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留东外史
留东外史
时光易过,暑假之期已尽,博览会已开场了。苏仲武果然接了个电报,欢天喜地的捧着来找黄文汉。黄文汉笑道:“何如呢?你赶快拿二百块钱给我。她电报上说九月初一日午后三点钟准到东京,今日是八月二十七,只有四天工夫了,须得从速安排,方能妥帖。”苏仲武道:“你将如何安排?”黄文汉不乐道:“和你这种初出世的人干事,总是啰啰唆唆的不得爽利。我教你拿二百块钱出来,难道没有用途,白骗了你的吗?我早说了,须任凭我摆布。”苏仲武不待黄文汉说完,忙赔笑说道:“不是这般讲。你知道我是个急色儿,原谅我点罢!我此刻就去拿钱来,由你去使就是。你我同乡,又是数年的老友,说话彼此不要多心。”黄文汉笑着挥手道:“多你什么心,你就去拿钱罢!”苏仲武归家拿了田中银行的存款折子,跑到银行里,将五百块钱都取了出来,交了二百元给黄文汉。黄文汉道:“初一以前,我没工夫来会你。初一日下午,你在家中等我同去便了。”说着,匆匆的怀着二百块钱,同苏仲武出来,叮咛苏仲武初一日不可出外,即点点头,自去安排去了。苏仲武站在玉名馆门首,纳闷了一会,正待归家,只见胡女士同着个三十来岁穿洋服的男子,从甲子馆走了出来。男子自转角走向电车道上去了,胡女士回头望了那人几眼,一步一步的直向玉名馆来。苏仲武看那男子,好像很面熟似的,只因一时心中有事,记不起来。胡女士已慢慢的走近身,径进了玉名馆。苏仲武不觉诧异,心想:这馆子,中国人住得很少,我正怪老黄为什么无端的搬到这馆子里来。她也跑到这里,会哪个呢?想仔细听她问下女要会谁,哪晓得她并不开口,竟脱了皮鞋往楼上走。只见一个下女跑来拦住道:“黄先生刚出去了。”下女说话时,眼睛望着外面,见了苏仲武,即用手指道:“刚同那位先生出去的,只怕还没去多远。你去问那位先生,便知道到哪儿去了。”胡女士只翻着眼睛望了下女,苏仲武知道她不懂日本话,即回身走进去,笑脸相承的问胡女士道:“女士可是要会黄文汉?”胡女士用那柔情似水的眼光,连瞟了苏仲武几下,也笑嘻嘻的答道:“先生可知道黄君到哪去了?”苏仲武初次在教育会遇见胡女士,本就起了不良之心,只因黄文汉几句冷话,将一团高兴打退了。后来几个月不曾见面,又有了加藤梅子几个字横亘在脑筋中,所以没再起念头。今日见她来会黄文汉,已料想是被黄文汉吊上了,暗道:怪不得黄文汉那时阻拦我,原来是为他自己。我何不趁这时机也吊她一吊,出出胸中的恶气。吊到了手,乐得快活快活,便吊不到手,我也不费了什么,好在是顺便的事。主意已定,便从衣袋中摸出张名片来,双手递给胡女士道:“久慕女士的荣誉,常恨不得会谈。黄君和我是同乡,时常对我说女士之为人,更使我想慕不置。”胡女士喜孜孜的接了名片,连道不敢当,便不问黄文汉的去处了。穿了皮鞋,笑问苏仲武道:“先生也是住馆子吗?”苏仲武道:“我嫌馆子嘈杂,一个人又犯不着住贷家,就在南神保町住了个贷间,房子倒还清洁。女土刚从甲子馆出来,甲子馆有女士的朋友住着吗?”胡女士笑道:“我就住在甲子馆,闲时尽可请过来谈话。”苏仲武笑道:“我闲的时候多,若蒙女士不讨厌,什么时候教我来陪着消遣,我就什么时候过来便了。”前集书中说过,胡女士是最喜人恭维的,听了苏仲武的话,甚是高兴,登时斜睨了苏仲武一眼,微笑答道:“你夜间十点钟以后来罢。十点钟以前,来访的客太多了。”苏仲武忙点头道是。
