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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东外史
此时正是三月将尽,村中树木,绿荫蓊郁,加上那淡红色的夕阳,更成了一副绝好的图画。张全送三人到了停车场,站在栏杆外面,等着电车来了,他们上了车,正要转身回家,忽见由电车内下来了一个女子,因相隔太远,看不清面貌。但看那衣服之鲜艳,态度之妖娆,张全已销了魂。心想:这女子肩上的折仿佛还没有解(日本女子,在二十岁以内者,衣之肩上有折),年龄必不大。何不等她出车站门,看看面貌。遂仍靠着栏杆立住。那女子袅袅婷婷的走近身来,张全下死劲的盯了几眼,真个是秀娟天成。登时心中怦怦的跳了起来。那女子看了张全这种出了神的样子,又见张全唇红齿白,也不因不由的送了几个美盼。张全更是骨软筋酥,不待思索的跟着那女子便走。那女子知道张全跟在后面,却不敢回头再看,只是低着头向前走。张全见她向往来人少的地方走去,以为她有吊自己的意思,但一时还拿不住,不敢冒昧。又走了一会,那女子忽然停了步,回头向张全瞟了一眼。那一对秋水盈盈的目光,恰好与张全的鹘冷渌老打一个照面,那女子登时羞得澈耳根都红了。张全虽说在风月场中有些微阅历,到底还算脸嫩,不觉也面红俯首。再抬头看时,那女子已经轻移缓步的走到一家门首,推开门俯身而入,更不回首。张全紧走了几步,赶到门首。见门已关上,便就门缝贴着耳听那女子进去喊不扬声,便知道她是这家的客,还是这家的人。听了一会,没有声息,知道是这家的人了。便抬头看那门上的牌子,上面写着“东条”二字。张全看那房子的规模不小,心想:这女子吊上了,倒还值得。看她的情形,不是什么难下手的。不过她的家庭,只怕管束她严点,不容易到手罢了。既又心想:她一个人既能出外,必是没有十分的管束,这倒不可不一心一意的对付她几天。一个人站在门口胡思乱想了许久,也忘记自己是站的什么地方,只觉得渐渐的眼中黑了起来,才知道天已暮了,连忙回到家中。
朱继霖埋怨他道:“你送客,怎的送了这半天?我要出外有事,等你回来看家,你就死也不回来。”张全道:“只许你每天下午出去,我送客回来迟了,你就有的是话说。且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。非出去不可?”朱继霖道:“我要上洗澡呢。太迟了,满澡堂的人,臭气薰薰的。”张全道:“此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,去洗正好。”朱继霖终是闷闷的,拿着帕子去了。
张全走到厨房里,见饭已烧好,便弄起菜来。心中计算,明日早起便去东条门首等候出来,见了面当如何咳嗽,如何使眼色。
她若不拒绝,便如何挨近她的身走。她若不畏避,便如何与她说话。她若答白,便如何问她的家世。她若问我,便如何的答复。看她的面色若欢喜,便如何的引诱她去看活动写真,或去看戏。她若肯去,则她家庭的管束必不严,便可强着她同往旅馆里去住夜。心中越想越乐,想到同往旅馆里去住夜,只觉得一种什么气味,钻鼻透脑而来。细嗅之,知道是烟。这一口烟,却把张全冲醒了。眼睛有了光,便看见锅里煮的白菜,被那瓦斯烧得它焦头烂额,哪里还说得上是白菜,直变成了一锅黑炭。
张全急得连忙伸手去拿那铁锅的把,这一拿却受了大创,连掌心的皮都烫起了泡,痛得张全眼泪都淌了出来。幸有朱继霖买来壮观瞻的两个钱酱油放在手边,即将它倒在创上。赌气将瓦斯扭熄,抱着手回到自己房里,坐着一口一口的气往掌心上吹。
吹了好半晌,朱继霖才回,进门便问张全的菜弄好了没有。张全气得不答白。朱继霖跑到厨房里一看,只见满地是酱油,铁锅里还在那里出烟。一时心痛得不可名状,也不知道张全何以弄到这步田地,一肚皮没好气的跑到张全房里,想发作几句。
