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东外史


  正说时,只见张修龄喝得酩酊大醉的回来。见了王甫察,连忙伸出手来,给王甫察握,哈哈笑道:“今日喝酒喝得痛快极了。你何时到这里来的?你晓得么,你的令兄差不多要给日本人驱逐出大连了。”王甫察见他东一句西一句的乱说,不好答白。张修龄也不再说了,松了手,趔趔趄趄的往隔壁房里走。

  林巨章教周克珂扶进房去睡。王甫察听了个睡字,才记起自己的行李还在火车站,没有搬来。便向林巨章借了几块钱,到火车站将行李搬回,与周、张二人一房居住。次日,林巨章拿了六十块钱的日钞,写了封信,交给王甫察送到邮政局里去。王甫察接了出来,一边走一边想道:六十块钱付给我哥哥,济什么事?他还怕到旁处筹不出几十块钱来,要巴巴的从这里寄去!放在我手里,倒可敷衍几日。我到这里来,身边一个钱也没有,零零碎碎的向人开口,也很不便当。昨日和老林要借五块钱,他就迟迟延延的只拿出三块钱来,说家中除三块钱外,只剩了几张十元的钞票,教我用了再说。话虽是委婉可听,那不愿意的情形却都露出来了。难道十元的钞票就不能给我换了去用的吗?他们有钱的人都是这样,我也不怪他。这六十块钱我且拿着用了,写封信给我哥子,将老林的信也做一块儿寄去。

  哥子回信,必不会说穿。对老林说,只说钞票是套在信里寄去的就是了。好在大连也是用这种钞票。主意想定,顺便买了信纸信封,走到长崎医学校,找他同乡的朋友朱安澜。

  朱安澜本来是自费到日本学医,王甫察当经理的时候,才补了一名官费。在长崎医学校,差不多要毕业了。年纪三十左右,倒是个热心向学之士。王甫察走到学校里,刚遇着上课的时候,朱安澜在讲堂上听讲,不能通报。王甫察就在应接室坐了,向门房借了笔墨,写了封信,和林巨章的信一并封了。猛听得叮当叮当铃子响,门房执着王甫察的名片进去了。不一会朱安澜出来,略谈了谈别后的情景。叮当叮当铃子又响,王甫察道:“你去上课,我走了。”朱安澜道:“你住在什么地方?后日礼拜三下午,我好来候看。”王甫察说了,辞了出来,到邮政局将信挂号寄去。回到家中,不待林巨章问,他便说是将钞票套在信里面寄去的,两边都可免兑换的手续。林巨章踌躇道:“不妥不妥。倘若查出来了,白丢了几十块钱,还得受罚。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。”王甫察笑道:“放心,决不会查出来。这种事我干过多次,并且见旁人也干过几次,曾不见有一失败。只要将信挂号,不至遗失就得了。去年我的同乡朱安澜在这里的医学堂读书,本是自费,他家住在抚州,托人在省城付二百块钱给他。那受托的人不知道汇兑的方法,就买了二百元日钞,用油纸包了,当作小包,由邮政局里寄了来,也没失事。朱安澜接了,还吓得吐舌头。邮政局对于这些地方不甚关心的。你看,不出几日,家兄必有信来,说平安收到了的。”说着,将挂号的凭单拿了出来。林巨章接着看了看,交给周克珂收着,说道:“虽则如此,我总觉不很放心。都正在困难的时候,小心谨慎的,还怕有意外的事发生。这样大意,坏了事问谁去要赔偿。克珂,你再替我写封信去问问,教他接到了,赶快回信。”说时,叹气唉声的道:“少年人做事,总难得老成。”王甫察心中好笑,也不和林巨章分辩。周克珂自去写信。只见下女拿着一张名片进来,林巨章接着看了,点头教请进,回头喊张修龄道:“客来了,你出来陪陪,说我身体不快就是了。”张修龄从隔壁房中走出来,林巨章给名片他看。张修龄笑道:“原来是他又来了。他若开口,该怎么样发付他呢?”林巨章望了王甫察一眼,踌躇道:“随你去办就是。”说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,林巨章即折身进去了。

