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东外史


  我有个最好的计策告诉你,倘若母亲看出来了,盘问你的时候,你只学此刻这样,低着头不做一声就是。”梅子瞅了苏仲武一眼,举起小拳头在苏仲武臂膊上打了一下道:“都是你害了我,还拿着我开心。我不做声,我妈就不问了吗?只是我妈在爱知县好好的,无缘无故跑到东京来做什么?,我又没写信去叫她来,她来又没写信告诉我,不是来得讨厌吗?”苏仲武跺了跺脚道:“不是来得讨厌做什么,我听了这信,几乎要急死了。”梅子道,“你几时就听了信?”苏仲武道:“老黄故意将母亲叫来的,不然母亲怎得就来?”梅子道:“黄先生又没癫,将我妈叫来做什么,不是奇怪吗?你不要哄我。黄先生特意教我妈一个人回爱知县去的,我又没得罪他,他决不会故意将我妈叫来。”苏仲武听了梅子这番小孩子话,也忍笑不住,细细的把黄文汉的意思说给梅子听了,教她改换装束。梅子摇头道:“不换也罢了,我妈跟前不要紧的。”苏仲武诧异道:“为什么不改换不要紧?”梅子瞧着苏仲武出神道:“妈跟前不换衣服,有什么要紧?”苏仲武着急道:“我和你说的话,没听清楚吗?既要装美术学校的学生,怎的不换衣服不要紧!”梅子想了一想,叹了口气道:“你们做的事,都是麻烦的,定要换,便换了也使得。”说着,拿起衣服抖开一看笑道:“这乌鸦一般的衣服,教我怎么好意思穿了在街上走?”苏仲武道:“没法,是这样的制服,只得穿它。好在穿的人不少。一个人的心理真变更得快。我往日见了穿美术学校制服的女学生,觉得个个标致得很。就是相貌生得丑陋些儿的,也因为他有美术思想,不觉得讨厌。自遇了你之后,见了那些学生,一个个都有些不如法起来了,哪管他们有什么美术思想?就是现在看了这衣,把你身上的衣比起来,实在是有些难看。”梅子听苏仲武这般说,拿了那件美术学校的制服,只管翻来覆去的看,不想更换。

  苏仲武又催了一会,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,露出里面粉红绣花的衬衣来,胸前两朵软温润滑的乳头肉,饱饱满满的将衬衣撑起,两支筑脂刻玉的小臂膊,映着衬衣的娇艳颜色,更显得没一些儿瑕垢。苏仲武留神看梅子浑身上下,自顶至踵,没一处看了不动心,忍不住搂抱着温存抚摸了一会。梅子怕冷,才替她将制服穿上,系了裙子。

  梅子自己低着头看了一会,笑问苏仲武道:“你看像个女学生么?”苏仲武摇头道:“不像。”梅子收了笑容,连连问道:“为什么不像?说给我听。”苏仲武笑道:“你自己说如何得像!哪里有这样的女学生。”梅子道:“你这话怎么讲?我不懂。”苏仲武道:“这也不懂得。像你如何有工夫去上课的?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美人可爱吗?能够天天去上课的,纵美都有限。我心中常是这般想:除非幼稚园、初等小学校,有极可爱的女小孩子,一到了中学,就靠不住了。像你这样的,有情人或有丈夫的,不待说是一来舍不得,二来不放心。