见张全屈做一团的捧手呻吟,便问怎的。张全忿忿的道:“你说怎的?偏这时候好洗澡,我赌个咒,以后再进厨房弄了菜,不是人。”朱继霖是个想在政界上活动的人,怎肯冲撞人,就是刚才说张全回迟了,实在是关系太大,并不是他敢向张全生气。因见张全有放让的心思,故回来见了厨房里痛心的情形,才敢存个想发作几句的心,不是朱继霖真有这般勇气。今见张全如此气愤,早把那想发作几句的雄心,吓到九天云外去了。
便弯着腰问张全怎的烫了手。张全也知道自己迁怒得无礼,想将锅把烫了的话给他听,忽心想这话说了出来不好笑吗?怎的一个人弄菜,锅把会将手烫得这样哩?并且一锅白菜怎的会烧得焦炭一般哩?只得哄小孩子似的,说是白菜下了锅,忽然肚痛得紧,忘记将瓦斯扭熄,在厕屋蹲了一刻出来,见白菜烧枯了,急得伸手去拿锅,所以烫了手。朱继霖蠢然一物,哪里知道张全的话是信口胡诌的,点点头回到厨房,重新煮了白菜,教张全吃饭。张全的右手不能握箸,且痛得不可忍,也懒得吃饭,捧着手走到近处一家小医院里去诊。上了些药水,觉得好了许多。医生用布将手裹好,教张全不要下水。张全回家,扯开被便睡。手痛略减,心思又飞到东条家去了。张全在这边房里想东条,朱继霖在那边房里,也是想东条。张全想东条是自今日起,朱继霖想东条就有两三年了。这东条到底是个什么女子哩?说起来,大约也有人知道她的身世。她的父亲叫东条筱实,后藤新平做台湾民政长的时候,他跟在台湾,不知供什么职,很积了些财产。平生就是一个女儿,叫东条文子。这文子小时也到过台湾,不知怎的,生性喜欢中国人,十五岁上就被一个同文中学的留学生吊上,破了身子。她的母亲虽时时对她说中国人的短处,她只当作耳边风。只是柏木这乡村地方,中国人住的少,竟找不着一个可通情愫的人。朱继霖虽算是中国人,只是那尊范,实在令她难于承教。幸而是中国人,百分中她尚有一二分加青之意。若是日本人,早就莺嗔燕叱了。朱继霖并不知道文子性情如是,见她不跑不怒的,兀自以为看中了自己。一个人在柏木住了两年,时吊时辍的,也没有得一点甜头,赌气搬到本乡过年。于今同张全搬到这里来,终是此心不死。初到的那一天,便等得个精疲力竭。无奈吊膀子倒运的人,到处倒运。偏偏文子坐车出来,头也不回的去了。想追上去报到,可恨爹娘生的那一对不争气的脚,一点能力也没有,偏于这时分发起麻来。后来每天下午候补老爷上衙门似的来伺候,不是遇着文子同她母亲同走,便是男男女女一大堆的,从没有咳嗽使眼色的机会。大凡诚心诚意吊膀子的人,每天的伺候时间,差不多成了好学人的功课。女的分明没有约他,他心里总觉得不去是失了信似的。朱继霖也就是这种心理,所以今日张全回迟了,误了他的功课,心中不胜气恼。后来虽借着洗澡补足了,终觉得迟了时刻,罪该万死。并且他在那里补课的时候,文子并没有来鉴临他的诚恳,尤觉得是来迟之过。更恐怕未来之时,文子已出来盼望,见他忽然不在那里伺候,因此怪他心意不诚。他一个人坐在房里无所不想,哪知道张全也正在被里忍痛的打主意。
两边各不相闻的想了许久,朱继霖倒有一件事真讨了便宜。看官猜是什么?因为他吊文子的经历已多,思潮旋起旋伏。
伏的时候,也就可以成寐。张全今日是初经,又得了文子的青睐,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?更兼手掌虽涂了药水,还是隐隐作痛,直到四点多钟才勉强睡去。他没有睡的时候,本预算明日早起即去等文子。一睡着了,便一头在梦里头寻找,全忘了醒时的思想。
朱继霖素爱睡早觉,平日都是张全唤醒他。今日张全不醒,朱继霖也不醒。两个人赌睡似的,青菜店、酱油店来唤门,也没有工夫答应,都白唤了一会去了。直到十一点钟,还是张全赌不过朱继霖,先醒了。窗门都关着,电灯照得房子通红,也辨不出是早是晏。只记得昨晚睡得很迟,居然睡醒了,必已不早。从垫被底下掏出表来看,才吃了一惊,连忙坐了起来,喊老朱。喊了几声,朱继霖才从被里含糊答应。张全起身推开了窗子的外门,只见满园的红日,隔壁人家晒的小儿衣服,都要干了。张全忙将朱继霖蹴醒,洗脸吃饭毕,已是一点钟。张全即托故说要往神田。朱继霖不乐,叮咛复叮咛的教他快回。张全今日出外,就不比平常,穿了明治大学的制服,还是崭新的。靴子也刷得和他去年在神保町遇的那一对小男女的时候一样。戴一顶方帽子,假装了一个书包,提着去了欲知他去哪里,且俟下章再写。