  不知来者何人,且俟下章再写。

  第五十七章 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

  话说林巨章说话时,听得脚步声响,即折身进去了。王甫察不知来的是谁,恐怕他们说话不便,正想起身进里面回避,来人已推门进来。王甫察一看,才大吃一惊,来的不是别人,就是拿男子当玩物的胡蕴玉女士。即连忙起身打招呼。胡女士一眼见王甫察也在这里,登时吓得退了一步,脸色都变了。忙敛了敛神,复走向前与张修龄行礼,回头问王甫察道:“你是何时到这里来的,怎没听人说过?”王甫察笑道:“我昨日才来的。你到这里很久了吗?”胡女士点点头,即向张修龄道:“巨翁既在家里,怎的不见出来?”张修龄道:“他今天身子不快,还睡着没有起来。先生若有事就请对兄弟说了,巨翁起来的时候,代先生转达,也是一样。”胡女士笑道:“没旁的事。请先生替我对他说声,我前日和他说的事,他原说昨日送来的,怎的还不送来?我就在二三日内要回东京去了,请他今晚或明日,无论如何得送到我那里去,我靠着他的使用。”张修龄点头道:“先生放心,代先生达到就是了。”胡女士谢了声,问王甫察住在哪里。王甫察道:“我暂住在这里。”胡女士道:“你此刻有事没有?若没事就同我到外面去逛逛。”王甫察喜道:“很好。”胡女士起身,辞了张修龄,同王甫察出来。走到门口,复叮咛张修龄一会,才与张修龄握手而别。王甫察道:“你打算到哪里去逛?”胡女士看了看手上的表道:“差不多十二点钟了,我们且到四海楼去吃点料理再说。”王甫察道:“我们坐人力车去罢!”胡女士本来最爱坐人力车的,在东京的时候,时常坐着人力车到人家去,教人家开车钱。和她来往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种毛病,虽不愿意,却是都有说不出的苦。

  闲话少说。当下王甫察叫了两乘人力车,飞奔到四海楼。

  王甫察开发了车钱,一同上楼。见那间日本式的房子空着,便卸了木屐进去。胡女士也将皮靴脱在外面,跨进房。王甫察即向她努嘴,教她把门关好。胡女士真个推关门,与王甫察行那极亲密的西洋礼。过了一会,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,吓得二人一齐连忙松手,整理衣服。王甫察问道:“谁呀?”问两句,不见人答应。王甫察推开门看,只见一个下女一手托着茶盘,一手握着菜单、铅笔,站在门口出神。王甫察让她进房,仍旧将门关上。下女见房中的蒲团都两个一叠的并排摆着,胡女士头上的花撂在一边,头发都松松的乱了,独自站在房角上,在那里理鬓,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,颜色不定,西洋式的裙子,也揉得皱作一团。不觉心中也突突的跳,脸上如火一般的热。

  将茶盘、菜单放在桌上,低着头用眼睛偷看王甫察。王甫察看这下女,年纪约十八九岁,容貌虽不甚美,皮肤却是很嫩,一双眼睛更含着十分荡意,一看很能动人。便喊胡女士看,并做手势想引诱她。胡女士正被这下女吓得没有遂意,见王甫察要引诱她,心中甚喜,好借此出出气。便点头走近王甫察身边,挨身坐下,用粉脸靠在王甫察肩上,教王甫察拿菜单看着同点菜。王甫察伸脚挨着下女的大腿,左手执着菜单,右手只在胡女士脸上抚摩,两人都装出十分淫态。下女的腿靠着王甫察的脚,觉得一股热气,直冲得浑身无力,芳心摇摇把持不定,不住的用腿往王甫察脚上擦,口中有声没气的说道:“先生快些点菜,时候不早了。”胡女士悄悄的向王甫察耳边笑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王甫察摇摇头,将脚伸进了些,用脚尖去探下女的巢穴。下女连忙用手紧紧的将脚握住,往桌子底下一推,拔地立起身来,推开门往外就跑。二人都吃了一吓。

