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东外史


  苏仲武因昨夜自杀不遂,满腔悲愤之气,在被卧里翻来覆去,一夜不曾睡好,此刻还睡着没起来。黄文汉进房见黑洞洞的,窗户的板门还紧紧的关着。喊了两声“老苏”,苏仲武从被卧里答应。黄文汉开了窗户,见桌上酒瓶茶碗,纸墨笔砚,横七竖八的堆着,衣服也东丢一件,西撂一件。房中乱糟糟,一点秩序也没有,苏仲武在被卧里拳作一团,不禁叹道:“你是个极爱精致的人,事一不遂心,便也随便到这样!”苏仲武一边坐起来揉眼睛,一边答道:“我哪里还有精神收拾东西?这种日月我简直不能往下再过!”说着披衣起来。黄文汉卸下斗篷,替苏仲武卷了被卧。苏仲武问道:“你今日去看过她没有?”黄文汉说:“看过了。”就将下女的话说给苏仲武听。

  苏仲武也叹道:“横竖不是我的人了,我问她做什么?”黄文汉笑道:“你既知道是这般想,为什么又说这日月难过?你从前不是一个人过惯了的吗?”苏仲武道:“你问我,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。此刻又觉着明白,一时糊涂起来,恨不得立刻就化成灰。”黄文汉道:“我早说过了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你和梅子应该没有夫妻的缘分,才得是这样七差八错的。我写信骗春子来,原要和她直截了当开谈判的。谁知她到的第二日,梅子就害起病来。害病不已,继之以吐血,吐血不已,继之以小产。你说我还有开口的余地吗?事情已到了这个样子,纵有回天之力,也是枉然。于今是只求梅子不死,我们可轻一层干系,不然只怕还有唇舌在后面。怕虽不怕她,但是良心上总有些过不去。”苏仲武道:“我此刻的心理,倒很愿意她死。死了倒可以全她的节。那生田竹太郎从前和她本议过婚的。她父亲本待许可,因她母亲和她父亲别气,有意为难,说要等她到二十岁才嫁,因此将这门亲事搁起来。听她自己的口气,生田竹太郎还生得很美,她自己没有不愿意嫁他的心思。她的病若好了,回爱知县去,一定不到几个月就要过门。过门之后,不待说,她脑子里连我的影子都没有了。”黄文汉道:“她平日和你说过生田竹太郎的事吗?”苏仲武道:“这话很久了。还是在日光小西屋旅馆的时候,和我说她母亲的性格,无意中说出来的。说了之后,登时一副脸通红。我当时并不介意,昨晚将我和她前前后后的事想起来,才恍然大悟。凡事都有前定,是一点儿不错的。”黄文汉道:“你且去洗了脸,吃点东西,我们再来说话。”苏仲武拿着沐具洗脸去了。房主人送了火种进来,生了火炉,黄文汉起身让他扫了房子。苏仲武已洗了脸进来,一面吃早点,一面和黄文汉闲谈。黄文汉说起娶圆子的话,苏仲武非常赞成,并承诺借一千块钱给黄文汉,为将来归国用度。黄文汉自是感谢不尽。

  过了几日,黄文汉和苏仲武都不曾去顺天堂,梅子的病竟好了十之五六。不过因元气亏损狠了,一时难于脱体。圆子日夜在旁照拂,真是衣不解带,差不多两个月下来,也弄得容颜憔悴,大不如前了。春子虽很不满意圆子,不该引坏了她女儿,但是见圆子这样贴心伺候,心中也实在感激,细细盘问梅子和苏仲武的情形。圆子知道梅子已与生田竹太郎有了成议,夸张苏仲武和梅子的情好也无用,便不肯直说。又过了两日,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五了。梅子的父亲加藤勇因要过年了,春子母女还不曾回家,想是梅子病势沉重,自己放心不下,赶到东京来看。圆子看加藤勇年龄虽在四十开外,容颜却只能看到三十来岁,和春子实是一对相当的夫妇。春子和圆子介绍了,加藤勇问了问梅子的病,见已能起坐了,也就放了心。回头向圆子问:“中村先生如何不见?”圆子此时心中惟恐春子写信回家的时候,将这些事都告诉了加藤勇。见加藤勇来了,心中未免有些着慌。听他问中村先生,正不好怎生回答,春子已抢着答道:“中村先生每日在这里看病,今日已经来过了。他们两夫妇为这小丫头的病,都差不多也拖病了。”加藤勇听了,连忙笑着对圆子鞠躬道谢。圆子回礼不迭,心想:春子为人的脾气真怪,怎的到这时候还帮着我和他说话?这真教我想不到。只见加藤勇说道:‘今日二十五,只几天就要过年了。梅子的病既能起坐不吃力了,就可以勉强回爱知县去调养。我因怕你们路上没人照应,特地来接。明后日就动身回去罢!家中也还有些事情要料理,不能再迟了。”春子道:“我一个人正在这里着急。你来了还有什么话说!决定明日动身就是。小丫头的病横竖不是一时得完全好的,回去好好的调养便了。”加藤勇点头道:“中村先生府上在哪里?我得亲去请安道谢。”春子道:“他有事。不在家的日子多,去也会不着。着人去通知他一声便了。”加藤勇笑道:“这如何使得?萍水相逢,承他是这般看待,我的礼数太简单了怎对得住?”圆子赔笑道:“老伯不用是这般客气,承伯母看得我们起,尽力是应该的。只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,还要求老伯、老伯母及妹妹原谅。我也有多日不曾回家了,正想归家望望。他若在家里,教他就来替老伯请安。便不在家,也可着下女去找的。”加藤勇连连谦逊道:“夫人是这般称呼,委实不敢当,以后请改了罢!”圆子也客气了几句,教看护妇去唤乘人力车,自己换了衣服,辞了加藤勇出来,乘车奔到家中。