第二十三章 桑间濮上结带订鸳盟 月下风前对花愁蝶梦
话说张全校章炫灼,金纽辉煌的提着假书包,挺胸竖脊走了出来,不待说是向东条家那条路走。途中想起昨日之遇,真算侥幸。今日这般打扮,哪怕文子见了不动心?不过右手烫伤了,绷着白布,损了点观瞻,但大致不差,也不十分要紧。心中得意,两条腿就如扎了神行太保的甲马似的,不住的向前走。
本来路不多远,一刻工夫便到了。张全昨天虽在这门首立了许久,因为那时天已垂暮,又与文子初次见面,只一个临去秋波,早转得他眼花缭乱,所以这地方的景物,一点儿都不曾领略。
今日到这里,才一点多钟,看那大门紧紧的闭着,仿佛告诉张全说文子还没有出来似的。张全就门缝向里面张了一会,只见绿树遮云,红帘翳日,芳春昼永,燕语莺啼。张全恐有人来,走到生垣(日本名树编成之垣为生垣)角上站了,眼光时时射在那大门上。足站了一个钟头,毫无动静。偶一低头,见地上画了许多的字,心想是哪个没事人在这里画的,便蹲下身来,寻那字迹。不寻倒也罢了,这一寻,可又添了一番心事。原来明明白白写着“迟美人兮不来”几个字。张全看了,惊异得了不得,心想这字必是中国人写的。再细看那字体的波磔,极与朱继霖平日写的相似。张全本来聪明,还有什么不明白朱继霖连日外出的行径,只是不知他已有了什么样的成绩。但想这样粉装玉琢的美人,必不得垂青于朱继霖。然又想:朱继霖若全没有得一点好处,为何这样如潮有信的每日下午出来呢?于今且不管他有了什么成绩,以后他若出外,我总跟着他,看文子见了他是个什么态度就明白了。心中虽如此想,却又自己呸了声道:“哪有工夫看他,我不知道自己赶急下手,管人家呢!”
一个人蹲在地下想来想去,也不知蹲了多少时间。抬头一看,只见射在树上的日光,都变成了红色,仿佛已到了昨日送客的时候,掏出表看,将近五点钟了,不由得心里慌急起来,恐她今日已是不出来了。当时那懊丧的情形,也描揣不出,慢腾腾的立起身来,伸了伸腰,打了个呵欠。洋服的裤脚,因蹲久了,近膝头的所在尽是皱纹。复弯身抹了几抹。用脚抖了几抖,无精打采的提着假书包,离了原处。走到大门口复站住,想再向门缝张望,忽听得极细碎的木屐声音,从那边生垣角上走来。
知道是有人来了,忙退了几步,眼睛随着屐声望去,绿叶缝里,倩影姗姗而动,渐渐到了生垣这边。张全此时的眼睛,对住那生垣的角,动也不敢动,肺叶震得砰砰的响,两只脚不知道要怎么站着才好。叉着手不雅,垂着头,也觉得不妥。挺了挺胸,似乎太不斯文,弯着腰,又嫌过弱。正在心急如焚的没作摆饰处,惊鸿一瞥,已触眼帘。他那意中人的风姿,真是难得:几根鬈鬈之发,似雪如银;满口空空之牙,没唇露龈。张全这一吓非同小可,将头一缩,掉转身就走。仿佛这老太太伸着手要来捉他似的,头也不敢回。跑不了几步,劈面又来了个人,张全一看不是别个,正是东条文子。张全登时觉得自己的丑态毕露,羞惭满面,一双脚不待命令的已停了。心中虽觉得十分羞惭,然舍不得不将那乞怜的眼光望望文子。文子今日见了张全,却比昨日开放了许多,从容不迫的走近张全,故意丢一条汗巾在张全脚边,俯着身子去捡。张全不敢冒昧,连忙弯腰拾了起来,恭恭敬敬的递给文子。文子接了,鞠躬道谢。张全满心想趁这时机说话,无奈心中的话太多,反塞住了喉咙,一时间寻不出哪句是当说的话出来。这千载难逢的机会,一纵即失,等你慢条斯理寻话,她已不能再等,轻移玉步的走了。这时候张全却想出话来了,只是文子已走近了大门。张全回身跟了两步,文子望张全笑了一笑进去了。张全只急着跳脚,心想:刚才那老太太是谁,怎的就没看见了?说不定她已看见我拾手巾给文子。便走到树林里,四处张望了一会。只有几个小雀在树上啾唧小语,如谈论方才的事。更有几个燕子,在树林中穿梭也似的飞来飞去,以外就只有一半含山的日光,也从叶底穿到自己脸上,哪里有什么老太太?