  胡女士埋怨着王甫察道:“教你动手,你不动手,直弄得她忍耐不住赌气跑了,看你有什么意思!”王甫察摇摇头笑道:“不行的,你莫把日本女人看得太容易了。有第三个人在旁边看着,她也肯吗?就是最下贱的淫卖妇,在清天白日之下,她也还有许多做作。若是当着人干,除非是和她常做一块儿卖的,然而也要是下贱极了的才行。她当下女的,自然有下女的身分,非淫卖妇可比。有我两人的活春意给她看了,使她心里难过一阵可以。想当着你和她实行,是万万做不到的。她若一嚷起来,外面吃酒的人听了,才真是笑话呢。”胡女士道:“我不信她日本女人有这般贞节!刚才你没见她那种抓搔不着的样子,莫说是当着我一个女人,我想既那么样动了心,只怕就在大庭广众之中,也有些按捺不住。”王甫察抱过她的脸来亲着笑道:“然则你若遇了这种时候,是一定不跑的了。”胡女士在王甫察脸上咬了一口道:“谁敢当着我是这么无礼!点菜罢,吃了好出去玩。”

  王甫察松手将胡女士放了,拿起铅笔来,问胡女士吃什么?胡女士笑道:“你这东西真该死!连我欢喜吃的菜都忘记了。”王甫察偏着头想了一会,笑道:“呵,想出两样来了。生炒鲜贝、白鸽松,是你最欢喜吃的了。你还吃什么不吃?”

  胡女士道:“够了。看你想吃什么,你自己去点。”王甫察提起铅笔一阵写了,拍手叫下女。拍了一会,不见人来。起身走到门口拍了几下,才有个中国的堂倌走了来。王甫察将菜单给了他,回身关门问胡女士道:“我还没问你,怎的在甲子馆住得好好的,忽然一声不做的就搬走了,也不给我个信儿?”胡女士笑道:“再不要说起我那回搬家的事!上了人家一个很大的当,还不能和人说。罢了,你也不必问,我也懒得说。总而言之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,有些儿对你不住就是了。”王甫察寻思道:“你这样说,我真不明白了。何妨对我说说,到底算怎么回事?”胡女士摇头不做声。王甫察只管追问,胡女士急道:“你定要问了做什么?想我说给你听是不行的,你有本领打听着了,你去打听。”王甫察见她发急,便不再追问。后来才仿佛听人说是广昌和的小东家在胡女士身上用钱太多了,亏了本不能支持,被伙计们责备得翻悔起来,将胡女士骗到神户,把胡女士的金镯、钻戒一件一件都偷到手,一溜烟走了。胡女士弄得人财两空,跑回东京找广昌和。谁知广昌和已经倒闭几天了,只气得搔耳抓腮,不得计较。因想到林巨章手中还阔,和自己的交情也还过得去,便跑到长崎来,住在万岁町的上野屋,找着林巨章谈判了几次。林巨章因为怕陆凤娇疑心,不敢十分招揽。今日不提防遇了王甫察,抵死的盘问,触发了她的心事,异常难过。当下酒菜上来,不似平日那般放量尽吃。王甫察不知就里,只管逗着她说笑。一顿饭吃完,胡女士的心事也渐渐忘了。王甫察会了帐,同起身出房。胡女士一看,靴子没有了。王甫察惊异道:“谁跑到这来偷靴子?并且女子的靴子男子偷了也没用。必是那下女不服气偷去了。怪道刚才拍手不肯来呢。”胡女士发急道:“你还不快叫她来,问她要。她若不肯拿出来,便问这里的老板要赔。”王甫察点点头,拍了几下手,一个三十多岁的下女走了来问:“做什么?”王甫察道:“一双靴子脱在这里,怎的不见了?”下女听了发怔道:“我不曾见。先生的靴子,放在什么地方?”王甫察怒道:“你说放在什么所在,人在这房里,自然靴子脱在房门口。你说放在什么所在?”下女东张西望了一会,自言自语道:“人坐在房里,靴子脱在房门口,会不见了?这里送饭送菜的没有乱人,除在这里吃料理的,没旁人进来。”王甫察大声道:“我不管你有旁人进来没旁人进来,在你馆子里失了靴子,你馆子里应该负责任。又不是贵重东西,应该交明帐房存贮。你不配和我说话,快去唤你的主人来!”下女没法,鼓着嘴去了。