  教她每日来回的跑,就是没有情人或丈夫,她父母亲属也必不敢放她出来。所以女学生里面绝对没有了不得的。莫说是像你这样绝色的女子,就是略微生得整齐的少年男子,在中国福建省都不敢轻易出来。”梅子笑道:‘男子出来怕什么?”苏仲武心想说出来不雅相,不说罢了,便笑道:“怕是不怕什么,不过太生好了,走出来给人家女子看见,恐怕人家女子害相思病。”梅子听得,啐了苏仲武一口道:“什么女子见着生得好的男子,就害相思病。只说中国福建省的女子是这般下贱罢了。”苏仲武只嘻嘻的望着梅子笑,梅子道:“不是吗?”苏仲武连忙点头道:“一些儿也不错。母亲在黄家等,快去见见罢!”梅子赌气将身子一扭,往外就走。苏仲武叫道:“且慢着。既装女学生,书包总得带一个。”梅子转身道:“书包在哪里?”苏仲武提了给他道:“也没打开看,不知里面是几本什么书?”梅子接了蹲下来,笑道:“等我开了看看是些什么!姐姐或者包了些吃的给我也未可知。要是有吃的,我们同吃了再去。”苏仲武笑着答应,打开一看,哪有甚可吃者,就是美术学校几本没开页的讲义’,和几枝削好了的五色铅笔,两本写生簿。梅子往旁边一撂道:“这些东西送来做什么!我妈又不认识字,把你桌上的书,包几本去都使得。”苏仲武将铅笔、书本聚起来包好道:“表面上不能不是这样做。好妹妹,你提了去罢,今晚若能回,你还是回来同睡。”梅子点了点头,接着书包往外走。苏仲武在后面跟着嘱咐道:“母亲问你话,你要留神一点,不可和平日一样,想说什么便说什么。”梅子走到门口,苏仲武还跟在后面,不住的叮咛嘱咐。梅子听了,着急起来道:“我理会得,你不要麻烦罢。”苏仲武见梅子发急,才不说了。

  梅子别了苏仲武,到黄文汉家来。刚走到黄家门首,只见送衣的下女迎面走来,见了梅子笑道:“我家太太久等太太不来,甚是着急,教我来催。”梅子点头,低声问下女道:“你听我妈说什么没有?”下女摇头道:“他们说话,我不在跟前,什么也没听得。只听得老太太说苏先生。”梅子忙问道:“说苏先生什么?”下女道:“没听清说苏先生什么。我家老爷教我收拾老太太从爱知县带来的东西的时候,仿佛听得说苏先生几个字。”梅子听了,心中更有些着慌,想再问问下女,有什么可疑的地方,下女只顾催着进去。梅子无法,只得教下女先进去,自己定了定神,提着书包,极力装出没事的模样,推门走了进去。跨进房门,即见春子正坐着和黄文汉说话,不禁哎哟了一声,将书包往房角上一撂,几步跑到春子跟前,一把将春子的颈搂住,口中叫道:“我的妈呀,你什么时候来的,也不写封信给我!”黄文汉听了这一句话,心中老大吃了一惊。

  不知春子母女会面后如何,且俟下章再写。

  第六十五章 看娇女千里走阿奶 念终身一夜愁侵骨

  话说春子等了几点钟,不见梅子回来。她平生只有这一个女儿,爱如掌上明珠,不曾一日离开左右。今回忽两三月不见,心中正惦记得了不得。从爱知县动身的时候,时时刻刻以为到东京即能见面,谁知等了几点钟,还不见回来。口里虽和黄文汉说话,一个心早在美术学校里乱转,寻找她的爱女。忽然见了梅子回来的情形,不由得心中一阵酸痛,也顾不得黄文汉在旁边坐着,两手把梅子搂住,用脸在梅子遍身亲了一会,眼泪不住的一点一点迸出来。梅子更是伤心呜咽,母女二人相对悲啼了好久。黄文汉劝慰了几句,春子才拭了眼泪,抚摸着梅子问长问短。黄文汉在旁捏着把汗,生怕梅子再提不写信告诉她的话,露出马脚来。幸喜春子都是问了些泛泛不关紧要的话,梅子还答得自然,才把心放下了些儿。此时圆子在厨房,已帮着下女将饭菜弄好,搬出来共食。

