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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东外史
张思方已近二十岁的人,虽平日不与恶俗人往来,然男女之欲,是个不期然而然的东西。况又每日和一个绝世佳人坐在一房,哪有不稍涉邪念之理?便是节子平日虽守礼谨严,乃半由于生性不喜风华,半由于没有她欢喜的男子。不是她十七岁的女子,尚不谙风情。两人都正在邪念初萌,形迹未露的时候。有一个好朋友作一句当头棒喝,便万事冰销了。
新年既过,张思方二人的感情,更是浓厚起来。一晚北风甚紧,张思方已脱衣睡了,忘记将电灯扭熄。想爬起来,又怕冷,便睡在被里,想等有人走过时,叫他进房来扭。不一刻,果有脚步声响,渐走到自己房门口来。张思方听得出是节子的脚音,便装睡不做声。节子打开门笑道:“你已睡了吗?”张思方不做声,节子更笑道:“刚才还听见你开门响,不信你就睡着了。”说着走近身来,刚弯腰看张思方的脸,不提防张思方一双手突然伸出来,一把将节子的颈抱了。节子立不住,往前一栽,双膝跪在被上。张思方乘势接了个吻,节子连忙撑开笑道:“你这样欺人家不提防,算得什么?”张思方央求道:“好妹妹,和我睡睡。”节子向张思方脸上呸了一口道:“你说什么?不要太……”张思方笑道:“不要太什么?”节子立起身来,拍了拍衣服,掠了掠鬓发,回头望着张思方道:“我也要去睡了。”说着往外就走。张思方也恐怕山口河夫及夫人知道,不敢行强,便说道:“你去请将电灯扭熄,我怕冷不起来了。”节子笑道:“烧着一炉这大的火在房里,还怕冷吗?”说着伸手去扭电灯,身材矮了,差几寸扭不到手。拖出一张帆布椅垫脚,身子立上去,帆布不受力,晃了几晃,几乎跌下来。张思方捏着把汗,连叫仔细。节子故意闪几下,引得张思方笑。张思方道:“不要真跌了。天冷,时候也不早了,快扭熄了去睡罢。”节子一手拿住电灯盖,一手扭着机捩,喳的一声扭熄了。张思方见灯熄了,半晌没听见下来的声音,问道:“扭熄子,为什么不下来哩!”只听得喳的一声,灯又燃了。
节子嘻嘻的望着张思方笑。张思方道:“又扭燃做什么?”节子复扭熄,张思方道:“好生下来,仔细闪了腰。”才说完,灯又燃了,如是一扭燃,一扭熄,嗤嗤的笑个不了。张思方眼睛都闪花了,连连叫道:“还不快下来,定要跌一交好些吗?”节子才住了手笑道:“我一点力都没有了,懒得再和你闹,睡去。”随即下了椅子,关好门去了。
此后两人见面,更不像从前了。背着人,便你抠我我揪你的,有时还搂作一团。渐渐的要将那纯洁无瑕的爱情玷污起来了。山口河夫在家的日子少,夫人虽常在家里,只因爱护两人的心思太重了,不忍过于拂他们的意。并且这种事情,早不防闲,到了这时候,纵要防闲,也防闲不及了。再过了几日,他两人居然合办了那人生应办而不应办的事。一对小儿女,只解欢娱不解愁。每晚过了十二点钟,老夫妇睡着了,节子便悄悄的披衣起来,摸到张思方房里,交颈叠股的睡觉。如此已非一日,夫人何尝不知道?只是也没得法子禁止。后来连山口河夫也知道了。节子更放了胆,除却停眠整宿,俨然是一对小夫妇一日,节子到神田吴服店里去,见于一个中国女学生,打扮得非常齐整。她归家便要张思方去买中国裁料做中国衣服穿。张思方听了,高兴到极处。和夫人说明日去横滨买衣服。
夫人望着节子笑道:“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,见了心爱的,不论贵贱,只晓得要。张先生也糊涂,换一种衣服,你知道要买多少附属品?于今二月间,天气又冷,换衣服这么容易吗?”
