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留东外史
留东外史
周正勋曾在这一带住过,知道大户人家甚多。心想:这女子上课,有东洋车接送,必是个贵家小姐。要是吊上了,不特不用使钱,说不定还有好处。心中一高兴,利令智昏的胆更大了,走过去牵女子的衣道:“你家里若不能去,你就送了书包再出来,我在门外等你。”那女学生见周正勋动手,吓了一跳,登时将袖子一拂,故意笑道:“你等么?很好,你可不要走了。”说着几步跨进一所有铁栏杆的门,一直进去了。周正勋知道这一次走了眼色,这膀子是吊不成功的。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门口,想使个什么方法报复她。偶然抬头一看,只见门口挂着个尺来长的磁牌子,上书着“子爵鸟居正一”。不觉吃了一惊,暗道:不好,我吊的方法错了。这种人家的女儿,岂是这般可以到手的吗?快走,出了别的乱子,才真是做三十年老娘,孩儿倒绷。周正勋正待要走,铁栏杆里面忽然跳出两个男子来,拖住周正勋的书包叱道:“你站在这门口做什么?”周正勋虽则心虚,到底胆力不弱,见已被人拖住,只得翻过脸来,也叱道:“你管我做什么!你这门口又没贴禁止行人的字样,为什么不许我在这里?”两个男子道:“这门口不是通行的路径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周正勋道:“不是通行的路径,我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哩?我只问你,我在这里,于法律上违反了什么?你说!你说不出,我们同到警察署去,看你为什么无故侵犯人家自由。”说着,松了手中的书,捋着袖子,做出要拖他们到警察署去的样势。这两人本是子爵家的用人,有什么见识?见周正勋一硬,早就软了。日本又不像中国,可以借势欺人,而警察对于学生,尤其优待。这两人恐怕事情弄坏了,坏了家主的名誉,接了书包,倒没了主意。周正勋口中虽说得硬,其实何尝肯闹到警察署去?乘胜骂了几句,抢过书包,挺着胸膛,大踏步走回原路,走了几丈远,才听得两人各念一声骂中国人的专门名词(チヤンゴロ)(日语字典无此字,其义不可知,惟用之骂中国人)。周正勋只作没听见。
第二日上课,有意等这女学生,并未等着。过了几日,同文学校不知因什么事,校长某子爵出来演说。演完了下坛的时候,忽然说道:“鄙人还有句话,是专对于中国学生说的。然不是对一般中国学生说,是对一个人说。这一个人是谁哩?鄙人也不知道。诸君听了我这句话,必然好笑,说我人都不知道,有什么话说?其实不然,鄙人要说的话,是关于这个人道德的事,与本学校丝毫没有关系。与本学校既没有关系,于鄙人是不待说不生关系的了,然则鄙人何必说哩?只因为与中国留学界有关系,鄙人既待中国政府施教育,纠正错误之责,是不能不负的。鄙人昨日接了一封信,信面上由鸟居子爵家来的。信中写的事,鄙人为这人名誉起见,也不当众宣布。这人的名字信中也没有写,鄙人也不必查问。只是这人听了鄙人这话,自己干的事,自己是知道的,以后将此等行为改了罢。这不是留学生应干的事。”校长才说完,满座的人都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。周正勋听了,怒不可遏,不假思索的立起声来道:“请问校长,来信没有写出姓名,校长知道这人姓名不知道?”校长见周正勋怒容满面的立起身来,打量了几眼,答道:“鄙人并无知道这人姓名之必要,你为什么起身质问?”周正勋道:“校长固无知道之必要,同校的留学生,却有知道的必要。一个人破坏了大众的名誉,恐怕不好。”校长道:“这人的姓名你知道吗?你就说了出来,使大家知道也好。”周正勋道:“我知道是知道有一桩事,但不知与信中说的相合不相合。且等我说出来,给校长查对查对。这人住在神田,每早到本校来上课。前两日在电车上,遇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学生。两下都眉目传情。后来那女学生约这人到他家去,这人同走到牛噫表町一家挂子爵鸟居正一的牌子门首。那女学生教这人站在门口等,说进去送子书包就出来。这人在门口等了一会,不见出来,正待进去质问她,铁栏杆里面忽跳出两个男子来,说这人不该站在他家门口。这人辩了几句,就走了。不知写信的,是不是这般一回事?”