  晚饭后,黄文汉请春子去帝国剧场看戏。春子推让许久,黄文汉执意要请春子答应去,教梅子也同去,梅子只得应允。

  春子换了衣服,梅子忽然皱着眉头,说心里作恶,不想去看。

  黄文汉道:“梅子君不想去,就不去也罢了。和你圆子姐姐在家中玩玩也好。”春子没得话说,便和黄文汉二人去帝国剧场看戏。梅子哪里是心里作恶,不过有几个钟头没见苏仲武了,想趁这时候去看看。黄文汉和春子走后,便急忙忙的到苏仲武家来。苏仲武正一个人在家中搔爬不着的,如热锅上蚂蚁,见梅子神气如常的来了,异常快活。二人绸缪缱绻,直到十一点钟的时分,梅子忽然向苏仲武道:“我刚才合眼,并没睡着,仿佛梦到一家鱼店里,买了一对活鲤鱼,都有尺来长,用串子穿着还跳个不了。这梦不知道怎么讲?”苏仲武猜想了一会道:“梦原不足为凭的。但照这意思看来,一对活鲤鱼,恐怕是不久就有好消息来了。相传鲤鱼能传书,尺来长,就作尺书解,也解得过去。总之我看这梦不恶就是了。”梅子见苏仲武解得有理,没得话说。因怕春子看戏回来,便重新穿好衣裙,辞别苏仲武,回黄文汉家来。

  到家已十二点钟,圆子接着笑道:“便一日也不能放过,真要算是如胶似漆的了。”梅子红了脸道:“姐姐为什么也打趣起我来了?我妈来这里的情形,他不知道,一个人白在家里着急,怎能不去说给他听?姐姐不应该是这般打趣我。”说时眼眶一红,泪珠如雨点一般落下来。圆子看了,好生不忍,心中懊悔说话太孟浪,连忙握了梅子的手赔笑道:“是我该死,一时说话不留神,使妹妹心中难过。我此刻的心更加难过,妹妹原恕我这一次罢!我说这话,也有个意思在内。因为母亲今日才来,还没有提到这事和她说,不可使她先看出什么破绽来。母亲心性灵敏,若被她看出什么来了,先向我们诘问,我们没有站得地步,有话都难说了,事情不糟了吗?妹妹刚才装病的时候,我便觉得不妥。虽母亲不见得就疑到这样,但是肯留心的见了,也就有些可疑。你平日又不是不欢喜玩耍的,最亲爱的母亲几个月不见,心里便真有些作恶,算不了什么病,也得勉强同去。若真是作恶得厉害,你素来娇养惯了的,你病了,岂肯让母亲独自去看戏?并且母亲也决不会去。还有一层令人可疑的,你已经安排同去,临行时装出病来,只说心里有些作恶,并没说如何难过,也没说要买点什么药吃吃。在有心的看了,就仿佛你是明说出来,我这作恶,也不难过,也不要用药,只要母亲不在这里,便好了似的。我的妹妹,你说是不是?下午我教下女送东西给你,要你就来。下女回了几点钟,左等你也不来,右等你也不来。母亲在客房里着急,我就在厨房里着急。我想将来安排做长久夫妻,何必争此一刻!妹妹,你知道这关系多大!我着起急来,还可以借着进厨房弄食物。黄先生又要陪着母亲说话,又要替你担心。四面八方,都得顾到,他一个人身上的干系最重。他时常和我说,他一生就是好多事,不知受了多少冤枉烦恼。”梅子听了,更伏身痛哭起来。圆子连忙止住道:“此时万不能哭。母亲就要回了,看见了算是什么呢?”梅子真个拭干了眼泪,偏着头思索什么似的。思索了一会,忽然向圆子磕了一个头,抽咽说道:“姐姐夫妇待我的好处,我死也不敢忘记。我没年纪,不懂事,担待我点。将来我们两个人倘得一丝好处,决不忘报答的。”圆子吃惊道:“妹妹说这话,我不敢当。”圆子说到这里,眼眶儿也红了,接着道:“我岂是忍心教我妹妹在我眼前低头的?你误会了我的用意,也不必说了,我们说些别的话,散散心罢。泪眼婆娑的,母亲见了怎讲?”说着,自己用汗巾揩了揩眼,替梅子也揩了。

