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东外史


  二人洗了脸,同下楼来。胡女士走近柜台,那老板已立起身,笑道:“有新蒸的荷叶酥还好,先生带些回去吃么?”胡女士点点头,去玻璃柜中探望。见里面摆的薰鱼、火腿之类,用手点给那老板道:“你拣好的给我包几样,和荷叶酥一并着人送到我家里去。”那老板喜孜孜的,跳出柜台道:“先生要什么,指给我看,我就叫人送去。”胡女士拣心爱的糖食菜蔬,指了几样,懒得久看,只向那老板说了句:“给我赶快送来。”便和苏仲武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。苏仲武道:“你再到我家去么?”胡女士道:“再去干什么?我今日看博览会,盘旋着走了一日,也没得休息,我要回去了。”随看了看手上的表道:“十一点半钟了,你自回去罢!”说着,仍拿了她那把打油头的鲜花,一边嗅着,一边走了。

  苏仲武心中大不自在,一步一步走归家中,歇宿一夜。次日早起,梳洗已毕,用了早点,又换了套衣服,匆匆忙忙乘电车,向青山一丁目来。走进门,见院子里面已有两乘棚马车停着,连忙到昨日坐的客厅中一看,一个人也没有。咳了两声嗽,一个卞女走出来,望了一望,认得是来过的,说了声:“请坐。”便折身进去了。一会儿复出来道:“请到里面去坐。”苏仲武即跟了进去。只见里面一个小小的院落,收拾得非常齐整。

  绕着院落一条走廊,走廊两边摆了些盆景。走廊尽处,一连三间房屋,房门都紧紧的闭着。下女引到中间一间房子门口,蹲下身去,轻轻将门推开。苏仲武见里面鸦雀无声的,各人正在那里早膳。黄文汉连忙放下碗筷,叫下女送蒲团泡茶,圆子、春子、梅子一时都将碗筷放下。苏仲武对大家行了礼,黄文汉故意客气了两句,问已用了早膳没有。苏仲武说已用过了,黄文汉让苏仲武坐了,便仍请她们吃饭,圆子等都向苏仲武告罪。

  一刹时都用完了,下女收杯盘,圆子也帮着搬运。苏仲武看这房间,虽只八叠,因为房中有两个床间,足有十叠席房间大小。

  房中并没别样陈设,只壁间挂了几方风景画,床间里面摆了一瓶鲜花,一个小木书架,架上放了几册日本书。黄文汉背着书架坐了,春子和梅子对坐在黄文汉左右。黄文汉说道:“今日天气正好,我们不可多耽搁,好在会场里面多盘桓一会。”春子向梅子道:“不错,我们就去收拾罢。”说时,只见圆子出来,走近梅子身边,附耳低言的说了几句。梅子笑着摇头道:“那怎么使得?穿人家的衣服,怪难为情的。”圆子笑着,在梅子膊上轻轻的捏了一把道:“你我有什么难为情?我横竖用不着。”说着,拉了梅子起来,往隔壁房间里去了,春子也起身跟着进去。黄文汉便同苏仲武走出房,在回廊下将昨晚的成绩,说给苏仲武听。昨晚黄文汉归家,已过了十一点钟,圆子正陪着春子母女在房中谈话。圆子自述身世,说曾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,兼述该学校的学科如何完备,同学的如何亲热,教员都是些有名的学士、博士。黄文汉接着说自己和那校长很有交情,里面的教员,如某某等,我都认识。还有那麴町的三轮田高等女学校,那校长也和我认识。我介绍进去的学生,委实不少。即如某某的女,因为我介绍她在三轮田高等女学校毕了业。正在那行毕业式的时候,某男爵见了她的容貌,又看了她毕业的成绩,心中欢喜,便请了她去当家庭教师。后来不到一年,男爵的夫人死了。男爵便求我作伐,今年三月某日行了结婚式,此刻居然是一位男爵夫人了。“前几日我还在她家坐,呼奴使婢的,好不堂皇。唉,这都是进学堂的好处。她家里父亲兄弟,都是做生意的人,夫人说:‘若不是在学堂里的成绩优良,举止闲雅,哪能有这等遭际。说起来也奇怪,学问这东西,真是不可思议。哪怕你这人生得漂亮到了极处,一没有学问,四肢百骸都会显出一种俗气来。有学问的人一见了,便知道这人是没读书的。若是大庭广众之中,都是些有学问的人在那里,一个没学问的人杂坐里面,不是粗野得看不上眼,便现出那跼蹐不安、手足无所措的样子,也令人不耐。这都在人家眼里看出来,自己并不觉得。一个人没有向上的心思便罢,有一分向上的心思,便得求一分学问。现在西欧的习尚,渐渐的到我们日本来,交际社会中,也少不了女子。好人家的夫人、奶奶,一月总免不了有一两次园游会、茶话会,还有种贵族妇人的慈善会,更是夫人小姐出风头的地方。你若容貌生得恶劣,举止又不大方,便教你当场出丑。”