满座的学生,听了周正勋的话,都扑嗤的笑起来。校长大不快乐,皱着眉头问道:“这人又是谁哩?”周正勋道:“不对不必说了。对呢,这人便是我!请问校长,来信要求将这人如何处置?”校长踌躇道:“周正勋,你不是将近毕业了吗?你平日的成绩很好,勉力考个最优等罢,以后不要在外面这样。他信中要求我查出这人,除了他的学籍。认真讲起来,学生而有这样的行为,除他的学籍,也不为过。姑念你是本校的优良学生,恕了你这一次,以后改过就是。”周正勋不服道:“我不承认校长改过的话,这事我并不自以为过。校长既认定有这种行为即当开除学籍,请校长执行就是。”说完出位就走。校长用手招回道:“三年的成绩,弃之可惜,你定要去,你就去罢。”周正勋点点头,折转身走出来,坐车径到表町。走进门房里,抽出张名片道:“有特别要事,要会你家爵爷。”门房看了名片,望了周正勋几眼说道:“请你将事由写出来。”周正勋道:“你只说有要事便了。”门房不肯动身,周正勋大怒,收回片子自己往里面走。门房拦住道:“请你到客厅里坐着,我就去回。”周正勋停了步,仍将名片递给他。门房引周正勋到一间西洋式的客厅里坐着,自去通报去了。不一刻出来说道:“刚到华族会馆去了。”周正勋哼了声道:“那么,会会你家小姐也使得。”门房听了,站在一旁发怔。周正勋挥手道:“你去向你家小姐说,同文学校一个中国学生来会他。”门房不知就里,只得进去如言通报。此时子爵并没有出去,只因存着身分,不肯轻见百姓,并不问事由。今见门房回出要见小姐这不伦不类的话来,又说是同文学校的中国学生,知道是那话儿来了,实在吃了一吓。虽料定那信必发生了效力,实不料他敢公然上门请见,一时哪有回答的主意?旁边一个姓林木的清客说道:“且等我出去,看他怎么说法。他若说得无礼。将他推出门去就是。”子爵忙摇手道:“这事不可鲁莽。随他说什么,你只将他敷衍出去就罢了。于今的留学生,因为中国革了命,气象变了些儿,他们的气焰盛得很。闹警察署的事,倒见过几次呢。仔细想来,这事我本来也太过了,你出去,不可委屈他。”林木答应了,整了整衣服,大摇大摆的到客厅里来。周正勋起身问了姓名。林木问道:“鸟居家里与足下素无往来,不知今日有什么贵干?”周正勋道:“你家爵爷、小姐都不在家里吗?我今日并不是拜访,因有桩事,关系爵爷与小姐的名誉,所以来找他们说话。他们既不在家里,我明日再来罢。”说完,提起帽子就走。林木连忙阻住道:“有事不妨对我说,代足下转达就是。”周正勋仍转身就座道:“既这样,便请你代我说了罢。你家小姐亲自约我来这里,你家爵爷为什么写信教同文学校开除我的学籍?我在同文学校,只差几个月就要毕业了。这中学文凭,是我将来求学、考高等、进大学的基本。他无缘无故将我的学籍除了,使我将来一生不能达求学的目的,恐怕不能如此罢休。他回了,你和他说我立刻提起诉讼,请他小姐出庭对质。我还有她约我来的确实证据。如诉讼结果我负了,情愿一生废学,我也没有别的话说。”
