒

  

  让位子给我坐,替我拾东西么?就说男女平权,夫妻平等,也要两边一样的,才能算是平呢。不能面子给你一人占尽,亏给我一个人吃尽。并且我待你,便凭你自己的良心说,面子还没给你占尽吗?换转来说,你待我也凭你的良心说,不是给我吃尽你的亏吗?你生长名门,不是不懂礼教的,这般倒行逆施的行为,应是你做的么?我一来不肯辜负胡子待我一片盛意,二来见你这种美质,暴弃可惜,特来尽一番人事,劝你回头。你是个天分很高的人,用不着唠唠叨叨的说。你此后真能忏悔,我决不牵挂前事。不然,我家中现放着一房妻室,何必又来耽误你,使你不能随心所欲哩。我两人成为夫妇,虽说一般的有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然实在是因已有了感情的结合,胡子于不得已的时候,才将错铸错的。你要不愿意,未定婚约之先,我和你立那三条口头契约时,你就应该不承诺。我那时知你的心别有所属,便不至将婚约定下来。我和你既没定婚,你的行动,怎么会干涉你?一边许了我,一边又去勾搭那东西,并且还要当着我,特意教我去做个见证一般,这种行为,你毕竟是个什么心理?”

  秦次珠坐听熊义数说,低头一语不发,见问她“这种行为,毕竟是个什么心理”,才抬起头,用那可怜的眼光望了熊义一眼,想开口,忽又咽住,微微的叹息一声,仍把头低了。熊义看了这情形,说道:“你有什么话,何妨明说出来。到了这时候,还有说不出口的话吗?我看你平常不是不讲身分的人,鲍阿根一个洋奴,算得个什么东西?你是个金枝玉叶的小姐,怎便倾心到了这一步?这种心理你不说,我如何懂得呢?”秦次珠至此,又抽咽的哭起来。熊义又凑拢去,替她拭泪说道:“不要只管哭,你有话就说。若没有可说的话,我也不逼着你说。”

  

  秦次珠接了熊义的手帕,自己揩干了眼泪道:“我还有什么可说,一言以蔽之,对你不住罢了。至说我倾心他,就实在不是。我纵下贱,也不贱到这样。我也有我的不得已。我若倾心他,也不急得如此了。”熊义点头道:“这话我却相信,但你有什么不得已?难道他敢逼着你?你又岂是怕人逼的?”

  秦次珠道:“这话毋庸研究。总之你能相信我,不是甘心下贱,不是倾心向他,就得了。”熊义道:“我相信是相信,只是要问你一句话,你既不倾心向他,为什么又想跟着他逃走呢?”

  秦次珠道:“你听谁说,我想跟着他逃走呢?”熊义道:“鲍阿根在警察署,当众一干是这般宣布,岂只我一个人听说。”

  秦次珠冷笑了声道:“他要是这般说,与我什么相干?”熊义道:“他不仅凭口说,还拿着那些金器作证。金器是你送给他的,怎么不与你相干?”秦次珠道:“定要跟他逃走,才能送金器给他么?”熊义只是摇头道:“他一方面的话,虽不足信,你亲去巢鸭,在那西式房子后门口和他会面的情形,是我亲目所见的。还说不是倾心向他。我口里纵答应相信,心里终不免怀疑。”秦次珠望了熊义一眼,不觉露出些惊异的神色,接着说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只我自己知道罢了。”说完,拿起梳子,掉转身,仍梳理头发。

  熊义也回身躺下,拿起纸烟来吸。好半晌,终是放不下,又坐起来说道:“怎么谓之此一时,彼一时?你自己知道的是什么?何妨说出来,免得我心里疑疑惑惑。”秦次珠将梳子往桌上一搁,说道:“你自己就不明白,定要我说?我老实对你讲罢,你讨了我做女人,又想筷子在口里,眼睛望着锅里,给我知道了,我就不安心胡闹,也要胡闹着给你看看。二骚狐本是个骚婊子出身,马夫四爬子姘惯了的,昏聩糊涂的秦胡子买了她来,一进门就姘小子。她的行为,你不是不知道,为什么

