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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东外史
王甫察道:“我冒昧问你句话,你不要动气。倘若有人想替你赎身,须多少身价?”梅太郎笑道:“这有什么动气?莫说是你问,就是不相干的人问我,我都欢喜。我此刻不要多少身价,因为声名没有做开,一千块钱,也差不多够了。”王甫察点头道:“我有句话,存在心里,久已想对你说,因为时机没有到,恐说了出来不行,反自觉得难为情。此刻既听你说了这番话,我心中似乎有了几成把握。”梅太郎笑道:“你有话,快说出来罢。有什么难为情的?”王甫察道:“我久有意替你赎身,因不知你愿意不愿意。这是你我终身大事,不可儿戏的,所以一向不曾开口。我今年虽则二十七岁,因为十九岁即出来奔走革命,性命都置之度外,哪有工夫议及亲事?及革命成了功,我又因选择得严,不容易得个相当的人物。拖延下来,至今尚没有娶得妻室。几月前,我见你面的时候,便存了这个心,时常自己揣度,不知何日才有对你申明这心思的资格。今日资格虽还没有到,却难得趁这机会,将我的心事说出来,不知你的意思何如?”梅太郎光着一双眼睛,望着王甫察说完了,低头半响,忽然流出泪来。王甫察连忙握住她的手问道:“为何忽然又伤起心来?你有心事只顾说就是。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,无不竭力去做,无端伤感怎的?”梅太郎用手帕拭了啼痕道:“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,怎肯甘心久干这种生涯?你肯可怜我,将我提拔出来,我还说什么愿意不愿意?不过我的身分,在三年前,任做谁的妻我都不抱愧。三年以来,逢人卖笑,自觉得已无身分可言了。你是个有身分的人,虽承你爱我,肯将我赎出来做妻室,我却自愧身分相差太远。若能取我做妾,我于心倒很以为安。你贵国人嫁娶素早,难得你二十七岁尚未娶妻,巴巴的挑选了我这个没身分的人,没得惹人家笑话。若是做妾,身分是不关紧要的。”王甫察正色道:“你这话说错了。我从来讲破除社会阶级主义,说什么身分!若认真在人格上论贵贱,我说艺妓的身分,比王侯家千金小姐还要高些。艺妓虽然今日迎这个,明日送那个,然迎送的都是中等社会以上的人。没得像王侯家千金小姐,一时欲火上来,偷好人不着,就是车夫小子,也随便拿着应急,那才真是下贱呢。至于说怕惹人家笑话,那更错了。我们做事,只要自己认为不错,无识无知的人笑话,理他怎的?并且我将你带回中国去,你头上又没写着艺妓的字样,谁便知道你是艺妓?纳妾的事,我平生最是反对,时常骂人不讲人道主义,岂肯自己也做出这种事来!”梅太郎听了,又感激得流涕,叩头说道:“你既这般待我,我死心塌地的伏侍你一生就是。”王甫察点头道:“一千块钱虽有限,不过我此刻手中尚没有这多,须写信教家中汇来,往返不过一月,便能到手,你耐心等着便了。”
梅太郎此时心中欢喜得不可名状,陪王甫察睡了一夜。次日,死也不许王甫察走。王甫察带她同去看了一回博览会,回头又在这家待合室歇了。第二日,王甫察说道:“恐怕有朋友因事来找我,今日万不能不回去。并且寄家去的信,也得回去写。”梅太郎道:“你今晚答应来,我便许你回去。不是我争此一晚,因为你不叫我,怕又有别人来叫,我不能不去。去了白受人糟蹋,何苦呢?我不是你的妻子,没要紧,横竖是个公共娱乐品,我自己也不必爱惜自己。此身既有所属,再去受人糟蹋,真不值得。你可怜我不教我再受委屈罢!”王甫察踌躇了一会道:“我今晚一定来便了。”
王甫察别了梅太郎归家,馆主女儿见了,扭住问道:“你两夜不回来,到哪里去了?分明是哪个烂婊子写信给你,教你去,你却捏出那一派鬼话来哄我。你于今一连在外面歇了两夜,害得我两夜连眼皮都不曾合。你不是到烂婊子那里去了,是到哪里去了?你快说!”王甫察故意惊诧道:“你胡说些什么!我前日出去,恰好我一个同乡的死了。我帮着料理丧事,忙了两日两夜,今早才装殓清楚。同乡会公推我今日下午将灵柩运往横滨中国会馆停寄,我推辞不脱,只得答应下来。不是记挂着你,此刻连回家都没有工夫了。你真是胡说,我做梦也没梦见什么婊子。”馆主女儿拿定王甫察是嫖去了,一腔忿气的,要扭着王甫察大闹一会。不料王甫察说出这番话来,又找不出嫖的证据,闹不起劲来,便渐渐的放松了手。王甫察搂住温存了一会,也就罢了。
