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东外史


  既特为此事而来,白免不得各自留神物色。两个人四双眼睛便如拿空饿鹰左顾右盼,略可上眼的,不是在她手上捏一把,便在她屁股上抓一下。被抓被捏的女人,一个个都眉花眼笑,也有回捏一把,回抓一下的。各自都以为没别人知道。其实到这里来的,遇了女子,谁不留留神?只各自瞒着自己罢了。李锦鸡挤来挤去,始终遇不着一个可观的。幸他是被动,原没有出来吊膀子的心,可以稍自宽解。正挤得没多兴味,忽闻得一股异香,人缝开处,一个西装美女挤过来。李锦鸡不看犹可,看了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。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胡女士。李锦鸡此心不死,想挤过去。见胡女士背后又挤出一人,一把握了胡女士的手。李锦鸡认得是黄文汉,忙缩了脚不敢过去。黄文汉身材高大,胡女士本来矮小,并肩走起来,更显得一长一短,黄文汉弯着腰才能和胡女士说话。李锦鸡见二人情形很亲密,赌气往人缝里钻。钻到一个拍卖摊旁边,见围的人多停了步,睁开眼睛四处一溜,早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背后,站了一个王立人,正用手插在那女子袖里摸索。那女子只做没理会,咬着嘴唇看拍卖人高声大喊。王立人诚心诚意的,和使催眠术一般。李锦鸡看看好笑,心想:王立人毕竟是个下等吊法,这女子分明是个烂淫卖,也值这般不避嫌疑的去吊。左右的人都望着他,他也不知道。等我去吓他一吓,看他怎样。心中想着,轻轻挨了拢去,探着那女子的手,用力揪了一下,忙退到后面。那女子忍痛不过,以为是王立人揪的,“哎哟”一声,翻转身来,朝着王立人啐了一口,骂道:“马鹿,怎的无礼!”王立人吓得缩手不迭,登时红了脸。左右的人都哄笑起来。有些轻薄的日本人,知道王立人是中国人,便叱的叱,骂马鹿的骂马鹿。王立人哪里再立得住脚呢?头一低,钻开了几个人,正想一路钻回馆去,忽被一人拖住。回头看是李锦鸡,他还不知道是李锦鸡给苦他吃,以为李锦鸡没有看见,勉强笑道:“我们回去罢,今晚一个好的都没有。”李锦鸡笑道:“没有好的吗?你自己不会寻也罢了,方才不知道是谁吊膀子出了笑话,大家都哄着骂起来了,你见了么?”王立人摇头道:“不曾见。”李锦鸡拍着王立人的肩笑道:“不用装糊涂罢,我都看得清清白白。我说你不行,你定要试试,何如呢?”王立人道:“那女子真奇怪,我摸得她好好的,她还只管就着给我摸。我又没揪着她,为什么忽然喊起哎哟来,真吓得我恨无地缝可入。我们回去罢,没有兴致再吊了。”李锦鸡早觉没有兴致,便同挤了出来。回到上野馆,下女迎着说道:“刚才有个姓有马的女子来会李先生,说明早再来。”李锦鸡笑着点头。

  一个与李锦鸡有过关系的下女,含着些微醋意,似笑非笑的道:“李先生自然有女子来会,但不知是谁家的小姐?要不是下女方好,下女才无味呢。”李锦鸡笑着搂住那下女道:“不要胡说。来会我的女子,就要有关系吗?”下女鼻子里哼了一声,挣开李锦鸡的手跑了。李锦鸡回房,王立人跟了进来,问来会的女子是谁。李锦鸡说给他听了,王立人觉得诧异得很,问李锦鸡何以这般容易。李锦鸡笑道:“要是你早被她骂了。吊膀子的事情,有什么不容易?你没看过《西厢》吗?金圣叹说得好:天下最容易的事,无过于幽期密约。因为这种事只要两个人,我肯了,事已成了一半。事情坐实成了一半,还怕不容易成功吗?吊日本女子,连她的那一半,都可以替她成了。为什么呢?世界上女子没有不想男人的。中国女子因数千年来的积习,无形中有一种限制,女子将偷人的事看得极重,不肯轻易失身。而家庭制度不同,和男子接洽的少,男子纵想吊她,因有些无理由的阻格,得灰了许多心。女子也是如此,纵有想偷男子的心,得排除种种障碍,所以成功只有一半。日本女子有什么要紧,只要男子生得不丑,他总是用得着的。虽大家的女儿,借着学堂,出入终是容易。去了大门,便是自由之身。欢喜谁,便跟谁。生得好的男子,个个都有十成把握。你的容貌并不算丑,服饰也还去得,就是那种嫖淫卖妇的样,都摆在脸上,使人望而生畏,你以后须大方点儿。方才的那种吊法实在不敢恭维,你也不想想,什么好人家女子,这样不要脸,肯当着人由你侮弄?悄悄的捏手示意,使她知道便罢了,决不可露出下作样子来,使旁边的人看见。日本女人虽将这事看得轻易,然公然为猥亵之行为,也知道是犯法的。因为夜市上吊膀子的人多,人家都看惯了,不肯开口便叱,然而都有吃醋的样子。你一时迷了不理会,那女子又是个下贱东西,由着你明目张胆的抚弄。你看后来多少人骂?要不早走,只怕还要吃亏呢!”