张思方心想不错,像今日这样天气,还得穿皮的才好,皮子差了,穿不出去;好的一件至少也得几十块钱,再加里衣裙子裤子,得一百多块钱才够。此刻手中所有的,不过二十来块钱。
虽同乡杨寅伯那里可以借钱,只是也没有多少。写信要家里汇钱来,一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。起初听了节子的话,一时高兴,也不暇计算计算,及听夫人这般说,没了主意。节子见张思方不做声,悄悄拉了他一把,走到张思方房内。张思方跟了出来,节子低声说道:“你听了妈妈的话,便不去了吗?”张思方连忙道:“我去,我明日一定去!只是没有尺寸,恐不能合身。”节子寻思道:“中国女子的衣服,定要合着人的身子做才能穿吗?我日本女人的花服长短大小都不十分要紧。”张思方道:“中国女人的衣服,和西洋服差不多,错一寸,穿在身上便不好看。”节子扯着张思方的手道:“我明日和你同去,穿着合身就买好么?我这里有钱。”张思方点头道:“妈妈不许你去,你怎么样哩?”节子摇头道:“她不许我去,我也要去。”张思方道:“你有多少钱!”节子笑道:“我有两个钻石戒指。大的五百块钱,小的三百五十块钱。你莫对妈讲,明日拿去卖了。”张思方道:“卖一个小的够了,只是教我拿到什么地方去卖哩?”节子也踌躇起来,停了一会,还是张思方有见识,笑道:“有法子了。”节子忙问有什么法子。张思方道:“送到当铺里去当了不好吗?有了钱还可赎出来。”节子道:“好。此刻去拿,妈一定知道,等夜间她睡着了,我拿出来给你。你去当了,回来不用对妈说去买衣服,只说同到什么地方去逛逛。”张思方点头道理会得。当晚节子果然瞒着夫人,将两个戒指都拿了出来,交给张思方。张思方教她将大的留着,次早吃了面包,即揣着戒指,坐电车到神田来。心想:从来没有进过当铺,不知道当铺里是什么样的规矩,恐怕弄错了不好。
他有个同乡姓杨,名赞,字寅伯,为人很是正直,自费到日本多年。此刻在中央大学上课,住在表神保町的玉津馆,平日与张思方交情尚好。张思方因想不如会了他同去当,便在神保町下去,到玉津馆来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俟下章再写。
第二十八章 花事阑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
话说张思方到玉津馆会杨寅伯,刚好杨寅伯夹着书包下楼,将去上课。见了张思方,笑道:“你今日没课吗?”张思方摇头道:“不是没课,有人托我当一件东西,我因不知道当店里的手续,特来问你。”杨寅伯笑道:“当店里没有什么手续,你带图章来没有?到对面小阪当店去当就是。”张思方道:“没有图章不行吗?”杨寅伯道:“我这里有图章,你拿去用也使得。”说着,从表链上解下一颗小图章来,递给张思方道:“他若问你地方,你写玉津馆就是。”张思方点头答应。杨寅伯笑道:“没有时间,不让你坐了,改日来谈罢。”说着自去上课。张思方握着图章到小阪当店,当了两百块钱,匆匆的回到家中。节子已倚着大门盼望。见张思方回了,忙迎上前笑道:“当了钱没有?”张思方将当票拿出来给节子,道:“当了两百块钱。这票子不要丢了,没有它,再也取不出来了。”节子接了看道:“这东西留着不好。妈见了,就知道我当了戒指。横竖还有个大的,那小的我本不欢喜,便不取出来也罢了,没得留着坏事。”说着,嗤的一声撕了,张思方跳着脚道:“可惜可惜,放在我房里,妈怎得看见?何必平白的吃一百五十块钱的亏咧。”节子也悔不该撕破,只是已没有法子,他们又不知道去报失票。节子将那撕破了纸屑揉成一团,往草地上一撂。