  黄文汉正接了他一个朋友由云南打来的电报,靠火炉坐着,在那里翻译。见圆子回来,放下电报问:“今天怎回来了?”圆子见黄文汉手中拿了张电报,忙问:“是谁打来的?”黄文汉道:“是我一个朋友从云南打来的。还没翻译得出来,不知道为什么事?因为是官电,不要他自己出钱的,铺张了一大段的空文章。等我翻出来,看是为什么事。”说着又拿起电报翻译。一会儿译完了,笑向圆子道:“打电报给我这个朋友姓周,在云南都督府里面当参谋,打电报来叫我去帮忙。电报里面述云南独立后的情形很好,没有别的事。”圆子道:“你朋友既打电报给你,你是一定要去的了。”黄文汉道:“这却不一定,且过一会再看。梅子的病怎样?”圆子道:“他父亲来了。”圆子接着将今日病院里的情形,并加藤勇和春子的谈话,一一述给黄文汉听。黄文汉点头笑道:“要强的人是这样的。春子若派我们的不是,就先得在她丈夫跟前认错。她和她丈夫素来不十分和睦的,如何肯给错处把她丈夫拿着,使她丈夫好埋怨她?并且春子平日很娇惯梅子,不受加藤勇管束。于今出了这种花样,说出来,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。只要敷衍得过去,便敷衍过去了事。春子何等聪明的人,岂肯攀下石头来压自己的脚?我倒得立刻去看他,今晚还得饯行才好。”圆子听了黄文汉的话,方知道春子的用意,暗暗佩服春子,更佩服黄文汉有见识。当下黄文汉收了电报纸,教圆子拿了套新冬服出来更换了。圆子问:“要买东西送他们么?”黄文汉想了想摇头道:“可以不必,我们和他们以后决不会再有来往。他们客客气气走了就完事,何必送什么东西?送少了拿不出手,多送犯不着,嘴头上说一句就够了。老苏不必说给他听,等他们动身之后,再告诉他不迟。他若知道了,必抵死要去送行。旁的不打紧,梅子的性情痴得可怕,倘若在火车站又闹出什么花样来,岂不教春子为难吗?”圆子连连点头道是。黄文汉遂同圆子仍到顺天堂来。和加藤勇见面之下,少不得二人都有些客气话说。

  梅子见黄文汉和圆子来了,不见苏仲武同来,悄悄的拉圆子到床前问:“怎的不见他同来?”圆子哄她道:“他说此刻不便来。明日到火车站来送行,好背着人和你说话。”梅子便不做声了。黄文汉说要请加藤勇去精养轩晚餐,加藤力辞不肯去。春子也在旁边说了许多道谢不敢当的话。黄文汉见他们决意不肯去,也就不勉强。当下随意谈了一会,黄文汉告辞归家。

  这晚加藤去旅馆里歇宿,圆子和梅子谈到更深才息。次日,加藤来付清了医药费,圆子帮着收拾行李。黄文汉也将春子来时寄存他家的行李搬了来。梅子一早起来,梳洗完毕,略略用了些早点。一行人乘人力车到火车站,搭九点五十分钟的火车。

  梅子到火车站,东张西望的找苏仲武。此时苏仲武还在家中做梦,火车站上哪里去找苏仲武的影子?梅子张望了一会,又悄悄的问圆子:“怎的不见他来?”圆子仍哄着她道:“你放心上去坐着,一会儿就来了。”他们到车站时,已是九点四十分钟了。十分钟的光景,有何难过?只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,那汽笛就呜呜的叫起来。梅子看苏仲武还不来,望着圆子流泪。

  想要问,又当着父母不敢开口。圆子天性本来很厚,和梅子又相处了这么久,一旦是这样的分手,以后还不知何年何日可以重见,如何不伤感?不过恐怕现出伤感的样子来,使梅子看了更加着急,特意装出和平常一样,笑逐颜开的谈话。见梅子忽然泪流不止,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。幸开车的时刻已到,机声轧轧,笛韵呜呜,一转眼间,那火车如离弦之箭,载着梅子去了。圆子和黄文汉站着望那火车去得远远的,连烟都看不见于,才叹息回家。梅子回到爱知县,过了年,将养了几个月,病已全好了。第二年四月间,和生田竹太郎结了婚,夫妻甚是相得。此是题外之文,与本书无涉,不过说出来,以见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。为这东西颠倒,决没有好处。看官们若自以为是多情种子,不以在下的话为然,就请各位自己看自己所遇。