  王立人点点头,问李锦鸡要书包看。李锦鸡拿了出来,二人翻阅了一会。王立人羡慕不已,问李锦鸡明日藤子来了当怎么样。

  李锦鸡笑道:“我自有妙法,此刻不必说给你听,以后使你知道便了。”

  不知李锦鸡有何妙法,且俟下章再写。

  第三十八章 水月镜花楼台泻影 招蜂惹蝶旅邸斟情

  话说李锦鸡和王立人谈笑了一会,各自安歇。次日;李锦鸡尚未起床,即有下女进来说道:“外面有个女学生来会,说要请李先生出去说句话。”李锦鸡大喜,连忙说快去请进来。

  下女去了,李锦鸡起来拿了洗面具,想赶着去洗脸。下女已回来说道:“她说不进来了,请你将昨天遗下的书包给她,等着要去上课。”李锦鸡道:“等我下去请她。”说着趿了拖鞋跑到下面。藤子见了李锦鸡有些羞答答的,行了个礼。李锦鸡连说请进去坐坐。藤子笑着说道:“现正忙着暑假试验,下次来坐罢,请将昨日遗下的书包给我。”李锦鸡复请了几句,见藤子抵死不肯进来,当着人不便伸手去拉,两个对立了一会。藤子催着要书包,李锦鸡无奈,只得教她等着,自己跑上楼去,从柜里将书包拿出来。忽然心生一计,打开书包,将一个手写本留下,夹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在教科书里面,照原式包好提下来,交给藤子笑道:“请打开看看,有遗失没有?失了尽管来这里寻找。”藤子笑着点头收了,并不开看,弯弯腰走了。李锦鸡知道她必再来,仍是得意,回房盥漱,用了早点,往邮局办交涉。写了张领钱的证,邮局自去回复赵明庵,以后交涉,自由赵明庵与李锦鸡直接,不与邮局及东乡馆相干。李锦鸡办完交涉,回到东乡馆,与馆主言明,伙食帐限三个月内陆续交还。馆主只要邮局的交涉妥了,伙食帐倒容易商量。李锦鸡的难关已过,归家一心一意的等藤子来接书。等了几日,竟没有影响。李锦鸡无法,仍立在上野馆门口等候。谁知各学堂已放了暑假,藤子不上课了。李锦鸡在神保院徘徊了几日,并不见藤子出来,怨恨东乡馆主不置。这段姻缘,不知何日是了。暂且将他搁住。

  于今且说苏仲武,因高等商业学校放了暑假,久有意想去日光避暑。打点了盘缠,带子随身行李,由上野火车站坐奥羽线火车到宇都宫。换了日光线火车,五点多钟便到了。苏仲武虽没到过日光,因通语言,却没有什么障碍,拣了个极大的旅馆住下。这旅馆名小西屋,两层楼,有数十间房子,甚是精洁。

  旅馆中下女,见苏仲武容仪韶秀,举止温文,不像日本学生粗鲁。衣裳固是阔绰,行李虽少,却是富家子旅行模样,因此招呼甚是周到。苏仲武因到馆日已向西,便想休息一夜,明早再去各处游览。当时脱了衣服,换件浴衣,往浴堂洗澡。洗完了回房,喝了口清茶,吃着雪茄烟,觉得神清气爽,绝不像在东京时的烦闷。坐了一会,抄着手踱出来,在廊檐下闲走了几步。

  见天井里一个大金鱼池,池中养着许多的鱼,池旁摆了几盆花。

  苏仲武换了双草履,走下天井,踱到池边。看那几尾鱼,在水藻中穿梭也似的游泳。心想:这鱼必因白昼太阳过烈,逼得它躲在水底不敢出来,此刻天已快阴了,水上有了凉意,它快活起来,所以成群结队的在藻里左穿右插。苏仲武正在凝思,忽见池里露出个美人的脸来,不觉吃了一惊。仔细看去,几尾鱼穿得水波荡漾,美人的面影也闪个不定。再看美人面旁,竖着一根圆柱。苏仲武心中疑惑,更仿佛现出楼阁的影子来,美人还在那里理鬓呢。苏仲武忙走过美人那方去看,楼阁美人都不看见了,却有许多的白云,在水中驰走。苏仲武凝神想道:我着了魔吗?怎清清白白的露出这些幻境来?再走到原立的地方一看,楼阁美人,可不是依然宛在?苏仲武一脚跨在池边,蹲下来定睛看去。一个不留神,将池边的土踏崩了一块,塌下水去,水花四溅,楼阁美人,又不住的荡动,弄得苏仲武眼花撩乱。偶一抬头思索,水中的美人,分明立在楼上,白云也分明在半空驰走,哪是什么幻境,竟是千真万确的眼前之景。苏仲武恍然大悟。看那美人,年纪约十六七,明眸皓齿,柳弱花柔,禁不住心中突突的跳个不了。立起身来仰面去看,美人并不理会,将脸倚着圆柱,凝想什么入了神似的。苏仲武目不暇瞬的看呆了,不觉得站了几多时间。下女叫他吃晚饭,才点头觉得颈痛。

