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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东外史
苏仲武走到梅子床前,圆子只管向他摇手。苏仲武点了点头,望着梅子那副淡金也似的颜面,自己按捺不住,心中一股酸气,直往上冲。冲到鼻孔里,鼻涕出来,冲到眼睛里,眼泪出来。一刹时,弄得苏仲武满脸是酸心里发出来的酸水。那股酸气冲了两处,又要从口里冲出来。才一到口里,苏仲武便发出种酸声。圆子见了着急,连忙指着梅子对苏仲武用力摇手。
苏仲武才极力将酸声忍住。但是他虽已忍住,然只能忍住那没有发出来的,已经发出来的,是纵有力量也收不回了。这一点酸声早惊醒了梅子。梅子知道是苏仲武,睁眼一看,见苏仲武两眼红肿得很厉害,知道是为自己伤心哭过了分。梅子本来心酸,到这时哪里还有力去禁止眼泪。圆子见了,又向苏仲武挥手道:“苏先生你暂且家去罢,妹妹已到了这步地位,实在不能再使她伤心了。”苏仲武心想也是,点点头,用手巾掩着面孔挨出去。才挨两步,只听得梅子说道:“你回去吗?”苏仲武回头望着,应了个“是”。圆子又向他挥手。梅子道:“回去好生保养,我这里有人看护,不要紧,你一个人……”苏仲武不等梅子说完,已不忍心再听下去,三步两步跑出去了。梅子见苏仲武已去,话也不说了,仍合着眼仰天睡觉。
春子见了这种情形,心里愤恨到了极处,只是不忍说出什么来,怕梅子加病。明知道是黄文汉和圆子弄鬼,幸不知道黄文汉是个中国人,以为总不失为日本的绅士。心想:自己女儿已经入了人家的圈套,闹起来无非丢自己的脸,只求梅子的病快好,能坐着不吃力了,便带她回爱知县去,就没事了。不过梅子这小东西心性仄得很,看她和苏家里那东西痴情得很,简直不知道避忌了。将来回爱知县去,还要赶快招个女婿进来才好,不然也是要出毛病的。她父亲久说要替她择婿,也是我不好,有意和她父亲反对,才弄出这样不争气的事来。于今是没法了,只得先写封信家去,教他赶急寻个年貌相当的,完了这宗心事,好歹由她的命就是了。教我将她嫁给外国人,带着天涯海角的走了,我就要死也不一定能见面。我只一个女儿,这是做不到的。春子主意打定,这晚即写了信回爱知县去。梅子的父亲自然到处留心,找寻快婿。梅子在爱知县,美慧有名的,家中又豪富,要招个女婿,不待说是咄嗟可办。但是这都是题外之文,不必说它。
再说当日黄文汉见苏仲武去后,梅子仍合眼睡着。春子也默无一言,圆子更是没话说。心想:梅子的病,不是几日工夫得好的,我终日陪着她也不像话,此刻又不便对春子说什么。
且等梅子好了,再看春子的意思怎样。事情就不说,春子大约也知道了八九成,以后更不用设法讳饰了。他虽明说怪上了我和圆子两个,但是有从前的一点情分碍住了,我们总不和她翻脸,料想她也说不出什么来。且教圆子陪伴她们几日,我坐在这里,没有意思。想罢,轻轻向圆子说:“日间就在这里陪伴,夜间此处没地方睡,就归家去。”圆子答应了。黄文汉走出病院,到苏仲武家来探望苏仲武。苏仲武从病院里回来,觉得头目昏眩,坐不安稳。铺好床,将梅子的像片放在枕头旁边,拥被睡下,望着像片流泪。黄文汉见苏仲武如此,心中也说不出的凄惨。勉强安慰了几句,也坐立不牢,辞了出来。觉肚中有些饥饿,顺便走进一家日本料理店,想胡乱吃几样菜,再去看郭子兰何时动身归国。进了料理店,即有个下女出来,对黄文汉行了个礼,引黄文汉上楼,一面问黄文汉还有他客没有?黄文汉道:“就是我一个。”下女便引到一间三叠席的房间里坐下。黄文汉说了几样菜,下女应着去了。