谁知世事皆若前定。王甫察本是信口开河的,捏出死了同乡的话来哄骗馆主女儿,脑筋中却丝毫也没这个影子。煞是作怪,倒像有鬼神预为之兆似的,眼前就有这样的一桩事发生,和王甫察所捏造的话,一般无二。看官们不必诧异,非是我小子脑筋腐败,世界上实在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巧事。待小子说了出来,看官们自然相信。
闲话少说。当下王甫察极力温存了馆主女儿一会,仗着驯狮调象的手腕,登时浪静风平。恰又是午餐时候,一对野鸳鸯共桌而食。馆主女儿说道:“于今是十月半间了,天气渐渐寒冷起来,我去年做的衣服,都旧得毁了颜色,穿出去全不光彩。我想去买的裁料来,做两件新的。你欢喜什么裁料,什么色气,照你的意思,替我买来好么?”王甫察道:“我此刻手中存钱不多,前日当表换表链,得了一百二十多块钱,都为装殓同乡的垫着用了。再过几天,等各处赙仪来了的时候,同你出去买。你穿衣服,自然要你心中欢喜,我看了何能为凭?”二人正说着话,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推门进来,身上穿着成城学校的制服,进门脱帽与王甫察行礼。王甫察连忙放下碗筷,随手递了个蒲团问道:“吃了饭没有?今日不是礼拜,怎的也出来了?”来人就坐道:“饭已吃了,因为我叔叔肺病发恶,到日本来就医,昨夜抵东京的,暂住在三崎町的田中旅馆。我今早得了信,请假到田中旅馆看他。他教我来请先生去。”王甫察惊道:“你叔叔的肺病又发了吗?治肺病只有杏云堂医院还有点研究,等我同去看看,便知道到第几期了。你坐坐,我吃了饭就同去。你兄弟没出来么?”来人道:“叔叔跟前没人,他在那里照顾。”王甫察点头,匆匆吃完了午膳,即同来人出了大谷馆。馆主女儿只道王甫察真是要运灵柩往横滨,不好意思阻挡,望着王甫察去了,自收拾杯盘食具不题。
却说患肺病的这人,姓曹,名亮吉,和王甫察同乡共井。
小时曾同村学读书,今年三十岁。家中虽不大富,日月却很过得。他哥子曹先生早死了,留下两个孤儿,大的今年十八岁,叫曹耀乾,小的今年十六岁,叫曹耀坤,都聪明诚实。曹亮吉自费送他二人到日本成城学校肄业。自己因身体太弱,不能用心,就在家中经理家计。今年肺病忽比往年发得厉害,中国医生诊了无效,就有人劝他到日本来医治。他便带了六七百块钱到日本来,在田中旅馆居住。他没到过日本,难得王甫察是个同乡,又是老同学,故急急的将王甫察找来。见了面,真是他乡遇故知,自然是非常亲热。王甫察见了曹亮吉那种枯瘠样子,心中早有些害怕,不暇多谈款曲,即叫了两乘人力车,同坐着到骏河台杏云堂医院来。曹耀乾兄弟仍归成城学校。二人到了医院,王甫察办了特别交涉?请佐佐木院长诊视。院长知道是特从中国来求诊的,自是特别的看承。诊察了一会,问曹亮吉懂日本话不懂,王甫察说不懂。院长便问王甫察道:“贵友的病症,已到极危险的时候,恐怕难治。于今我且用最后的治法,治几日看是怎样,但非住院不可。”王甫察听了,心中甚是焦虑。不敢译给曹亮吉听,只说医生说不妨事。院长招呼开了一间特等医室,挑了两个上等的看护妇,伏侍曹亮吉睡了。
曹亮吉向王甫察道:“我此次到日本来诊病,一切都全仗老弟照应。望老弟念同乡同学之情,牺牲一两个月功课,朝夕伴着我。耀乾兄弟终是小孩子,凡事靠不着的。我又不懂话,只望着人家和聋子哑子一样,说不出病症来,医生也不好着手。我行李在田中旅馆,托老弟替我去取来。箱子里有五百块钱正金银行的汇票,还有百多块钱的日本钞票,都请老弟收着。应如何使用,老弟是知道,也不必对我说,尽着使用便了。我此刻如入了茫茫大海的帆船,老弟便是我的舵师了。”说着,扑簌簌的流下泪来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俟下章再写。
第五十一章 欺死友大发横财 媚娼妇捐充冤桶
话说曹亮吉说到伤心之处,不觉流下泪来。王甫察正待用语言安慰他,医生已进房看视,见了曹亮吉脸上的泪痕,连忙向王甫察道:“不可与他多说话,引他悲苦。”王甫察便教曹亮吉安睡,自己退了出来,到田中旅馆取了行李,仍回杏云堂,已是上灯时分了。心中记挂着梅太郎,不能失约,恰好手中的钱已完了,便开了曹亮吉的箱子,将一百几十块钱日钞,并五百块钱的汇票拿出来,都揣在身上。和曹亮吉说了去看个朋友,又招呼了看护妇用心伏侍,出了杏云堂,乘电车,刹时间便到了涩谷,就在昨日的待合室内,将梅太郎叫来。二人见面,说不尽无限欢娱。王甫察拿了五百元的汇票,给梅太郎看道:“我手中所存的,不过五六百元。方才我已写信家去,教家中再汇一千元来,大约来月初间即能寄到。预计你我两人,尽在年内,都能称心如愿的过快活日月。”梅太郎接着汇票,看了又看,喜笑道:“但愿钱早到一日,我即早离一日苦海!”当下二人又计议了一会赎身的手续,及赎身后行结婚式的礼节,结婚后到什么所在去蜜月旅行,将来如何过度,都在计议之中。
