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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东外史
归到家中,对他兄弟刘雄业如此这般的说了。刘雄业拍手大笑道:“哥哥你错了!哪有那样庄严的动物园?那是德川家康的祠堂,叫作东照宫。日本人尊敬他得很,不许闲人进去的。”刘文豹道:“德川家康的祠堂,外面竖着一块‘两大师’的牌子做什么呢?”刘雄业笑道:“那牌子不是东照宫的,是东睿山宽永寺的榊牌。并不是说有两个大狮子,你认字也不认清楚,这‘师’字,哪是狮子的‘狮’字?”刘文豹听了,才恍然大悟,将一肚皮图报复的气消了。
这日十月廿九日,刘文豹请了同乡的几个小亡命客在源顺吃酒,偏偏遇了胡女士与王甫察。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,什么野蛮事干不出?当下弄得胡女士一团糟走了,一干人都非常得意。重整杯盘,大家又开怀畅饮,议论胡女士的事。忽听得第一张桌上吃酒的人大闹起来。一个人拍着桌子说道:“你们都讲胡蕴玉不好,我偏不服!你们只知道责备人家,全不想想自己。你们说胡蕴玉不好,说来说去,只是说她喜欢偷人,欢喜出风头,捏造着一些有影无形的话,有意来糟蹋她。你们凭良心想想,她欢喜偷人,是关她一个人私德上的事,与社会国家毫无关系。你们不赞成她,不给她偷就是了。你们都是些有点身分的党人,请你们各人扪心自问:在座的人,谁是平生不二色的?男子狂嫖阔赌,没人过问。一到女子身上,便打齐伙攻击起来。中国的习惯虽是男子权重,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的,然只能对于那一种不能自立的女子。她终身靠着丈夫养活,不敢失丈夫的欢心,男子才敢拿出那专制的架子,将女人拘束得和囚犯一样。不然,有什么理由说女人有服从男子、世守不渝的义务?胡蕴玉的知识足能自立,又不曾正式和人结婚,她要畅遂她自己的欲望,和爱嫖的男子一样,法律上的自由,谁能说她不好?至欢喜出风头,更是寻常之事。现在的人谁不爱出风头?几多令人肉麻的事,都是鼎鼎大名的政客干出来图出风头的,也没见你们骂他。我说句刺你们心的话:你们自问,谁没有想出风头的心思?能力薄弱的,不知道怎么出法罢了。三代以下,惟恐人不好名。出风头,就是好名一念,有什么可批评的?大家戴着鬼脸子哄哄罢了,都是打浑水捉鱼,说什么张三腿长,李四手短?并且鸣锣聚众的来攻击一个胡蕴玉,也就自视太小了。我并不认识胡蕴玉,只听她演过数次说。很亏她十几岁女孩,能这般口齿伶俐,任是什么议论,都能自圆其说。中国像她这样的女子也就不可多得。大家扶持她些才是,何必都是这般捕风捉影的糟蹋她!”