二人同走出玉名馆,胡女士要往饭田町去,只得分手。苏仲武向神保町走了几步,复回头追上胡女士,殷勤说道:“十点钟以后,不教我白跑么?”胡女士嗔道:“便白跑十趟,算得什么?你们男子,横竖吃了腿的饭。”说着,点头笑了一笑,掉臂摇身的走了。苏仲武受了胡女士一顿奚落,痴立了一会,回想起刚才对谈的滋味,真算是三生有幸,不由得欢欣鼓舞的跑回家中,更衣洗澡,静待良时。十点钟已过,便跑到甲子馆来。这晚,胡女士知道苏仲武要来,十点钟以前,早将来访的客撵了出去。见苏仲武进来,连忙起身握手。苏仲武见胡女士只穿一件水红色纱的西洋浴服,下面赤着双足,被那白日一般的电光照着,连两条大腿都看得分明。头上青丝撩乱,散披在两枝白藕般的臂膊上面。那种惺忪意态,苏仲武不觉魂销,握了胡女士的手,不忍释放。只因是初次拜访,不敢鲁莽,勉强丢了手,就一张靠椅上坐着,心中兀自怦怦的跳个不了。初尝这种滋味的人,自然是有受宠若惊的模样。胡女士拿了枝雪茄烟,送到苏仲武面前,擦上洋火。苏仲武正在发痴的时候,被洋火的响声一吓,醒了过来,连忙起身,就胡女士手中吸燃了烟。胡女士弃了手中烧不尽的火柴,推了苏仲武一把,笑道:“你发什么呆,这样失魂丧魄似的,想心事吗?”苏仲武忙敛神答道:“没有,没有。刚才来的时候,因欲急于见面,走急于,有些倦意,想坐息一刻儿,并没有什么心事。”说到这里,接着向胡女士笑了一笑道:“我的心事,就是想到这里来,既到了这里,还有什么心事?”胡女士用指在苏仲武面上羞了一下道:“也亏你说得出!”说着,挨坐在一旁,跷起一只腿,搁在苏仲武腿上,扯着苏仲武的手,正要说话,忽然想起桩事来,立起身,拍手叫下女。下女来了,胡女士对苏仲武道:“你为什么不替我说?”苏仲武跳起来急道:“你又不说,我知道你教我说什么?”胡女士嗔道:“蠢东西!你这也不知道。你对她说:‘会我的人来了,只回我不在家,不要让他们进房来。’”苏仲武听了,心想:这话我怎好对下女说?望着胡女士不肯开口,胡女士啐道:“你真无用!好好,不说也罢了。”说着,赌气掉转身坐在椅上,自言自语。苏仲武见她生气了,只得厚着脸皮向下女说了,下女掩口胡卢而去。胡女士才回嗔作喜,拉苏仲武同坐。苏仲武就座笑道:“你为什么不见客?可能令我真个销魂?”胡女士笑道:“我令你真个销魂吗?我却不是给男子做玩物的。你要说自问能给我真个销魂,我倒可承认。只许你们男子糟蹋女子,我们女子便不能及时行乐?男女平权的话,恐怕不是这般讲法。”苏仲武虽没学问,只是男女平权的话,他却不甚赞成。见胡女士这般说,不由得现出些反对的脸色。胡女士见他脸色不对,赶着问道:“你们男子,不应该给我们女子做玩物吗?你们男子从来是生成的一身贱骨,待他稍为宽一点儿,他便放纵起来,不听人调度了。”苏仲武不服道:“你说我们男子应给女子做玩物,不错,我也不和你争。只是吉原新宿那猪圈似的房子里面,一群一群关着的,何以都是男子的玩物,却没有关着一个女子的玩物呢?”胡女士听了大怒道:“你放什么屁!你敢当着我欺我们女子吗?你们坐在那猪圈里面去,看我们女子来不来嫖你!你从哪一点看出我们女子比你们男子贱些来?”苏仲武见胡女士动了真气,吓得慌了手脚,赶忙赔礼道:“我本是一句笑话,虽说得过于荒谬,只是确系无心之失。你若因我一句话便动起真气来,我就更该死了。”说着,连连作揖不止。胡女士忍不住笑道:“我说你们男子是生成的一身贱骨,何如呢?可不是一身贱骨!