黄文汉听隔壁房里,有个初学日本话的中国人,在那里和日本人商议什么似的。日本人说话的声音很小,中国人说话似乎吃力得很,半晌说一句,还得错几个字。黄文汉听了几句心中甚是惊异,忙轻轻的走到间门跟前,偏着耳向门缝去听。只听得那日本人说道:“明治二十八年式的,附带二百颗子弹,每杆二十七块,但是数目须在千杆以上才行。机关枪新式的没有,只有旧式的。小保宁式手枪,先生既用得着一千杆,就依先生的,每杆三十块也使得。”中国人答道:“就是这么样定了罢。至迟再等一个礼拜,汇款到了,先交你一半。余下的等货运到目的地了,取货的时候交齐。但是我还有一桩事,要请你帮忙。我今晚有个朋友动身回国,要弄一杆手枪防身。今日下午你另卖一杆给我好么?这是交涉以外的事,就交现钱给你。”日本人过了一会才答道:“使也使得,不过我担危险些儿。先生什么时候要?也是小保宁式的吗?”中国人道:“午后四点钟,你送到平原家里来,我在平原家等你。”日本人笑了一声道:“在日本的法律,无论什么人买手枪,须向警察署陈明理由。得了警察署的许可状,我们才能卖枪给他。先生既照顾我这大的生意,自然又当别论。只是保人是不能少的,并且还得先生盖印,我才敢卖。不然责任太重了,恐怕担当不起。”中国人连连说道:“不打紧,不打紧。要保人有保人,要盖印就盖印,你四点钟一定拿到平原家来就是。但是不能误事,这回小事就失了信用,以后交涉便不好办了。你拿勃郎林来,勃郎林的效力比保宁式要足一点儿。”日本人道:“勃郎林的价钱要贵一点。”中国人道:“贵些也没要紧,横竖只有一杆。你拿来,多给你几块钱就是。”说到这里,二人都住了嘴,只听得筷子碰着碗的响声。黄文汉就门缝里看那中国人,年约二十五六,穿着一身学生洋服,高绑着两脚杆,像是穿长桶靴,作骑马装的。一种短小精悍的样子,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勇锐少年。黄文汉仔细认真了面貌,预备后来在别处遇了,好结识结识他。一会儿下女送菜进来,黄文汉即返回原位。吃完了菜,自去找郭子兰,暂且按下。
于今且另换一副精神,写一件英雄事业。不肖生换一换脑筋,诸君也新一新眼界。事情未必果真,做小说的不能不自认为确凿,是非真伪,看官们自拿脑筋去判断,与做书的无干。
做书的信口开河,有时完全是空中楼阁。若是要拿了书中的话做证据,做书的人是不负责任的。
闲话少说。且说那英雄事业,是谁做出来的呢?原来就是黄文汉看见的那少年。那少年延陵世胄,三楚门楣,别号大銮,年龄已二十六岁。小时候读书不甚聪颖,行事却机警异常,两膀很有些气力。虽不曾练过拳脚,仗着身体灵活,平常三四个人也近他不得。赛跑更是他的特长,在国内学校里读书的时候,运动会赛起跑来,他总在第一第二。每只脚上绑了一块铅板,每块足在四五斤重。为人遇事精细,从表面看去,却像个粗鲁人。宣统元二年,他就到了日本,在同文学院上了两个学期的课。不耐烦等毕业,就跳了出来。辛亥年革命,他欢喜得连饭都不想吃,跟着一群留学生闹公使馆,闹了些钱跑回上海,入了学生军。后来又到湖北学生军里面跟着打了一仗。战事告终,他没得事做,又跑到日本要求学。那时在日本的自费生都补了官费。只他懒去钻门路,没有给他补上。混到癸丑年,听说国内又革命,他又欢喜得什么似的,连夜筹了川资,直到南京投效。一仗都没有打成,便大家跑了。他闷闷不乐的只得到上海等着,看那里再有举动没有。听得南京又独立了,湖南姓贺的在那里当总司令。他想:姓贺的这个人,平常在军界里面没听人说过,只在报纸上仿佛见过几次他做的文章。他是个读书人,如何当得总司令?只怕这消息不的确,不然就是和那报纸上姓贺的同名同姓,也未可知。这独立的局面,恐怕也有些靠不住。