说到这里,便有一个质问的声音道:“胡君的话不错。不过说我们是捕风捉影的话,那就是胡君爱护胡蕴玉的心太重了。我们耳闻的,不能说靠得住;亲目所见的,难道也是捕风捉影吗?我们与胡蕴玉有什么仇隙,定要故意的来糟蹋她?公是公非,自不能磨灭。胡君曾听谁人说过胡蕴玉一个好字?世人都不说她好,只足下一人,任是如何爱护她,只怕于她也不能发生甚效力。”只听那人厉声答道:“你这话错了!我且问你:‘亲目所见的’,胡蕴玉若与你没有私情,她的不法行为必不能使你亲目得见。若因她与男子同起同坐,即指定她与这男子有苟且,恐法律上也不能这般武断。难道胡蕴玉和男子调情,或和男子同睡,被你撞见了吗?你亲目所见的是些什么?我于今不特不替胡蕴玉辩护这些事之有无,姑认定都是真的,于胡蕴玉也无大损。我倒替我们男子抱愧,年纪轻生得齐整的人,都被她嫖了去。我说这话实未免轻薄,然我们男子,都是自家轻薄自家,赶着胡蕴玉拍马屁。她一个年轻女子又没有拘束,何能把持得住?乃至失身,我们男子又不知道给自家留体面,悠悠之口,只管将她破坏,以发挥我中国人的骂人特性。我平日对于骂胡蕴玉的人都不置可否,因为她自己先不尊重她自己的人格。我无话可和她说。刚才亲见胡蕴玉受辱,你们又鸣锣聚众的攻击她,我看了不过意,才说出这番话来。你们莫只顾偏着心议论她。即以刚才的事而论,难道也能说是胡蕴玉亏理?她和她朋友坐一块儿说话,与旁人有什么关系,必要给她这样一个下不去?她吃了亏,连发作都不许她发作,还一个个汹汹拳拳的举着巨灵拳要打她。这般一个柳弱花柔的女子,偏也忍心施出这种恶劣手段来对付。幸而胡蕴玉解事,自己顾全体面,不到警察署去。若是鲁莽些儿的,竟闹到警察署去了,中国人丢脸且在其次,酗酒行凶的人,任你如何会说,胡蕴玉总是个女子,衅不自她起,只怕几天牢狱之灾也免不掉。即不然,无端的受日本警察一顿训饬,于自己面上又有何好看!胡蕴玉走了很好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若再闹下去,说不定我会挺身出来,做这事的证人,证明那班人是有意侮辱女子。我看他们有便宜占!”
刘文豹等听到这里,各人打了个寒噤,缩着头开口不得。
刘文豹心想:看这说话的,是个什么样的人?悄悄的离了座位,走到第一道屏风背后张望。只见一个身躯伟大的男子,踞坐在上面,侃侃而谈。看那男子的年龄,约莫二十五六,两道剑眉,斜飞入鬓。一双鱼眼,黑白分明。远远望去,很有些威凛不可犯的样子。听他口音,仿佛带些四川声调。刘文豹连忙缩脚,退到自己座上,催着大家快吃,算了帐,一窝蜂走了。
这边桌上发议论的,不是别人,就是四川的胡庄。他自那日因吊胡女士与罗福闹了警察署之后,此心总是不死,只恨彼此无缘,见面的时候太少,不得如愿。今年八月间,和张裕川闹了点意见,将贷家解散了,独自一个搬到牛噫区林馆居住。
那西洋料理店请来的下女,被张裕川正式讨了做妾,带回中国去了。他今日也是请了一桌的亡命客吃酒。这些亡命客,十有九是知道胡蕴玉的。大家想装正人,借着刚才的事,都发出些男女授受不亲的正论来,你哄着我,我哄着你,不料却犯了胡庄的忌讳,惹出他这一篇议论来。幸大家倒没疑胡庄有私心,都平心静气的,以为胡庄的话还不甚错。又都知道胡庄素日直爽的脾气,所以都存些避让的心思,由胡庄一个人尽情发挥了一会,词锋渐敛,得以尽欢而散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俟下章再写。
第五十四章 店主妇赶走英雌 浪荡子又欺良友
话说王甫察跟胡女士回到甲子馆,胡女士换了衣服,重匀粉脸,再点朱唇。心中虽也呕气,却喜她素来旷达,又明知已吃了亏,气也无益,只得按兵勒马,徐图报复。后来毕竟被她侦知了刘雄业兄弟吞款情事,暗中挑拨了几句是非,弄得湖南党人大闹大松俱乐部,刘雄业兄弟在东京立脚不牢。此是后话,暂时不能详写。且说当晚胡女士改装停当,向王甫察道:“我们出去罢。再过一会,找我的又来了,不得开交。”王甫察道:“你想我们去哪里好?”胡女士踌躇道:“我也没好地方去。我的意思,还是买些酒菜,带到你家去吃,你说好么?”王甫察连忙道:“妤,我们就去买罢。”胡女士道:“不必我们亲去。我写个字,教下女到广昌和拿便了,自己提着讨厌。”王甫察道:“只怕下女不认识菜,买些不成材的东西回来,不能吃。”胡女士笑道:“你放心,有我的字去,广昌和天大的胆,也不敢发不成材的货来。”王甫察道:“你是他老主顾吗?”