张思方忙拾起道:“撂在这里不好。”随手塞在阴沟里面。节子道:“你想和妈怎样说法?”张思方沉吟道:“你说怎样说才好?”节子道:“我想不如说明的好,买回来横竖要看见的。”张思方点头道是。二人遂同进房,仍是张思方和夫人说。夫人知道阻拦不住,便说道:“随你们两个小孩子闹去,只是得早些回来。”二人听了,欢天喜地的各自收拾毕,立刻坐电车到新桥,由新桥搭火车到横滨。在山下町日本所谓唐人街一带寻遍了,也没寻着一个皮货店。节子着起急来了,问张思方怎么好。张思方道:“有法设。到日本皮货店去买皮子,教裁缝缝起来加上一个面子,也是一样的。别的东西都容易取办。”
节子道:“我只要有衣穿,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。”张思方带节子走进一家日本人开的皮货店内,貂皮银鼠拿了几种出来,都贵了不能买。只灰鼠脊还便宜,七块钱一方尺,花七十块钱买了十方尺。复到绸布店里买了些衣服裁料,量了尺寸,就托绸布店请裁缝赶着几天内做好,送到东京来。当下交了钱,写了桧町的番地,仍乘火车回东京。
过了几日,绸布店送了衣服来。从此,节子出外即穿中国衣。天生丽质,任怎生装束,都是好看。张全和周正勋在神保町停车场见过的,就是她和张思方两人,从上野看樱花回来,在神保町换车。张思方手中拿的书包,乃是新在神田书店里买的书籍,并不是上课。此时一则放了樱花假,二则张思方已深陷在温柔乡里,每日除调脂弄粉外,便和节子同看日本小说。
这日在上野看樱花,节子见游观的人,肩磨踵接,心中忽然不耐烦起来,也没有多看,便拉着张思方回家。回到家里,仍是闷闷不乐。张思方慌了,问她什么原故不乐。节子叹了口气道:“有什么原故!我且问你,去看花是什么原故?”张思方笑道:“你这也不懂得吗?因为它好看,所以人人都去看它。”节子问道:“人人都去看它,与它有什么好处?”张思方更笑道:“有什么好处?不过人人都有爱惜它心思。去看看它,喜欢它好看,或者在它底下喝喝酒,做做诗,徘徊不忍去,这不就是它的好处吗?”节子复问道:“与它的好处也只得这样吗?我倒不信人人真能爱惜它。若真是爱惜它,何以一阵风来将它吹到地下,枝上只剩了几片绿叶的时候,也没见这些人去吊念吊念它咧!我想世界的人没有真爱情,真爱情是不以妍媸隆替变易的!”
张思方听节子这番话,心中很是诧异,何以无原无故的会发出这一派议论来呢?莫不是今日我说错了什么话,他疑我爱她的心思不真吗?翻来复去将今日所讲的话想了几遍,实在没有说错什么,忽然领悟道:“是了,近来她欢喜看小说,这一派话都是中了小说的毒。”正想用话打断她,节子复接着说道:“它在枝头的时候,人都百般的趋奉它。一落到地下,什么车夫下女,都在它身上踹过来踹过去。那些趋奉它的人见了,仿佛没有这一回事似的。你说爱惜它的人,应这么样的吗?我的意思,以为与其后日去任意践踏它,倒不如今日不趋奉它的好。所以我今日懒得多看。”张思方笑道:“不看也罢了。人挨人挤的,本也没什么味。人家多爱热闹,我一到了热闹场中头都昏了。在家中几多清爽。你就不拉我回,我也不想再看了。并且我今日的脚,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麻木,走路很觉得吃力。我从前在日本害过一次脚气病,闹得我很苦。”