  春子听了,惊异道:“什么慈善会,这等厉害?”黄文汉道:“原来夫人不知。这种慈善会,便是贵族、华族行乐的所在。将办法说出来,却是好笑。他们贵族、华族想做慈善事业,或因什么地方被了天灾,他们想设法赈济,而一时集资不易,便有这慈善会的办法。先择一个宽广地点,设立许多铺面,如扇子店、首饰店、烟纸店、咖啡店、酒店,都办些货物在里面。到开会的时候,便请各贵家的夫人、小姐来做掌柜。各贵家子弟以及一般有些声望的绅士和一般大少爷,都先期弄了入场券进会场来,借着买杂物和各掌柜的夫人小姐周旋。那货物的价值,比外面的要高一倍。只因入场的都是些富贵公子,只要得与各贵家小姐周旋,也不顾价值的低昂。开会之后,所赚的钱便将去做慈善事业。夫人你看这办法好笑不好笑?”春子道:“然则容貌生得丑的,那货物是一定不销行了。”黄文汉笑道:“那是自然,所以我说当场出丑。不过有学问的人,容貌虽然不能出众,却能言谈风雅,举动幽闲,也一般的能惹人敬爱。所以有容貌又兼有学问更好。若天生的相貌不扬,就只有多求点学问,也可补容貌之不及。像梅子小姐这般的人品,又有学问,在东京这样地方,真是辇毂之下,哪怕不得一个王侯快婿!”春子道:“学校我也知道是要进,不过我只这一个女儿,实在有些舍不得教她离开我。并且我不知道这学校里的章程,教员的人品,同学的身世,我也不敢教她进去。这事情不是当耍的,稍不留心,坏了事的委实不少。”黄文汉连连点头道:“不错,不错,我也是这般主张。调查最是要紧。东京女学校规则不谨严的不少,引人入胜的事情又太多,果是不能当耍。但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,圆子曾在那里毕业。那学校里的规则十分严整,校长、教员、同学的,没一个不是有身分的。并且每学期要开一次生徒家属恳亲会,学生的父母、姊妹,都得到学校里去,和校长、教员谈论家常琐事及家庭教育,这是学校里极妥善的办法。女子进了这个学校,是万无一失的。”春子道:“这学校的好处,我已听尊夫人说过了。只是我想去参观一回,不知先生可能介绍?”黄文汉大笑道:“有何不能!我介绍去参观的,他们还要特别的招待,只用我先打个电话,或写封信去,招呼他们一声便了。”说话时,不觉已到了一点钟,便安歇了。