得意事言之忘倦,直谈到两点多钟才睡。
次日醒来,不觉已过十点钟。王甫察吃了一惊,连忙起来,揩了把脸,早点也来不及用就走。梅太郎尚睡在被中,伸出头来问道:“你怎的这般急?”王甫察道:“我约朋友十点钟有紧要事去,此刻已过了时间,不能再耽搁了。”梅太郎道:“今晚来么?”王甫察道:“能来就来。若今晚不能来,明晚一定来便了。”说着匆匆出了待合室,径到杏云堂。入得病室,只见曹耀乾兄弟都立在曹亮吉床边,和曹亮吉说话。王甫察心中不禁也有些惭愧。曹亮吉见了王甫察,问道:“你昨晚哪去了?我一个人睡在这里,真是凄楚。他们的话我又不懂得。直到今早四点钟,才矇眬睡了一觉,梦境又非常不好。”王甫察道:“你安心静养便了。有病的人,又在外国,心境自然是觉着凄楚的。你是聪明人,什么梦境不好,理他怎的?我在这里过夜,本没什么不可。不过横竖不能引着你说话,替你解闷。医院里的手续都弄妥了,每日按定时间诊察,有看护妇调药灌药,都用不着我当翻译。我住在这里,徒然多花钱,没有益处。”曹亮吉道:“虽然不能和我多说话,有一个亲人在跟前,我心中到底安顿些。昨夜医生诊脉,用笔和我说了多少话。他说的病症名目,我从没听人说过,也回答不出。我想医生诊病,望、闻、问、切,四者缺一不可。他问我的话,我既回答不出,他没法,必用药来试病。我这种病证还能错用一服药吗?因此昨夜配来的药,我抵死也不肯吃,想等你回来,问清楚了再服,等了你一晚不回来,直到刚才耀乾兄弟来了,医生对他们说,教我只管服,我才服了。我到日本来诊病,原不怕多花钱,还是请你住在这里罢。你就不和我说话,在我跟前坐坐也是好的。”曹耀乾兄弟又帮着要求王甫察在医院里住。王甫察无奈,只得答应同住。即在病室隔壁,定了个房间。这晚便按捺住心思,在杏云堂住了一夜。
次早,到洗面的所在去洗面,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看护妇,手中拿着药瓶,迎面走了过来。王甫察见她杏脸桃腮,穿着雪白的看护妇服,越显得粉妆玉琢,不禁心中一动,忽然起子个染指的念头。望着他去远了,才去洗面,心中便计算如何的去勾引她。计算了一会,自己点头道:“有了。”洗了面,仍立在刚才遇看护妇的地方。等不到十分钟,果见那看护妇提着一瓶药来了。王甫察越看越爱,便迎上去笑道:“我有句话,想问姐姐(日本女子普通称呼),姐姐不怕耽搁时间么?”那看护妇也点头笑道:“先生有话,只管问我就是。”王甫察偏着头,想了一想道:“可笑我这个没记忆力的人,一见了姐姐的面,把想问的话又忘记了。且问姐姐叫什么名字?”看护妇忍俊不禁的道:“像先生这样没记忆力的人,真也可笑。快想想要问的话,看可想得起来?我叫久保田荣子。”王甫察连连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,我想起来了。荣子君,我想问你,是不是派定了房间的?”荣子摇头道:“没派一定的房间。”王甫察道,“好极了,我房中两个看护妇,有一个做事太粗率,正要和医生说换一个。因怕拣不出好的来,想到看护妇会去请。难得你没派定房间,等一歇我就对医生说,将你拨过来好么?”荣子望着王甫察道:“先生害了什么病,要请两个看护妇?言语举动不是好生生的一个人吗?”王甫察笑道:“我害的是相思病,你不要笑话。”荣子道:“先生害花柳病吗?”王甫察诧异道:“你怎说我害花柳病?”荣子笑道:“我以为先生不便说害花柳病,故意绕着弯说是相思病。”王甫察摇头笑道:“不是,我实在不害病。因我有个朋友害病,我住在这里照应他。”荣子道:“不是特从中国来诊肺病的那人吗?”王甫察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荣子道:“听我的朋友说,那人的肺病甚是厉害,只怕不能久活了。”王甫察道,“你朋友是谁?他怎么知道的?”荣子道:“就是伏侍那人的看护妇,叫河田仲子,她说给我听的。先生就是要更换她么?”王甫察道:“两个人哪个是河田仲子,我还不知道。你将她容貌说出来,我就知道了。”荣子道:“高高的鼻子,大大的眼睛,胖胖的身材,镶了两粒金牙齿的,便是她。”王甫察道:“我要换的不是她,是那个又高又瘦的,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。”荣子道:“她做事怎么粗率?”王甫察正待捏故来说,只见一个人从对面房门里探出头来唤荣子。荣子不及听王甫察回话,匆匆提着药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