定要我发作发作,才得服帖。”苏仲武也笑道:“怪道许多男子平时都说是反对男女平权,及至与那些讲男女平权的女子往来亲密了,便改变了宗旨。原来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胡女士摇着头笑道:“那是自然呢。我们女子的同化力,若不比你们男子强些,还了得?那真不知要将我们女子欺压到什么地步。”苏仲武道:“我却不承认是女子的同化力。”胡女士正色道:“不是同化力,是什么力?”苏仲武胁肩笑道:“只怕是种特别的魔力罢了。”胡女士伸手指着苏仲武笑道:“你这不通的人,说话真可笑。魔力还有什么特别的?魔者,不可思议之谓。这不可思议之力,就说是同化力,又有什么不可。”
苏仲武本来不甚通,平日又震惊胡女士的名声,到这时候,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,更死心塌地的佩服胡女士不已。这晚不待说是小心伏侍胡女士过了一夜。
黄文汉的靴腰,算是被苏仲武割了。俗话割靴腰,又叫作补锅。后来和黄文汉往来的人,知道了这桩事,同时又有郑绍畋请客的一桩事。那些人都觉得奇怪,以为黄文汉是嫖场老手,居然补锅,郑绍畋是有名的鄙吝鬼,也居然请客。好事的人因捏了四句笑话道:“去年怪事少,今年怪事多。郑绍畋请客,黄文汉补锅。”郑绍畋请客的事,后文自有交待。
苏仲武做了胡女士一夜的玩物,次日绝早,胡女士逼着苏仲武起来,教他暂且回去,以后要来了,还是白天里来好,夜间十点钟以后,却不敢劳驾了。苏仲武问是何故?胡女士冷笑了声道:“你也不自己想想,你可能算是个男子?倒害得我……”说到这里,掉过脸朝里面叹了口气道:“我要睡,懒得和你多说了。你去罢,不要在这里气死了人。”苏仲武扫了一鼻子的灰,垂头丧气的穿好了衣服,伏在胡女士的枕头旁,低声下气的唤了几声。胡女士只作没听见,睬也不睬。苏仲武没法,只得提着帽子要走。胡女士忽然掉过脸来,笑问苏仲武道:“你真个就走吗?”苏仲武连忙转身笑道:“我哪里敢就走,你要撵我出去,教我怎么好迟延。”胡女士就枕上点点头道:“也好,你去去再来。我十一点钟起来,你十二点钟来,陪我去看一样东西。你可不要忘了。”苏仲武问道:“陪你看什么东西?”胡女士圆睁杏眼骂道:“你管我去看什么东西?叫你陪我去,陪我去就是了,问长问短怎的?”苏仲武不敢开口。胡女士道:“你去罢!”苏仲武转身向外走,才推开门,胡女士复从被中喊道:“来来!”苏仲武仍转身走近床前,胡女士闭目半晌不做声,好一会才问道:“你此刻往哪去?”苏仲武道:“我去洗脸用早点。”胡女士道:“你十二点钟来么?”苏仲武道:“怎么不来?”胡女士道:“你没有事吗?”苏仲武道:“有事也没法。”胡女士道:“这话怎么讲?”苏仲武笑道:“你叫我奉陪,我敢推有事吗?”胡女士劈面呸了一口道:“不要是这样假惺惺,没事就没事。”苏仲武连点头道是。胡女士笑道:“你来的时候,若有客在这里,你万不可和此刻一样,你呀我的乱叫。大家客气点,称个先生,好听多了。”苏仲武笑道:“理会得。先生的名誉,自是要紧。”胡女士伸出手来,揪了苏仲武一把,笑道:“小鬼头,我看你这东西一定是个候补小老爷出身,不然,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卑鄙样子。”苏仲武也回手揪丁胡女士一把,笑道:“没有小生这种卑鄙,怎显得出先生的清高来。不要吵醒了先生的瞌睡,我去了,十二点钟再来替先生请安。”说着,伸手给胡女士。胡女士也伸出手来,苏仲武就她手背上接了两吻,笑嘻嘻的走了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俟下章再写。