说着用手在脚背上抓了两下道:“不好。仿佛蒙着一层布似的,感觉迟得很呢。”节子忙近前看道:“肿了么?快到医院里去诊察,是不是脚气病?若是脚气病,须赶急诊才好妥,一转了慢性,便很难好。这病我也害过,不知道病了多久,转过多少地方才好。”张思方点头道:“且再过几日看怎样。大惊小怪的,若不是脚气,连妈都要笑话我们小孩子呢。”节子道:“妈笑话有何要紧。你是个明白人,也讳疾忌医吗?”张思方便答应去看。次日,张思方到顺天堂诊察,果然是脚气,当即配了药。在日本害脚气病的,照例不许吃饭,只能吃面包小豆。因为日本的米,水气太重,并且难于消化。张思方因为医生说自己的病不重,只要吃药不间断,不必禁饭,便照常吃饭。只是害脚气病的人,固不宜吃饭,然尤不宜近居事。医生虽也向张思方说过,哪知道教他禁饭倒容易,这事哪里禁得来?幸在少年,还挣扎得住,若是上了年纪的人,只怕早已没命了。一对可怜虫,哪知道什么厉害?仍是暗去明来的勉强支持的。到六月初间,张恩方实在敷衍不来了,奄奄一息的睡在床上,水米都不能入口。节子夫人以及山口河夫都慌了,送到专家治脚气病的医院去诊。这医院在饭田桥,名阪口前医院。夫人和节子同送了进去,医生一见吃惊道:“这病为什么不单诊治?到这时候,就住院也难诊了。”节子听医生这般况,便哭了起来,夫人也凄然下泪。
幸张思方昏迷不觉,不然又添了一层证候。医生忙止住节子道:“我不是说这病没有救法,不过我这医院里治不好罢了。”夫人悲声说道:“先生这医院专诊脚气病尚不能诊,别家不更是不行吗?”医生道:“不是这般说法。这病诊是容易诊的,只是得离开东京。脚气病能旅行,不服药也会好。但是他现在不仅脚气病,他这身体羸弱的很,元气亏损到了极处。得先事补养,能坐得住了,再去旅行。不旅行是诊不好的。”夫人和节子听了,才略略放心。张思方在阪口前病院住了半个月,到底年轻的人容易恢复,居然能扶着壁行走。夫人、节子每日在医院里守着,夜间十一点多才归家。山口河夫一二日也来探看一次。
张思方既能行动,医生便教他到热海去旅行。这热海虽名热海,其实不热。不特不热,并且冬温夏凉,风景绝佳。热海的温泉,是日本有名的。其他三面环山,东南临海,居民数百户,明治时代建了一所离宫在那里,便有许多华贵之家,各在那里建筑别墅。只二三十年间,便高屋连比。隔热海本町不一里,便是热海花园。那花园里面,怪石清泉,任是极俗的人见了,也能消他几分鄙吝之气。忧郁的人见了,不待说是立时烦襟涤净。热海花园之东,不到三里路,便是伊豆山温泉。那温泉含明矾硫质极多,浴身甚是有益。日人称热海有八胜:一、梅园春晓(热海花园梅花甚多,或称为梅园);二、来宫杜鹃(杜鹃花以来宫为最盛);三、温泉寺古松(日本三松之一);四、横础晚凉(濒海有石坛曰横础,宜纳凉);五、初岛渔火;六、锦浦秋月;七、鱼见崎归帆;八、和田山暮雪。这八处胜景,皆是令游人流连忘返。阪口前医生教张思方到热海去旅行,虽是因热海气候景物相宜,却还有层原故。因热海有个噏气馆,噏气馆内设有医局,医生多是老成有经验的。这馆何以名叫噏气馆咧?因为明治十七年岩仓右大臣说蒸气最能疗病,遂建筑这馆,用机器吸收蒸气,闭在一间不透风的房内。有病的人在里面坐几十分钟,出一身大汗,觉得爽快些儿,和土耳其的浴法差不多。浴好了,再到医局里诊视。几十年来,颇诊好了几个人。阪口前医生教张思方到热海,就是想用噏气治疗之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