  苏仲武哪有心吃饭,胡乱用了点,又跑到天井里来看。只有那根倚美人的圆柱,还竖在那里顶着房檐,美人早不知何处去了。苏仲武怅惘了一会,心想:美人必是这馆里的住客,大约也是来避暑的。这样美人,不论她有知识没有,娶了她做女人,任是什么英雄豪杰,大学问家,也不能说辱没。我苏仲武长了二十二岁,并不曾见过这般的美女,虽到日本来,也曾尝试过几个,哪一个能称我的心愿?黄文汉人人知道他是老东京,偷香窃玉的本事,没人敢说不佩服。他引荐给我的,都算是很有美名的,哪里比得上这个十分之一?那些所谓美的,不过具美人之一体,有些动人的地方罢了。间有一两个稍完全的,又是妖冶之态,都摆在面上,没一点儿幽闲贞静的样子。矜贵的更是没有,只能使人见了动淫心,怜爱的心广点也不会发生,何能如这女子使人之意也消?等我慢慢的打听她住在哪房里,寻机会和她亲近亲近。若是有希望,我情愿为她破家。想念时,天色已晚。此时正是七月初间,一弯新月,早到天河。微风振衣,萧萧有凉意。缓步从容走到门外,月色溶溶,日光山如浸在水里。苏仲武想乘着月色去游,因恐不识途径,只在就近树木密茂的地方踱了一会。一心想再遇那女子,复走回馆。只在天井里来回的走,却怪那女子并不再出来。到九点多钟,苏仲武有些疲倦起来,回房安息。次早六点钟即起来,走到洗脸的地方,恰好那女子也正在洗脸。苏仲武喜极了,倒不敢过去同洗,生恐吓走了她似的。停了停步,复鼓起勇气,硬走过去。

  那女子转脸望了苏仲武一眼,仍低着头洗脸。苏仲武被她这一望,虽觉是分外之荣,只是倒弄得手足无措。刹时间好像自己通身都是龌龊之气,很不配和这样美人同立着洗脸似的。放开自来水,只管低着头洗,望也不敢望她一望。二人都还没洗完,又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。女子望着妇人说道:“妈,到这里来洗。”苏仲武听那声音,直柔脆得和吹箫一般。看那妇人,年纪虽有四十多岁,却还是个半老佳人,面皮甚是丰腻,相貌和女子有些相似,只身材略为高大。知道是母女,不敢再看,恐她疑心。匆匆忙忙的洗了,回房梳头,用了早点。思量今日去游日光山,看华严瀑,或者能分我一点想念之心。但是只要她不搬走,总有机会和她亲近。换了衣服,戴了草帽,乘着早凉,慢慢的向日光山走去。

  苏仲武知道德川氏祠是最有名的祠宇,便先投这里来。走到阳明门,这阳明门便是德川氏祠的正门,屋瓦都用铜铸成,楹柱屋梁雕刻的人物花草,生动欲活。门式中间一层楼,左右有回廊,四角檐牙,悬着铜铃。此时火红的朝日,照在上面,和屋上的铜瓦灿然相射。天花板上画了两条龙,在那里吞云吐雾,日本的画龙名手狩野守信的手笔。苏仲武正看得入神,木屐声响,回头见来了两个日本人,都像是很阔的绅士。听得他们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:“这门本是阳明门,本地的人,却都叫它日暮门,是什么道理?”一个说道:“你这都不懂得吗?这是说这门建筑得好。游观的人到了这里,就舍不得走开,必看到日暮。不看见了,才肯回去,所以叫作日暮门。”二人说笑着,已走到苏仲武跟前,打量了苏仲武两眼。苏仲武正愁一个人不知道这山上诸名胜的历史,瞎游一顿,没多意味。见二人打量自己,便连忙脱下帽子,点头行礼,二人也慌忙答礼。

  苏仲武笑道:“我初次来日光,很有意探讨这日光的名胜。方才日暮门的出处,不是二位我还不知道呢。二位想也是来游山的,愿同行领教领教。请问二位贵姓?”二人对望着笑于一笑,点点头道:“听足下说话,想是中国人。我们也是来游山的。我姓上野,他姓松本。足下贵姓?”苏仲武说了。上野问道:“苏君来日本很几年么?这日光是我日本第一名胜之处,万不可不来游游。我曾来过多次,尽可以做足下的向导。”苏仲武点头谢了,同进了阳明门。走不到几十步,上野指着前面一座中国牌坊式的门道:“这门叫唐门。我日本从前凡中国式的东西,都加个唐字。这门都是中国的材料做的,又是中国的样式,所以叫唐门。”苏仲武看那门比阳明门要矮十分之二,屋上排列些铜铸的异兽,外面的柱雕着两条龙,一升一降,很有生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