第四十二章 经理员丸和馆召妓 登徒子上野驿迎亲
话说苏仲武走出甲子馆,刚六点钟,路上行人稀少,急忙忙跑到家中。因一晚不曾安睡,觉得有些头昏眼花的,脸也懒得洗,铺好床,呼呼的睡了一觉。在睡梦中也和胡女士调情,正在美满的时候,忽听得房门“呀”的一声开了,黄文汉气冲冲走了进来,一手将苏仲武的臂膊拿住。苏仲武吓醒了,觉果有一人拿住他的臂膊,急得睁眼一看,乃是陈志林。后面还立着一人,认得是王甫察,忙定了定神,叫二人请坐。一面起床,一面笑道:“你们怎这般早?”陈志林笑道:“你睡得忘记了时刻,倒说别人早。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?”苏仲武诧异道:“什么时候了?”王甫察笑道:“响午炮一会儿了。”苏仲武猛然记起早晨的事来,心中慌急,手中收拾铺盖,便张皇失措的。陈志林不知就里,也不作理会,自己起身拿烟,分了枝给王甫察,擦上洋火,各人呼呼的吸着。陈志林笑道:“老苏,你快去洗脸,老王特邀我同来,要约你到涩谷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去吃酒。那家料理店,是他旧日的居停主人开的,叫丸和馆,今日新开张,定要老王去凑热闹。老王今日预备了一百块钱做局钱,想将涩谷的艺妓,都叫来赏鉴赏鉴。他既有这种豪举,我们万不可不同去一乐。”
苏仲武心中正因为失了胡女士的约,急得无可奈何,想赶急洗了脸跑去谢罪,哪有心情听他们说话。还因王甫察是新交的朋友,不能不存些客气,才没提起脚便走。洗了脸,勉强陪着坐谈。王甫察问他:“用了早点去,还是就去?”苏仲武一面起身,一面笑答道:“我今日实在不能奉陪。有个朋友,昨日约了我今日十二点钟去会,委实不能不去。”陈志林跳起来道:“不相干的约,便失一次,又有什么要紧?并且你的约是十二点钟,此刻已是一点多钟了,就去也不中用。”苏仲武摇头道:“不然,一点多钟也得去。这约是无论如何不能失的。”王甫察笑道:“约十二点钟,到一点多钟才去,已算失约。倘你那位朋友因你到了时间不去,他又往别处去了,你不仍是白跑吗?我看已经过去的事,不必研究,涩谷是不可不去的。我虽是初次和你论交,但时常听老陈谈及你的性格,知道你不是个喜欢讲客气的人,所以才敢来邀你。去去,不用犹疑了。”陈志林也在一旁极力主张就去,不容苏仲武不肯,硬拉着上了往涩谷的电车,风驰电掣的开往涩谷去了。苏仲武在车中想起胡女士之约,五内如焚的,说话都没丁伦次。陈志林、王甫察一心只想到了丸和馆,如何寻欢觅乐,也不理会苏仲武的心事。二十分钟之间,电车已抵涩谷。三人下车,步行了一会才到。苏仲武看那丸和馆,房屋虽是新造的。规模并不甚大,门栏内新栽的一株松树,高才及檐,却苍苍的显出一种古拙样子。松树下用磨光的乳石,砌成一个三四尺大小的围子。围子里面,绕着松树栽的几根筱竹之外,便是些杜鹃。三人进门,一个下女迎出来。这下女认识王甫察,一见面即表示出她欢迎的诚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