  将来的结果何如,便知在下这句“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”的话,不是随意说出来的。

  闲话少说。当日黄文汉和圆子回到家中,二人很太息了梅子一会。黄文汉问圆子:“同去看苏仲武不?”圆子笑道:“去看看他也好,看他听了梅子已去的话,怎生说法?”黄文汉笑道:“我看他没有什么说法。他二人离开已经两个月了,也淡了许多了。你看梅子今日的情形,就可推测他没什么话说。

  若在两个月前,只怕梅子死也不肯一个人上车回去。今日也不过流一两点泪罢了!”圆子道:“梅子也实在是没有法设。昨夜和我说得哭了几次,她说到死也不会忘记苏仲武待她的好处。并托我好生安慰老苏,教老苏不要着急,她到爱知县就写信来。”黄文汉点头道:“梅子的心是干净不过的,谁也知道。不过性情没定的人,一见了生田竹太郎的面,只怕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了。她既去了,我们且不必管她。差不多十一点钟了,吃了午餐,再去看老苏不迟。”圆子答应了,入厨房帮着下女弄饭。夫妻二人午餐已毕,便到苏仲武家来。

  不知会着苏仲武如何说法,且俟下章再写。

  第七十六章 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

  话说黄文汉和圆子行到苏仲武家门首,见门外已有一双皮靴在那里。圆子道:“他家有客,我们不要进去罢!”黄文汉笑道:“他的客我差不多都认识,进去不妨事。”黄文汉旋说旋推开大门跨进去,呼着老苏道:“你房里有客么?”即听得苏仲武在里面答道:“请进来坐!客也不是外人,杨长子是你认识的!”黄文汉脱了木屐,让圆子也脱下草履,一同进里面来。苏仲武迎到房门口,见圆子也跟了来,吃了一吓,暗想:她伺候梅子的病,怎得出来?莫是梅子的病已经好了?他二人同来,必有原故。黄文汉和圆子早看见苏仲武踌躇的样子,只是都不作理会。进房见一个穿商船学校制服的学生,靠窗坐着,笑嘻嘻的望了黄文汉二人。黄文汉认得他是个湖南人,姓杨,名玉。因为他生得身长六尺有零,都叫他做杨长子。为人甚是和蔼,说得一口好日本话。到日本也有了十来年,都是老留学生,所以和黄文汉彼此认识。当下见了礼,苏仲武替圆子介绍了,也对行了礼。黄文汉笑问杨长子道:“杨样(样者,先生之意,日本人普通称呼皆着样字于姓或名之下),贵学校不是已经毕了业吗!”杨长子点头道:“上半年就毕了业,远洋练习了几个月,昨日才回来。”黄文汉道:“远洋练习之后,还有功课没有?”杨长子道:“远洋练习之后,商船学生的资格算完备了。”黄文汉道:“然则你就要回中国去了?”杨长子笑道:“此刻回中国去干什么?中国的海军许外省人插足进去吗?除福建人而外,就只广东、浙江两省人,勉强可以在里面混碗饭吃,外省人只有当水兵的资格。”黄文汉道:“袁世凯做总统,刘冠雄当海军总长,你们这一派人自然是用不着。”

  杨长子连连摇头道:“不相干,不相干!任是谁人做总统,谁人当海军总长,也用不着我们。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们去抢饭吃!黄样,你不知道福建人在海军里面的势力,真要算是根深蒂固。福建人的性格最顾同乡,比广东、浙江人还要厉害。”黄文汉笑道:“顾同乡的心,就是贵省也不弱!”杨长子道:“不然,黄样你看错了。我湖南人爱湖南,完全是爱顾桑梓的意思,绝没有为本省人争位置、争地盘的事。福建人则不然。假使袁世凯因为筹备做皇帝的原故,不得不拿福建一省送与某国人做交换的条件,只要袁世凯预先下一道上谕,说‘凡福建人的位置、地盘一点也不受损失’,我看福建人决没有出来反对的。就有几个关怀桑梓的想出来说几句话,只要袁世凯对他吼一声,他就要吓得屁滚尿流的缩入马尾江去了!黄样,你和福建人接近得少,不知道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福建人。福建人无论男女、老少、贵贱,一个个都是胆小如鼠,鄙吝便鄙吝到极处。要说他是舍不得钱罢,嫖、赌、吸鸦片烟他又舍得!你将来回国的时候,无意中去调查调查,海军里面的福建人有几个不吸鸦片烟?我和他们往来,看了真伤心。一个个都吸得鸠形鹊面,骨瘦如柴。一声命令下来,要开往别处,他们就慌了,赶不及打烟泡、配药丸,预备挡瘾。他们知道海军是个什么东西?第二舰队楚豫船上的副船主和我认识,我故意问他:‘中国的海军总吨数有多少?’他一时慌了手脚,想了半日,想不起来。吞吞吐吐的答道:‘这个,我倒没有调查,大抵尽有好多千吨。’你看这句‘尽有好多千吨’的话,是人说的吗!”说得黄文汉大笑起来,连苏仲武也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