索性再等等,看是怎样。等不到好久,听说姓贺的也就支持不来了。他才仔细打听,谁知一点不错,就是那个在报纸上做文章的姓贺的,九死一生的在南京当了一晌总司令。大銮眼见得事无可为,心中纳闷,头也不回又往日本跑。他这次到日本来,较前很增长了些阅历。知道革命的事业不是这般容易做的,便安排下心肠,在大森研究体育学,外面的事一些也不闻问。
他有个最知己的朋友姓许,是一个国会议员。他因为姓许的年龄较他大了十五六岁,学问也好,不敢称兄道弟,平日都是叫许先生。这许先生为人正直不过,在革命党中又是老前辈。
袁世凯收买议员的时候,不敢和他议身价,悄悄的送了两本银行里领款的折子给他,教他随意领着用。他见一本是交通银行的,一本是中国银行的,他笑了一笑道:“老袁,你除了这种手段,想也没有别的本领了。我父母留给我的干净身体,纵不受国民付托之重,我也不忍心给你污了去。”当日即将银折送回袁世凯。袁世凯见了,只气得说话不出。许先生也不管,回到家中,心想:同事的十九都失身被老袁诱奸了,我一个人干得成什么事?没得劳老袁的心,日夜打主意谋害。眼见得“共和”两个字是有名无实了,见机而作,不俟终日,我何不早走一脚,也免得同事的嫉刻我。许先生一个人想妥了,便请了个假,一溜烟跑到天津。从天津到上海,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,会了东南亡命的几个朋友,一路到东京来,图清净就住在大冢。
大銮时常到许先生家里来,许先生很知道大銮能干,心性纯洁。
有事很肯和大銮商议,在东京住了些时。
袁世凯知道在日本的亡命客不少,心中很忧虑留着这些祸根在这里,终不是好事。中国这么样大,哪里防备得了?他们那些亡命之徒坐在日本,横竖没事,终日打主意捣乱,岂是久安长治之道?只是他们已经逃到外国去了,又不能设法捕拿,如此怎生是好?好个袁世凯,真是足智多谋,想了一会,居然被他想出一个又毒又狠的计策来。诸君道他是什么计策?他这计策,就是专从我们国民的劣根性上着想出来的。我们国民的劣根性是什么?就是要钱、想做官。说起来伤心,亡命客是袁世凯的敌人,袁世凯是亡命客的仇人,在表面看起来,两方面都没有说话的余地。袁世凯纵有钱、有官,如何能送得到亡命客家里来?亡命客纵十二分要钱想做官,又如何好意思去向仇人伸手?这不是一件毫无情理的事吗?唉,殊不知中国的事,真不可以常识去猜度。任是甚庄严的所在,只跳在黑幕里一看,才知道千奇百怪,应有尽有,真不愧为地大物博之中华民国。
且等不肖生慢慢的在下章写出来,诸君自然知道了。
第六十七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
话说袁世凯因民党人物亡命到日本的不少,恐怕留下这种祸根,将来乘时窃发,为害不胜防止,便想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。他知道亡命客的内容,腰缠富足的,恐怕人家需索,都杜门不出,穷苦的亡命客莫想见得着他们的影子。穷逼得无奈,一个个怨天恨地,翻悔不该跟着他们闹,闹得于今衣食无着,有家难归身。袁世凯便利用这当儿,打发一个三等走狗,携带巨款到东京来,收买这些穷苦亡命客。这三等走狗是谁呢?说起来大大有名,乃是《水浒传》上蒋门神的灰孙子,生长在四川地方,平日很欢喜哼两句皮黄,行止举动,又是个小丑样儿,旁人便拿他比作上海戏馆里唱开口跳的杨四立。他却也居之不疑,自称为小四立。久而久之,便去了小字,加上他的姓,于是鼎鼎大名的蒋四立就现了世了。