  跑到厨房里,烧了两杯茶,端进房来,二人相对无言的共喝。

  一杯茶没喝完,春子和黄文汉回来了。圆子迎上去向春子笑道:“我今晚极想陪妈妈去看戏,偏巧妹妹又生起病来,害得我戏没看成,还要我伺候她,直到十一点才好些。我正在这里埋怨她,为什么迟不病早不病,偏在有戏看的时候会病起来?妈说妹妹怎生回我?她说我病我的,又没拖着你在家陪我,谁教你不去看戏的?妈你老人家听,我这样做好不讨好,值得么?”春子笑着进房道:“教我也难评判。帮着她说你吧,你又可以说我溺爱不明;帮着你说她吧,我实在说不出个道理来。确是你热心太过,披蓑衣救父,惹火上身。你不是这般待她,她如何敢在你跟前撒野?你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?我还怕你这样热心,越热越会热出不好的来。”说得黄文汉也大笑起来。圆子听春子的话中有刺似的,只笑了笑,也不回答。梅子刚听了圆子一大篇的话,此刻见了她母亲,心中很有些愧悔。

  年轻没经验的人,于此等时候,何能镇静得如没事人一样?当时仍是低着头,苦着脸,并不起身问春子看戏如何。春子只道她真是恶心,问圆子弄了什么给她吃没有?圆子说道:“她此刻已好多了,快收拾去睡。好生睡一觉,明早起来包管没事。”说着,便拉梅子到隔壁六叠席房里,替她铺好了被卧教她睡。

  梅子拖住圆子不放,咬着圆子的耳根说道:“我不知道怎么,此刻心中跳个不了,胸口真个痛了起来。好姐姐,你陪着我睡睡罢!我今晚和妈睡,我怕得很。我往日看了我妈的脸,不觉得怎么,此刻看了,不知道怎的那样怕人。”圆子急得轻轻的跺脚道:“你快不要是这样。这不是分明喊出来,教她知道吗?你还是装病,安心睡罢!出了乱子,有我和黄先生两个在这里。”才说完,春子进来了。圆子只作没看见,接着说道:“你越是病了,越是现出个完全的小孩子来。妈今天才到,你偏就病了。你看教妈将来怎好放心!好妹妹,你安心睡罢,不要开口做声了。”圆子一边说,一边扶着梅子睡下,盖好了被。回头见春子站在旁边,笑嘻嘻的望着,圆子忙道:“妹妹的病,我包管明早就好了。”春子谢道:“承夫人的厚爱,这般看承她,真是难得。心里作恶,只怕是受了点寒。小孩子玩心太重,欢喜在外面跑,今晚总是又出去跑了罢?”圆子听了,虽然吃惊,只是不敢露慌的样子,摇摇头道:“寒是受了寒,但不是因在外面跑受的。’妹妹每日除上课而外,并不出去。就是礼拜日,也要高兴,我同去她才去。东京的路她又不熟,并没有人家可走,同学照例往来的很少。今晚她若能出外,岂有不陪妈去看戏的?”春子笑道:“跑是我也知道她没地方跑。她今晚去洗澡没有?”圆子见春子的话问得跷蹊,不敢思索,更生她的疑心,仍摇摇头道:“并没去洗澡。妈以为一定是出外受的风寒吗?”春子道:“我是这般想。又见她换了袜子,因想她不出去,不会换袜子。”好个圆子,心头真灵活。听了春子的话,故意格格的笑了几声道:“妈你老人家哪里晓得,方才你老人家和他看戏去了,妹妹伏在席子上不舒服,我就拿了活计,坐在旁边做。妹妹忽然起来,说想吐。一边说,一边往厨房里走,不提防一脚踏了个茶盘,将茶壶茶碗都覆在脚上,一只袜子,打了个透湿。妹妹哎哟一声,倒把我吓了一跳,因此才把湿袜子换了。此刻外面廊檐底下,不是还挂了双袜子在那里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