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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绡剪
酒逢知己千盅少,钱到恩人分外轻。
老脱先到开门,道:“替我放在壁边。”二人放好去了。老脱道:“前日寺里卖糖道人,六七十岁了,又借他担子用,他身上衣服破损,不免敢一匹棉布送他。”遂解一个叉袋看看,并无棉布,通是羊绒潞绸。又打开一袋看看,也是纱罗绫锦。又打开一袋看看,也是绵绸绵子。又打开一袋看看,也是衲织纱罗。老脱道:“啐,一样也用不着”。又思量一会道:“便与他一匹羊绒也不为过。”取了一匹羊绒,依旧结好袋口。关上门,竞去送与道人。自已又在僧寮吃茶谈笑一会,才到家里,走去望望赵家,细细述其侄子争夺家财,亏得当日莲姐寄养儿子之故。赵员外不胜赞叹,愈加敬重。次日,老脱依旧摊卖膏药,气色与旧时一样。
过了数日,谁料赵家专有四方客商来往。被客贼尾着,知其家中虚实。某货在某处,卧房在某处,银房在某处,通打听得细细备备。只苦大门谨慎,进去不得。一夜黄昏时分,两个积贼,商议停当,如此如此。先着一个到赵家扣门,赵家管门的听得敲门,连忙走起开门。那贼就走去十多家门面,立着说道:“赵家大伯,走来我对你说句话。”管门的不合走将过去,早有一个乖滑贼党,溜进大门了。及至管家走过去问他,他道:“有个苏州李龙桥在你家歇落否?”管家道:“并无,并无。”管家就转身回来,闭门睡了。不料关一个贼在家里。这贼等得人睡去了,开了大门。却有三四个贼伴,里应外合。将客商东西及赵家所囤货物,并内房衣饰银两,搬一个不亦乐乎。早有贼船准备,连夜开船去了。
赵家次日早起,见房子货物空了,看看大门,又豁达大开,这一惊不小。细细检点东西,就如笤帚扫的,干干净净。有二三远来客人,嗟嗟怨怨。赵员外道:“自己东西失了也罢,将客人的物件通偷了去,如何是好?”原来两日前,有一宗药材,揭起银子七百两,约五日内打发银子的。客人正等这宗银子,虽是揭起的帐目,不怕赵家不还银子。但是随身东西都没了,所以不胜懊恼,埋怨管门的,且有疑心之意。赵员外劝解道:“老客不用心焦,揭帐银子自不消说,一一奉还。所失零星物件,谅情奉赔,便是与老仆无干。小弟自己家私,一旦都空了。明日去县里进张呈子,出捕人广缉。若缉得出,自有分晓了。”客人听这说话,十分有理,觉得一时心平,也不恼躁了。
看官们,今日有名的财主,却是有名无实的。如今人眼是浅,见这家住间大屋,一年内演几本戏文,日日买些东西吃吃,穿几件华服摇摆,讨几个小使跟随,就道是富家了。殊不知不过是来得去得,手头宽绰,实实要几千几百,响当当现兑得出的,也就不多几家。赵员外时运好时,有几千银子,造房造屋,纳个前程,囤些长落,就算是个财主了,也不甚有现钱多少。一家不知一家事,谁料被贼一偷,要赔七八百两现物,也就吃力。况且自己内囊已扫仓了,一时那有现钱。只得东挪西凑,凑成七百余两,兑与客人,客人欣然而去。赵员外十分不乐,老脱知情去望,赵员外要做好汉的,不十分说得窘急。自此以后要长没长,要短没短,内眷们那一个不嗟恨。赵员外只得好言宽慰说道:“慢慢再挣起来,陆续再置与你们罢了。”清清淡淡,不觉过了五六个月。家中囤一主油,有五百余两本钱,幸得时价腾涌,约有百余两利息。还有千余川黄麻,并几担苏木之类,指望行情,渐渐挣还原本。此亦人情之常。
一日有个小客,来买桐油。讲定价钱,兑起银子,止差得七两银水。争多论少,交易不成。谁料当夜三更,本家内房火起,被扑不得,烧到五更时分,止剩得一片白地。老脱同些亲友看了,不胜感叹。赵员外的内眷都向对门羊牢小房里安身,员外却到老脱屋子里暂住。赵员外道:“此番休也,寸草皆无了!我家积祖不买田地,别无底囊。家中人还有十七口,个个都要饿死哩!”正是:
真个福无双至,果然祸不单行。