  

  还和她搅得火一般热?你横竖不管脏净的,我就姘个把西嵬有什么要紧!”熊义跳起来道:“你这话真是冤枉,若弄得胡子知道了,看像句什么话!在这里讲,这里了的话,她对我有没有邪念,我不敢断定,我对她是……”刚说到这里,秦次珠抢着止住道:“够了,不要太洗得干净了。胡子又聋又瞎,你把他放在心上么?我的耳也不聋,眼也不瞎,是干什么事的?你后脑上没生着眼睛,自然还要说我冤枉。我生性是这么,情愿嫁一个极下等的人,只要对我心无二用,不愿嫁你这样的上等人,见一个姘一个!”熊义见秦次珠说得这般确凿,心里想想,也有些惭愧,恐怕她把时间、地点情形都说出来,便不再分辩了,只笑了笑说道:“这就难怪你,是情愿嫁鲍阿根,不是倾心向鲍阿根。原来有这么些不得已。”熊义这几句话本是为自己解嘲,秦次珠听了,登时气得那白纸一般的脸,红如喷血,捶胸顿是,嚎啕大哭起来。一脑青丝,本是披散了,不曾结束,一大哭,一乱动,更乱蓬蓬的,满头满脸,见了怕人,熊义也不劝解,坐在一旁望着。

  哭叫的声音惊动了秦珍,他本合眼睡了,睁开来一看,房中没人,大姨太、二姨太都不见了。叫唤了几声,两个才笑嘻嘻的跑进来。秦珍生气问道:“我一合眼,你们就跑到哪里去了?是哪里这么高声大哭?”大姨太道:“三小姐和姑少爷合口,我两个去看为什么事。”秦珍蹙着眉头道:“怎么又吵起来了?三丫头这小孩,也太使性子了。来了也哭,不来也哭,真是个孽障。来!搀我去她房里看看。”

  大姨太扶着到前面房里,只见秦次珠蓬头鬼似的,双手扭住熊义的襟袖,一头一头向熊义胸前撞去,熊义也双手握住秦次珠的臂膊,向两边避让。秦珍连忙喊:“珠儿,珠儿,你癫了么?这是什么样子,还不听我快松手。你这孩子,也真不听

  

  话!”边说边走拢去拦扯。秦次珠打红了脸,横了心,哪里认得衰年老父,身子一偏,把秦珍撞退了几步,幸大姨太搀扶得快,恰好退到床跟前,一屁股顿落在床缘上,头一昏,眼一花,立时睡倒,口里哼声不止。熊义见了,不由得忿火冲霄,在秦次珠脸上就是一巴掌,实打实落,打得秦次珠更狂泼起来。熊义捋着衣袖,口里骂着不孝的畜牲,预备再打,二姨太、秦东阳都跑来拦住。熊义看秦珍还好,不曾撞伤哪里。血气衰弱的人,本来走快了一两步,就头昏眼花,哪里禁得撞碰。大姨太替他在背上捶捶,胸前摸摸,也就没事了。

  熊义见秦珍没事,知道坐在这里,秦次珠还有得吵闹,趁着纷乱之际,一溜烟跑出来。归到家里,已是黄昏时候,正开上了晚膳,邹东瀛一个人在那里吃,遂坐下胡乱用了一点。邹东瀛忽然叹了声气道:“交游真不能不慎。处于今的社会,稍为实心的人,总难免不上当。”熊义道:“你因什么事触发子,发这么感慨?”

  邹东瀛道:“有一次下午,我不是有几个朋友么,这里吃晚饭,还下了一会将棋的吗?”熊义点头道:“是呀,那回还来了个扒手,把他们的靴子都扒去了,弄得他们穿草履回去。”邹东瀛道:“你记得有个又瘦又长、谈吐很风雅的人么?他叫周之冕,做文章很是把能手。我和他交往了三四年,平日见他应酬周到,议论平正,思想高尚,办事能干,很把他当个民党的人物,大小的事,我都极肯替他帮忙。亡命到这里来,他手中没钱,我送了他二百块,又在朋友处,替他张罗了四五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