  大厅上有几个吃料理的中国人,听见失了靴子,都放了筷子,走过来看新闻。胡女士只急得在席子上乱转。一会儿帐房走上来,王甫察怒不可遏的说道:“你当帐房做什么事的?脱在房门口的靴子居然被人偷了去,你都不管。”那帐房听了也怒道:“我当帐房是管帐的,谁替客人管靴子!”王甫察气得发抖道:“这还了得!你这东西,不送你到警察署去,大约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!”帐房冷笑道:“警察署又不是你的,要去便去就是,谁还没见过警察?凡说话总得有个情理。我当帐房坐在帐房里,怎知道你的靴子会失,着人来替你看守?这料理店不断的有人来吃喝,吃喝了就走,谁也不知道谁是什么人。这替客人管理靴子的责任,请教你怎么个负法?又不是进门就脱靴子,换了对牌,有专人管理!”胡女士在房中听帐房说话尖利,恐怕受他的奚落不值得,便也在房中冷笑道:“照你这样说来,我的靴子简直是应该失的了。你这馆子里是这般的招待客人,客人还敢上门吗?一双靴子本值不得什么,也不见得便教你赔,不过你图出脱的心思太狠了。说出话来,给人难堪,恐怕于你自己营业上不见得有什么利益。”大厅上吃料理的客人听了胡女士的话,也都表同情,说帐房说话太轻慢客人。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,忽听得后面一个下女喊道:“不要争论,靴子在这里了!”一些人都回头望着下女,只见那下女用手指着王甫察立的房门上道:“你们看,那横额里面露出来的黑东西,不是只女靴底子吗?”众人抬头一看,都道“不错”。帐房即走拢去,伸手在上面拖了只下来,交给王甫察。

  再伸手去摸,却没有了。即端了张椅子垫脚立上去,见横额里空的,一无所有,不禁笑着骂道:“不晓得是哪个短命鬼,这样和人开玩笑!还有一只,教我去哪里寻找?”帐房一边说着,一边跳下椅来。大家都嘻嘻的笑着,帮着弯里角里寻找,当作一桩很开心的事干。王甫察拿着一只靴子皱着眉不做声,胡女士在王甫察腰眼上捏了一把骂道:“都是你这色鬼,青天白日的教我把房门关上,才弄出这种笑话来,给人家开心!”王甫察叹了口气,高声骂道:“什么混帐忘八羔子和老子开玩笑!再不拿出来,老子可要臭骂了。”骂了几句,也没人答白。胡女士道:“骂得出来的吗?你去找找,必塞在什么地方去了。但是据我想,还在楼上,没拿下去。”王甫察只得将手中的靴子放下,厅上看了会没有,寻到解小便的地方,分明一只女靴子,浸在尿坑里。王甫察弯腰捏着鼻子提了起来,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。叫下女拿去洗刷干净,自己回房告知胡女士。气得胡女士又将王甫察骂了一顿,王甫察只得诺诺连声的认罪。不一刻,下女将靴子洗刷好了送来,王甫察接着嗅了嗅,还有些臊气。不敢说出来,怕胡女士又骂,连说很干净了。胡女士也不计较,急急忙忙穿了下楼,王甫察跟着后面走。楼下的人一个个都带着揶揄的样子望着。胡女士只顾前走,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。王甫察跟着走了几丈远,胡女士才回头说道:“唤两乘人力车坐着去罢。”王甫察真个唤了两乘人力车,坐着往万岁町上野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