赵员外看了这块白地,浩叹不已。老脱委曲解劝,问员外道:“你愁叹不已,意要如何主意?”员外道:“仍旧造得几间小屋,栖栖身子。如今没本钱囤货了,将来开得个酒米店儿,度度日子,也便罢了。”老脱问道:“不知要多少本钱?”赵员外道:“这个是越多越好的,极少也得二三百金。”老脱道:“老员外你不要忧愁,我再去寻杯酒你吃吃。”老脱去买些荤素酒肴来,与员外谈笑对酌。赵员外只是怀抱不开,忧忧戚戚道:“我倒扰你,老妻及小妾、小儿、小女,还没有饭吃哩!”老脱道:“我已籴米五斗,并买柴菜送去了。老员外但放心,不必忧愁,宽吃一杯解闷,明日造屋开店之事,通在小弟身上。”赵员外笑道:“老兄又来,你是流寓远客,只身拮据,那得许多银子?”老脱道:“你但吃个醉饱,你就有银子,房子也造得起,酒米店也开得成。”赵员外不觉一时生出欢喜来,吃酒吃食,吃到醺醺有些醉意,不肯饮了。老脱道:“老员外再肯吃两碗饭,银子还有一倍。”赵员外嘻嘻的笑,心中想道:“难得他苦劝之情。”
又吃了两碗饭。老脱道:“我把银子交付与你,你自己运用去。”指指那壁边说:“这叉袋四个,里面藏的通是银子。余外还有些段匹,老员外做些衣服穿穿。你自收拾,我不管了。”赵员外不知是真是假,正狐疑之际,老脱道:“你不信么?我取开你看看。”老脱解一个袋头,将袋尾颠倒一抖,抖出许多段匹。又是两个蒲包,又将蒲包打开,通是大锭小锭银子。老脱总不得知明白,其间还有锭把焦黄金子,就随手取起来与员外看看道:“这个也一总奉送。那三袋左右差不多一般的,你自去看,我不勤力得。”赵员外见江先生如此轻财,就倒地一拜,谢道:“不是老兄,几乎将我窘死,多谢,多谢,明日还要奉票,加利奉还。”老脱道:“俗了,俗了。承老员外当日正月初一,殷殷勤勤要小弟家里同住,千万人中无一二的。今日员外有些不幸,焉有坐视之理。以德报德,人之常情,不要说起借字。”
赵员外千谢万谢,满怀欢喜。将银子细细检点兑过,除出金子二十余两,银子净有二千零四十两。又有段匹价值七八十两。乐不可言。眼见得过得日子了。悄悄对妻子说知,商量发木起屋,然后开店。还好依旧囤货,得一日时运,再作图报之计。妻妾亦千感万谢,通道他一定是炼丹来的东西,想是个神仙了。
过得数日,赵员外发了许多木头。叫了工人十余个,在那基地上搭厂。乒乒乓乓,兴工动作。亲自料理,不在老脱家住了。老脱将许多白物一朝发脱,无挂无碍,连膏药摊也几日不开,只是街头闲走。
一日,走到街头市中闹热之处。有一个高年长大头陀,手执鼓简,正唱歌词,这头陀如何打扮?
这头陀,身有七尺长,发盖双眉布衲黄。如摩道履粉头双,一钵随身罗汉样。闲敲渔鼓坐街坊。
句句真,字字朗,底事为谁忙?他要度几人,直度到西天上。
头陀手执鼓简,坐在市上,高歌大唱,却有百十人围着观听。老脱荡到,见一丛人里,朗朗歌唱,也挨进去听听。那头陀唱过了妤一会,他又唱道:
笑乾坤,冰雪妆。遇阳春,也要烊。忙忙人物蚁旋样。名来利到通为巧,鬓白须黄草见霜。
好英雄,觑不到鸡皮样,劝明公,暂时放下,岂不闻梦里黄梁。学道人,似救焚。
访金丹,遍楚秦。担担阁阁真迟钝。婴儿姹女原难识,更有黄婆着意寻。
老斋公自把灵台问,你若遇钟离十试,得真传指日飞升。
老脱听他唱了一遍,钻心发痒,如恍恍有失,如耿耿有思。定睛注想,不知计将安出。那头陀收拾鼓简,将要别去,立起身来,又念几句道:
斋公们,请散去罢。工夫各自忙,世上万般,无你实处,莫要为功名富贵,赚过一生;
莫要为儿女妻房,误了己事。但是未发心者,及早讨个门头;已发心者,毕竟要寻个归着。
腊月三十日,转眼到也,请了,请了。
头陀正走,老脱去一把扯住道:“师父,师父,你在那里安歇?”头陀道:“我们云水踪迹,是处为家,那有定所。”老脱道:“既然如此,我弟子廿载浪游,童身独处,不嫌凡俗,同到小寓安歇,何如?”头陀道:“你念载邀游,童身独处,曾在江湖上遇着一位闽海江老脱么?”老脱道:“弟子便是。”头陀就恭身下拜,口称:“道兄,道兄,你既是脱老,龙子在何处?”老脱道:“并无甚么龙子,曾在此地看成一个孩子,近日送还他生母,顶立家缘去了”。头陀道:“昔日泰山上,周真人送你的龙子。”老脱道:“并不见甚么周真人,昔日在泰山止有个无寒道友,赠我一个大样蚂蚁。我将他昼夜相伴,如今现在身边。”