胡女士点点头。在桌上拿笔,问王甫察爱吃什么。王甫察道:“什么都好,只要便于携带的。”胡女士道:“便于携带的,无非是薰腊之类,只可惜他家没好酒。”王甫察道:“春日馆有顶好的牛庄高粱,教下女顺便去打一斤,岂不好吗?”胡女士笑道:“也好。你常去春日馆吃牛庄高梁吗?”王甫察点头问:“怎么?”胡女士笑道:“你还装什么样,倒来问我。”
王甫察正色道:“你这话怎么讲?我委实不知道。”胡女士一边写,一边笑道:“不知道罢了。我也不必追问你,你也不必追问我。”王甫察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了。你以为我因春日馆有个下女还生得不讨人厌,时常去吊她的膀子么?你真错了。下女是个什么东西?便再生得美些,人格太差远了,我怎肯去拿正眼瞧她?你如果是这个意思,就太瞧我不起了。”胡女士写着字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,你误会了。只是你说起春日馆的下女来,我又记出一桩好笑的事来了。前日康少将请酒,挑选有好下女的馆子。挑选了几日,神田中国料理馆大小二十来家,就只春日馆的当选。吃酒的时候,那所谓生得好的下女满座斟酒,时用眼睛望望这个,瞟瞟那个。宾主都欢然畅饮,异常高兴。谁知乐极悲来,座中有个姓杨的,混名叫作小暴徒,被那下女几眼望昏了,拼命喝了几盅酒,醉得糊里糊涂的,搂住那下女,无处不摸。那下女倒好,眯缝着两眼一言不发,任小暴徒乱摸乱索。只气坏了一个混名叫作天尊的姓柳的,离了座嚷道:‘小暴徒,你一个人独乐,不怕天尊吗?’一面嚷着,一面拖了那下女的手,与小暴徒对扯。扯得那下女格格的笑得转不过气来。满座的人都跳起来,拍手大笑。小暴徒不及天尊力大,看看扯不过,想用脚抵住桌脚,助一助气力。谁知春日馆的桌子毫不坚牢,只一抵,便哗喇喇一声响,杯盘碗碟都一齐翻了下来。小暴徒吓得手一松,仰面一交也跌倒在地。我当时见他们太闹得不像样,悄悄的走了。后来不知道怎生结局。
打破了碗盏,想必是要赔的。”王甫察大笑道:“笑话,笑话,碗盏自然是要赔的。”胡女士道:“那下女,我本想问她的名字,因她只顾和他们闹去了,没工夫和我说话,不曾问得。”
王甫察道:“是不是镶金牙齿的那个?”胡女士连连点头道是。王甫察道:“她名字叫作安子。你想问了做什么?”胡女士笑道:“我又不想吊她的膀子,问了做什么?不过因你说她和你的人格太差远了,我不相信你就这样的讲人格,特意用话探听你,果不出我所料。你既说她的人格和你太差远了,你又怎么屑去问她的名字?真不打自招了。可笑你们男子都是美恶兼着贵贱讲的。”说时,接着叹了口气道:“这种理解,也不是你这种头脑浑浊、势利熏心的人所能领会得来的,留以俟诸异日的知己罢!”王甫察也不往下问,只看着她写完了,即拍手叫下女来,拿了几角钱,教下女到广昌和买了薰腊之后,到南神保町春日馆买牛庄高粱。下女去后,二人又闲谈了一会。
下女回来,王甫察提了酒瓶、薰腊,同胡女士归到家中,已是十点多钟了。王甫察打开薰腊包看,果是很好。于是二人坐着,开怀畅饮,直饮到十二点钟,方才尽兴,收拾安歇。
自此胡女士有兴即到王甫察家来。王甫察因怕遇见胜田馆主人,不敢多在神田方面行走。有时胡女士定要拉着出去顽耍,王甫察必坐马车或是汽车。在胡女士见了,以为王甫察是显阔。
其实王甫察是怕步行,遇见了债主不好脱身。王甫察骗胜田馆二百块钱,除开销大谷的房饭帐及租房搬家费外,仅剩了一百五十来块钱。本想拿去还待合室的,因二十九晚与胡女士缠了一夜,次日又被胡女士强拉着坐马车到各处游行,胡女士买了些零星物品,这一日,花掉了五十多块钱。待合室的帐还不成了,连梅太郎也不敢见面。不到十来日工夫,胡女士连借带用的,将王甫察手中的钱弄了个干净。王甫察恐怕胡女士见笑,暗地将在上海嫖时所做的中国衣服两箱搬到维新料理店去押。
这两箱衣服新做的时候总在一千元以上,抵押起来,才不值钱,仅押了一百块钱,还不知费了多少唇舌。一百块钱到手,胆又大了,但仍不敢到那待合室去。
一日,胡女士来说,有急事需钱使,要王甫察替她设六十块钱的法。王甫察不便推托,只得拿六十块钱给她,问她有什么急事。胡女士笑道:“事后你自然知道。此刻和你说了,反使你心中不干净。”王甫察见胡女士这般说,更要追问原由。
胡女士抵死不肯说,被王甫察问急了,动气说道:“料我不至骗你这六十块钱!你安得以六十块钱的债权资格侵犯我的自由、监督我的用途?你再要问,钱现在这里,你收回去罢!”