  黄文汉在回廊下将这情形说给苏仲武听,苏仲武问道:“你真能介绍她们去参观吗?”黄文汉笑道:“你这人才蠢呢!世界上有不愿意人去参观的学校吗?你说是由爱知县特来参观的,将原由说出来,求他招待,岂有不殷勤招待之理?学校里能知道我们是个骗局吗?”苏仲武道:“你对她说和校长有交情,将来见面不相识怎处?”黄文汉道:“这更容易。参观学校,不一定见得着校长,便见着了,只要我称他是校长,不去请教他的姓名,就不要紧了。我有名片进去,难道他还问我吗?校长下田歌子,我认识她的面貌。这些地方,春子决不会留心的,混混就过去了,哪里会使春子看出我的破绽来。我已教圆子用心联络梅子,须和梅子装得十分要好,使春子看了,好放心将梅子寄顿在我这里。梅子穿来的衣服不很漂亮,圆子特将她自己新做的衣服借给她穿,这也就是联络她的意思。博览会场里面,有家中国料理店,规模还不错。看到十二点钟的时候,你就邀进去吃料理。凡人一有了感情,说话就容易了。你日本话又不是不能说,何妨扯东拉西的,和春子多亲近亲近。”苏仲武道:“我何尝不想多说,只因你干的闷葫芦,我没揭破,恐怕说错了误事。”黄文汉点头道:“我是说以后,昨日自然是不能多开口。”

  正说着,只见圆子推出门来,笑着向黄文汉招手道:“我等已收拾停当,就此去罢!”苏仲武和黄文汉回头看圆子,打扮得花枝招展,比昨日更加妩媚。苏仲武附着黄文汉的耳,低声笑道:“兀的这庞儿,也要人消受。”黄文汉点头笑道:“做夫人便也做得过。”二人走回房,黄文汉叫圆子拿衣来换。

  圆子在隔壁房中答应了,走过来到第三间房里捧了个衣盒出来,放在席子上,笑向黄文汉道:“你自己换罢,我还有事去呢。”黄文汉自己将衣盒打开,拿出一套新单和服来,背转身换了。

  圆子同春子母女出来,苏仲武看梅子穿一件白地撒花秋罗衫子,系一条金线攒花的腰带,带结高举至肩上。一脑青丝松松的垂在后面,用丝条打了几个花结,顶心上堆着一个大花丝球,颤巍巍的,只在头上晃摇不定。轻匀粉脸,淡点朱唇,眉画远山之黛,眼萦秋水之波。黄文汉笑向春子道,“今日梅子小姐进会场,我想满会场的人必没一个不说是一颗明星来了。”春子笑道:“她哪里能享受这种荣幸。会场里人不笑话她是乡里来的,就是福分了。她从来是痴憨不过的。初见她的人,若不知道她的性格,必说她是白痴。其实我听她父亲说,她读书却异常聪颖。”苏仲武从旁点头道:“哪有生得这般清秀的人,读书会不聪颖的。不待说,一见面便能知道小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。”春子谢道:“苏先生过誉了。”圆子笑道:“苏先生的话不错,我一见梅子君的面,不知道怎的,心坎里面不由的便生出种爱情来。恨我自己命苦,我母亲不曾替我生个这样的妹妹,朝夕伴着我,使我多保全我自己一点天真。我爱梅子君的心思,不说没人和我一样,敢说并没人知道。别人爱她,必是爱她的容貌,或是爱她的聪明。我爱她却真正爰她这点痴憨的性格。夫人你不知道,痴憨是女子极可宝贵的东西。女子有了这种性格,便是天仙化人。我若有个这样的妹妹,依我的性格,一世也不许她嫁人,只跟着我过日子,她便想吃我身上的肉,只要她不嫌酸,我也甘心情愿的割给她吃。”春子道:“谢夫人的厚爱,不要折了小孩子的福。”黄文汉笑道:“我们不能再耽搁了,马车上也好说话,我们走罢!”说着,让圆子引着春子母女先走,自己和苏仲武跟在后面,同走到院子里。