此次奉了袁皇帝的圣旨来收买亡命客。可怜这些穷苦小子,一个个正饿得眼睛发花,得了这消息,哪里还能顾得名节?惟恐蒋四立不要,发誓愿写证书,都争先恐后。蒋四立起先一个人办理,后来人多了,一天忙着接见,便请了他二个同乡姓陈的来帮办,生意非常发达。有几个湖南的志士本是躲在上海的,因听说东京有这么一回事,就连夜跑到东京来,求着蒋四立要投降。此时蒋四立因为美不胜收,遂改定章程,限了几项资格。跑来的志士资格不合,没有考得上,气忿得逢人便发牢骚,说立刻就要回去运动革命。这话传到蒋四立跟前去了,笑得蒋四立眼睛都没了缝。
光阴易过。蒋四立正在收买上紧的时候,北京的筹安会发生。蒋四立也想在东京设立一个筹安分会,和一般投降的志士商议,志士都甚赞成。便定了双十节的那日,在日比谷松本楼开成立会。何以偏偏的定了双十节的那一日呢?却有个道理。
因为他这会,只好在袁世凯势力范围之下,明目张胆的闹,在日本终觉有些害怕。双十节这日,民党的人十九要去赴纪念会。
好事点儿的学生,也必去凑热闹。大家都去忙纪念会去了,便没有人来干涉他的筹安会了。人不知鬼不觉的,偷着将筹安会成立了,岂不好吗?所以特定了这日。
这日吴大銮到过了纪念会,同许先生回到大冢。许先生喜笑道:“今日的盛会,在东京留学界,近年来是没有的,足见人心不忘共和。这种会最足表示我们国民的倾向。今日日本人很注意的。我前几日提议发起这会的时候,黎谋五先生对我说,就怕到的人不多,现出种冷静样子来,给外国人看了,或因此改变对我国的方针,那就关系我共和的存亡了。我当时心中也有些拿不稳。直待到会的来了一千以上,我才把这个心放下。”吴大銮点头道:“有先生和黎谋五先生出来主持,我就知道到会的一定不少。不过我对于今日的会,仍是悲观,不晓得先生的意思怎样?”许先生道:“你以为悲观的在哪一点?会中自然也有可以作悲观的。”大銮道:“先生演说之后,接着登台的不是曾参谋吗?他说为人只要不怕死,什么事都容易成功。如果国民大家不怕死,袁世凯的严刑峻法也奈不何。这道理自然不错,但是曾参谋自己最怕死。逃亡到日本来的时候,在湖北被侦探误认他作康少将,把他拿了。他吓得泪流满面,一点人色都没有。他那位太太更是哭得死去活来。后来把他放出来了,在长江轮船上,躲在火舱里,还怕不妥。换了火夫的衣服,只管钻在煤堆里面,不住的拿着煤往脸上擦。同逃的邹东瀛、曾广度虽也躲在火舱里,然都站在风筒底下吹风,并没有更换衣服。见他狼狈得不堪,教他不要擦煤灰了,他连气都不敢出,只连连的摇手,要邹、曾二人不要说话,怕有人听见。他这怕死也就未免怕得太厉害了。但是这犹在人情之中。还有一次,他和他太太住在小石川台町的时候,夜间安安稳稳的睡了。忽从梦中惊醒了,听得警钟响,一数是四下,即吓得爬起来。推醒他太太,衣也不及穿整齐,一手提着个紧要皮包,一手拖着他太太,不问东西南北,往外就跑。最好笑的他太太的脚小了,跑不动,他便将他太太寄放在警察署里,他自己提着皮包,发了狂似的找了一个旅馆,回到警察署,接他太太到旅馆里住了一夜。次日出来打听自己的家烧了没有,哪晓得还隔了一里多路。他受了这一次吓,从此不敢睡里面房间,恐怕有起急事来,逃避的时候难得开门。每夜带着他太太睡在大门口的三叠席子房内,紧要的东西,都做一个小皮包装了。睡的时候,放在身边,至今还是这样的。他这怕死,就怕得不近人情了。他这样怕死的人偏要上台演说,教人家不怕死,这不是好笑的问题,是人格上的问题。他是个有声望的人,人人对他都应表相当敬意的。他的言行都是这样,怎教人不悲观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