张全出了会神,忽听得门响,连忙探望。门开处,文子走了出来。换了一套素净衣服,赤着一双白玉一般的脚,靸着拖鞋,手中牵一条白花小狗,在她那身前身后一跳一扑。文子回身将门关了,也举头四面探望。张全穿着青衣,站在树里,文子一时看不见。张全咳了一声,文子即低着头,左手拈着系狗的皮条,右手引着狗竖起前足,跟着文子走。文子并不理张全,只管引着狗向前走。张全心中领会,便分草拂柳的和小狗一样跟着走。文子一径不回头的走到大久保练兵场,才住了脚,回头望张全笑着点头。张全猝逢恩召,反羞缩不知怎么才好,勉力走到跟前,文子笑嘻嘻的问道:“你是中国人么?我欢喜中国人,所以带你到这里来。”张全见她举动出人意外,只得笑笑点头。文子见张全不说话,笑得低着头,也不做声。张全见小狗可爱,即弯腰去捉,将一个书包丢在草地上,文子将皮条递给张全,随手拾了书包打开。张全想阻住,已来不及。这书包里包的并不是教科书,也不是讲义,乃是张全常置案头的棋谱小说。张全原是假装书包吓人的,料想没有人开看,所以随手捡了几本书包着。文子打开一看,乃是《布石精要》两本(棋谱)、《魔风恋风》(小说)三本。文子望望张全,张全低着头弄狗。文子笑道:“这《魔风恋风》上面写些什么故事?”张全道:“不是我的,我没有看过这书,是个朋友托我买的。”文子笑道:“你住在哪里?怎的从前没见过你?”张全恐怕朱继霖已和她通了情愫,不敢告诉他的实在地址,随便说了个番地给她听。文子道:“柏木住了多少中国人,你知道么?”张全道:“我才搬来不久,不知道。”文子道:“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,穿着破烂的和服,靸着草履,远远的看去就像那夜市上摆摊盘的,你曾见过他没有?”张全知道他问的是朱继霖,便有心探听朱继霖演了些什么丑态,随口答道:“不是时常提着一根手杖,留下儿根胡须的么?”文子点头应是。张全道:“那人我见过多次。”文子道:“你去年见着他吗?”张全心想:我从前虽认得他,却没有来往,便摇头道:“这几天才在这街上时常见着他。你问他怎的?”文子道:“不怎的。因为他这中国人蠢得好笑,也不知道人家的喜怒,一味歪缠。他两三年前就住在这里。他的地方,我也知道,不过没有去看过。可笑他见着我就涎皮涎脸的讨人厌。有时他还会写些似通非通的日文信,强塞在我袖子里面,我看了真好笑。有时我掏了出来丢在地下不看,他便拾着跟在我背后念。你看那人蠢不蠢?”张全听了,笑得喘气。文子翻着《魔风恋风》第二本,见上面画着一个女子背面低头站着,一个男子站在背后握住女子的手,俯着头去接吻,笑着指与张全看。张全到这时分,还有什么客气?旷野无人,天又将黑,便也照那图画的样子,接了极美满的吻。登时春意融融,实是平生初经之乐。张全问文子夜间在外面歇宿,可能自由?文子摇摇头。张全道:“然则怎么才好哩?”文子笑着不做声,丢了手中的书,牵了小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