林木听了周正勋的话,疑心小姐说的话不实在,或者与这人有什么勾染,因事情翻了脸,故意约了来给他苦吃。小姐平日的行为,并不十分正当,这人又生得不错,她为什么忽然这般决绝起来?这事倒不可大意,闹出来,关系太大。便对周正勋笑道:“我家主人回了,替先生说知就是。但是这事,只怕是校长先生误会了。我家主人写信的时候,我也在旁边见着,信中并没有开除学籍的要求。不过说有个贵学堂中国学生,于路上对小姐无礼就是了。既是校长先生误会将先生的名籍除了,我家主人知道,也必心里不安。先生且坐坐,我进去看主人回了没有。”说着起身进去了。一会儿跑出来笑道:“刚从华族会馆赴宴回来,已吃得烂醉,竟不能出来陪先生,命我向先生道歉。我已将先生的话一字不遗的说了,我主人大为不安,说确是校长误会了,当立刻写信去,要求将先生的学籍复起来。请先生将住址留下,复了籍,好写信通知。”周正勋心想:也算占上风了,便说道:“我来无非为这学籍,只要你家爵爷能要求复起来,我便没有话说。”说时用铅笔写了住址给林木,告辞回家。
不到三日,林木果然写信来,学籍已复了。周正勋依旧进同文上课。只是心中总丢那女学生不下,一意的想图报复她。
每日上下课,都留心在电车上探望,半个月一回都没有遇着。
心想:不如搬到目白停车场旁边住着,总有遇着她的时候,于是遂定了民兴馆一间房子,搬了过来。这民兴馆也是中国人开的,差不多是同文学校的寄宿舍,不过没有寄宿舍的章程罢了。
周正勋搬来才几日,这日吃了晚饭,下女报张全来了,周正勋忙不知张全来说的什么,且俟下章再写。
第三十二章 谈丛容与绮语任溯洄 武库优游剑术争同异
话说张全被王贵和鬼混了一顿,随脚走到民兴馆来会周正勋。周正勋迎了出来,彼此同乡,时常见面,各不客套。张全笑问道:“老周,你还记得去年这时候,在神保町等车,看见的那一对小男女么?”周正勋寻思道:“不错,我近来才渐渐的将那一对影子忘了。此刻被你提起,我又如在目前。你忽然说起他们,必是知道他们的历史了。”张全笑着摇头道:“他们历史不知道,他们的所在倒知道了。”张全接着将两次到荒川的事说给周正勋听。周正勋听了,沉吟半晌道:“怪道那时仿佛听得他说日本话,这女儿也怪可怜的。”两个人研究叹息一会。周正勋忽然想出一件事来,笑道:“我今日在三崎馆见了一桩奇事。一个湖南人姓郑的,不知道叫什么名字。他搬到三崎馆才住了几日,不知是哪里跑来一个淫卖妇,到三崎馆找人,上楼的时候被姓郑的看见了。姓郑的与这淫卖妇曾有一度之缘,因为争论住夜的钱,两下伤了和气,淫卖妇恨姓郑的入骨。这次见了面,便不理姓郑的。姓郑的打招呼,她只作没听见。姓郑的气不过,见她在一个中国学生房里不出来,知道她会在这里住夜。到十点钟的时候,见那房里的灯已经熄了,姓郑的便悄悄的去报警察。事有凑巧,姓郑的偏将那房子的番号记错了一个字。老张你说那隔壁房里住的是个什么人?事真好笑,隔壁住是一个日本人,新从京都帝国大学毕了业,和他新结婚的夫人,到东京来旅行。这晚恰好那学士有事出外,十点多钟还没有回来,只剩了新娘子一个人坐在房里,偏偏又遇了一个鲁莽警察,听了姓郑的一篇之话,便风发火急的来拿淫卖妇。日本人素怕警察,馆主人见得来势凶猛,哪敢动问?不知自己馆里出了什么事,缩着头不敢出来。这警察对于三崎馆的住客,久存了个厌恶的心思。什么原故呢?