王甫察倒吓慌了,连忙赔笑说道:“不要误会我的意思。好,好,我不问你罢,你拿去用就是。”胡女士道:“你若不放心,我也不希罕你的。”王甫察大笑道:“说哪里话!莫说六十块钱,便是六百块钱,你要拿去也不值什么。我岂是这种鄙吝小人吗?”胡女士道:“只要你放心就是了。此刻家中有人等着我,不能和你闲谈了。相片你拿给我带去罢!”王甫察连忙拿给她,胡女士接了,匆匆而去。王甫察指望她干完了事,必然照常的来歇宿。这晚等到一点多钟,不见她来,才一个人安歇。
次日坐等了一日,夜间也候至十二点钟,仍不见胡女士的影子。
心中想念得不了,糊里糊涂睡了一觉。第二日一早起来,胡乱用了些早点,即奔到甲子馆来;下女说她昨日上午已经搬往别处去了。王甫察冷了半截,问下女道:“她留下新搬的地名没有?”下女摇头道:“没有。广昌和料理店的老板替他清理了行李,两个人一块儿走了。只仿佛听她对车夫说,到小石川表町似的。”王甫察道:“他们临行的时候也没对你说什么?”
下女道:“没说什么。”王甫察寻思道:怎么广昌和的老板会来替她清行李,不是笑话?一定下女看错了。便问下女道:“你怎知道是广昌和的老板,看错了罢?”下女笑道:“哪会看错。他时常到这里来的,我也时常到那料理馆里去买东西。笑话也不知说过了多少,哪会看错!”王甫察听了,心中甚是诧异,正待再问几句,只见甲子馆的女主人在里面放开破锣也似的嗓子,呼着下女道:“你这东西不开饭上楼去,在外面东扯西拉的说些什么?有来会客的,客在家就请进;客不在家,你回绝了,还得做你的事。我这里哪有你闲谈的工夫!”下女听得女主人发怒,也不顾王甫察还想问话,掉转身便往里跑。只听得女主人高声问下女道:“会谁的?你说了些什么?”下女说了几句,女主人哈哈大笑:“偏是这种烂淫卖妇,找她的还络绎不绝。她今天若再不搬,我一定将她的行李掼出去。”王甫察听了,吃了一惊,暗道:胡蕴玉这样有知识的女子,难道会弄出什么不堪的事来,给她们鄙弃吗?我倒要问个清楚才得安心。便呼着女主人道:“请你出来,我有句话要问问。”女主人停了半晌,才有声没气的答道:“先生不是要问那姓胡的女子吗?她已经被我撵走了。”王甫察道:“你开旅馆,怎么能撵客走?”女主人鼻孔里笑了两声道:“我开旅馆,是正当营业,不能住淫卖妇。她自到这里,一两日换一个男子同睡,半夜三更呼茶唤水的。我早就回了她,教她搬往别处去住,她只当耳边风。房钱、伙食费,我都情愿不要了,只要她滚出去,我乐得耳根清静!”王甫察一句话也没得说,拔步往外就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