  两个马车夫,都坐在车上打盹。下女上前唤醒了,圆子陪春子母女坐了一乘,苏、黄二人坐了一乘,出得门,飞也似的奔向上野公园来。

  才到广小路,便远远望见那会场的大门高耸云表,左右出进的人如蜂拥一般。不移时,到了会场门口。黄文汉先同苏仲武下车,买了入场券,圆子已搀着春子下车。梅子下车的时候,刚好一个二十多岁人驾着一乘自转车,直撞过来,惊得那马跳了几下,车子也跟着颠簸了几下,险些儿将梅子撷下车来。圆子见了,连忙回身来扶,梅子已笑嘻嘻的跳了下来。看那少年,绕着马车打个盘旋,只慢慢的在地下转。梅子见了,心中好笑,拉了圆子的手,跟着春子走。猛听得背后呜呜的叫了两声,疑是汽车来了,吓得连忙让路,却不见汽车走过。回头一看,哪有什么汽车,原来就那乘自转车,故意叫捏着气泡,呜呜的吓人。梅子低声笑向圆子道:“这个人才讨厌,多宽的路不走,偏要在我们背后呜呜的叫人让路。”圆子捏了梅子的手一道:“不要睬他。他本是一种下等动物,由他叫叫罢。”梅子回头看他,还只在背后,一脚懒似一脚的慢转,一双眼睛和贼似的不住的向梅子脸上乱溜。梅子看了,又忍笑不住,向圆子道:“这个人真讨厌!我又不认识他,只顾瞧我做什么?”圆子道:“瞧瞧有甚要紧,不睬他好了。爱好的心,就是下等动物,也和人一样。”说着,也低头吃吃的笑。

  黄文汉和苏仲武买好了入场券,就立在会场门口等。三人到了,便一同进会场游览。

  不知游览了些什么,且俟下章再写。

  第四十五章 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

  话说黄文汉等进得会场,只见迎面一座圆台,上有数十道喷水。那喷水中间一道,足有四五丈高,真是飞珠吐玉,映着日光,远远地便望着如一团银雾。绕圆台过去,便是座音乐亭子。上面许多人,正在那里调丝品竹,清音嘹亮,和着喷水的声音,格外有一种天趣。音乐亭周围装设了许多靠椅,以便游人坐憩。黄文汉等因急于游览各处的陈设物品,没闲心坐在这里清听,只立着略听了一听,即引春子等走进第一个陈列场看了一会。正要从后面穿出第二陈列场,刚走到房檐下,迎面来了一个少年,穿着一身青色洋服,却不是学校里的纽扣;头上歪戴着一顶乌打帽,左顾右晃的从第二会场走出来。打量了黄文汉几眼,复看了看苏仲武,从二人中间挤了过去,恰好和梅子撞个满怀。梅子哎哟一声,倒退了数步。圆子连忙扶住,回头正待开口骂那少年,黄文汉已掉转身躯,一把将那少年拿住。

  那少年挣扎了几下骂道:“拿住我做什么?”黄文汉使劲在那少年臂上捏了下道:“请问老兄的眼睛瞎子吗?为何青天白日的这等乱撞?”春子也气不过,骂道:“这失礼的奴才,实在可恶!”那少年被黄文汉只一捏,痛澈心肝,禁不住鼻子一酸,两眼流出泪来,跳了几跳要骂。圆子向黄文汉说道:“这奴才刚在会场外面,驾着一乘自转车横冲直撞。梅子君正在下车的时候,把马惊得乱跳,险些儿将梅子君攧下马车来。他此刻又故意的胡撞,不是扶得快,几乎被他冲跌了。快叫警察来,将他拿了去。”黄文汉听了,怒不可遏,拉了那少年要走。奈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,急忙不得出去。正待分开众人,一个巡场的警察见了,立将众人驱散,向黄文汉寻问原由。黄文汉松了手,拿出张中村助藏的名片来,递与那警察道:“这东西无礼得很。我们进会场的时候,他驾着一乘自转车横撞过来,惊得马乱跳,险些儿将我这女眷从马车中攧下来。方才他又从人丛中来撞我这女眷。若非扶持得快,已跌了,显然是有意轻薄。请你给我将他带去,治他的侮辱罪。”那少年想辩,圆子向警察说道:“这人实是无礼极了,我们进会场的时候,他就驾着自转车,只顾在我们背后呜呜的将汽笛捏着叫,我们赶着让路,他却又缓缓的不肯前进,如此闹了几次,我们进了会场,只道他已去了,哪知道他还在这里。”警察听了黄文汉和圆子的话,以为中村助藏必是个不知名的贵族,又看了那少年鬼头鬼脑的样子,立刻施出那警察平日拿贼的手腕来,将那少年横拖直拽的出会场去了。可怜那少年,不曾得着一些甜头,就进了监狱,这也是吊膀子的报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