因为每夜在三崎馆一带巡走,有一夜三四点钟的时候,三崎馆的三层楼上一位中国先生睡梦中起来撒尿,一时小便急得很,来不及下楼,便跑到一间空房里,将对街上的窗门开了,扯开裤子便撤。刚巧这警察从底下走过,听得楼上窗门响,停了步抬起头来看。那一泡尿,不偏不倚的淋了一脸。警察‘哎哟’一声,离开了尿的注射线,用袖子揩了揩脸,怒气填膺的捶开门,直跑到三层楼上。那位中国先生撒完尿,听得底下有‘哎哟’的声音,接着又听得警察的佩刀响,知道不妙,已匆匆忙忙的关了窗门,逃回自己房里,拥着被,装鼾睡了。警察见是一间空房子,捞不着人,怒气无处发泄,一片声叫馆主去查。你说哪个肯出来承认?白闹了一会,恨恨的去了。他从此见了三崎馆的人,仿佛个个都是他的仇敌,巴不得三崎馆出事,好消他的积忿。听得姓郑的说有淫卖妇在馆里歇宿,心中如获至宝。问明了姓郑的那淫卖妇歇的番号,也不要人引路,连窜带跳的到那姓郑的告诉他的房里一看,只有一个女子。那警察以为男子下楼去了,不分皂白的跑过去,拖了那女子的手就走,口中骂道:‘你这混帐东西,专门在神田卖淫,今日被我拿住了,有什么话说?请你到警署去坐几天再说。’那女子吓的战战兢兢,一句话也分辩不出,被警察横拖直拽的到警察署去了。”张全大笑道:“拖了去怎么样哩?”周正勋笑道:“警察刚将她拖了去,那学士回来了。听了这个消息,气得暴跳,拿了一张什么侯爵的证婚书并婚约,跑到警察署。警察署长正疑心这女子不像淫卖妇,在那里盘问根底。学士走过去,将证婚书、婚约放在警察署长面前道:‘请你不必问她,我说给你听罢。我和她结婚,是这人证婚的。’说着将证婚书向署长脸上一照,接着说道:‘我和她结婚才一个月,不知道她是个淫卖妇。你既知道她的底蕴,将她拿了来,我很感激你。我清白身世,不能讨淫卖妇做女人。就请你做证明人,我即刻提出离婚书来。’署长见了证婚书,听了学士的话,吓得汗流浃背,连忙鞠躬让座,一迭连声的嚷道:‘了不得,了不得。有这样糊涂东西,也不问个清白,在外面乱拿人。’随掉转脸向外面说道:‘你们还不快备马车,送夫人回去。’下面的巡警也吓慌了,听得署长叫备马车,一片声答已备好了。其实马车还在马车行里,不过要备也容易,只须打个电话就来了。署长对下面发作了几句,复掉过脸来向学士及学士夫人赔罪道:‘万分对两位不住,求两位原宥这个。那糊涂巡士,我立刻撤他的差。’学士冷笑道:‘署长是这样办法,倒很容易。照这样办法,怕不可以拿住内阁总理当贼吗?被警察拿过的女人我决不要,婚是退定了的,也不怕你不做证明人。’说完,气冲冲的要走。你说那署长怎敢放他走?登时纠合了许多巡士,围着这学士夫妇赔罪。有一个聪明的巡士,四处去打听这学士平日往来的朋友。一刻工夫,居然被他请了一个来,说了几句调解的话,学士才依了。署长备马车亲自送到三崎馆,这事情才算完了。那要撤差的巡士,怀着一肚皮的怒气,跑到三崎馆来找姓郑的,却又不知道姓名,楼上楼下各房里都找遍了,哪有姓郑的影子呢?这件事出来,三崎馆整整闹了一晚。我昨晚因在那里住夜,所以知道得这般详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