头陀呵呵大笑道:“你原来至今不知,这蚂蚁乃是四海龙王第十三个孽子所生之孙。只因兄弟两个争占江淮河汉,在于泰山顶上争斗。震动山灵,北斗三星闻得,怪他嗔怒不除,暴戾未化,难以供职。命我师周玉清降伏,罚他作奴,贬作虫蚁之身,听主人使令,消磨他暴气,待他悔过自新,修养醇正,仙命依旧取他。今贬限将满,我师正要取他。我师周玉清,即道兄所称无寒者是也。我师切切思你,要你入环修炼,以继元风。特命我四下访你,不期便得相逢,可庆,可庆!”老脱便望空拜道:“失敬真人,多有亵渎。怪得自与周真人同睡以来,身体强健,不怕寒冷。弟子生平可为侥幸之极了。”头陀道:“道兄不得如此称呼,我虽得丹之诀,功行未完。道兄功行已完,俗情了无牵绊,只得入山问诀,指日成真。兄之了道还在我前,良可敬也,良可敬也!”一路细细叙谈,使老脱心神洞爽。
到了寓所,老脱取纸一张,题诗二首,一首留与蒋福缘,一首留与赵员外,以当面别。
蓦地相逢便五年,乘龙福子记吾言。
云霞是我邀游处,碧落苍梧共一天。留嘱蒋福缘
重整家缘莫皱眉,云踪不得更相随。
多君相识相逢意,祝汝桑榆看锦归。留呈赵员外
老脱题了二诗,大书粘在壁间。一切器具,膏药摊子通不理论。那头陀道:“周师望我,不得停留,当与道兄快去。”二人携手,即时便走。
篱隐君著
第三回 丽鸟儿是个头敌 弹弓儿做了媒人
花花世界好风光,最是春情不易降。
洞府莫云天样远,人间亦有打鱼郎。
话说当初有个姓刘名晨、姓阮名肇,为樵采药草,两个摸入在天台山里。走到一个去处,潺潺的一条深溪,黑黑的千嶂巨木。两人带得些干粮,都吃尽了,腹中正饥,又饥又渴,忽见巨术。两人带得些干粮,都吃尽了,腹中正饥,又饥又渴,忽虬岸边有几碟子胡麻香饭。四顾无人,两人都一顿子呷喽喽的啖了下去。只见洞中走出两个仙女来,将刘、阮二人一把抓住:“你这两个汉子好大胆,吃了咱们的珍珠胡麻饭。”二人慌做一团。饭却吃在肚子里,吐又吐不出还他,只是跪了求饶。那仙女道:“你那汉子,要官休私休?”刘、阮道:“官休怎么?”仙女道:“官休,咱们即刻锁解你到雷府真人位下,先打三百棍桃条,再问你个偷瓜盗果的罪名儿。”刘、阮道:“私休怎么?”仙女道:“私休,你两个端端正正,恭恭敬敬,向咱二人叩个头儿,咱们就与你做老婆。”刘、阮二人笑嘻嘻的道:“但凭娘娘发付。”
列位看官,这个撇科引子,话说着丽鸟儿是个头敌,弹弓儿做了媒人的故事。你们侧着耳朵听者。
话表应天府溧阳县,有个书生,姓奚名冠,字章甫。年不满三十,生得一表人才,轩轩豪迈。更有多般技艺,别样神通。文章魁首,诗赋班头。调丝理竹,画马书王,按律吹天,踏峦测地。情耽鸡黍,舌赛苏张。他父亲叫做奚豸,也是个有名科甲,登仕不久死了。章甫幼年间曾娶下一房妻子,三五年在产中殁了。只是性好闲游名山大区,不肯潜修牖下。以故常在秣陵玩耍,寓在那淮清河上。
彼时南都有个永懿侯,姓俞名楠,在太平里居住。此侯性鸷傲,爱畜珍禽:
有的是白毛鹦鹉,异采鸾鴚,戢篱黄翣,占山画眉。鸜鹆子个个能言,鹪鹖儿群群会跃。
南园舞鹤,速命开帘;此苑斗鸡,频呼劝酒。鸳鸯鸂鶒,对对池中;鹭鹚,行行树下。
忽一日,倭夷琉球国,进贡圣上一双丽鸟。大如两雁,毛羽异常。善通中土之音,俨似人说话。来此南都经过,永侯见了,不觉醉心。遂输蓄贮银数千,贿赂南北礼部,并查关送节的内侍,竞将这对鸟儿私自留下了。初时恐怕各衙门谈论,只养在内堂。渐渐事冷,会宾宴客的时节,遂命下次的将金笼提贮,置在筵前。呼唤应对说话,以此谈笑取乐,卖弄他的异物。谁知这个永懿侯,把这些鸟儿当了性命。每一对鸟儿,即选一个伶俐乖觉的姬妾掌管。若一有些失误,小则棍打钳锤,大则磔身杀命。以故那些姬妾都战战兢兢,管养这些鸟儿,如养娘和爷的一般。咳!孔夫子说得好:“可以人而不如鸟乎?”
看官,你道他这对丽鸟,却与众鸟不同。又费了数千银子,担下一把干系,弄得到手。且巧语如簧,谲言似鬼,那个永懿侯儿魂梦里也是爱的。你道是个作耍的物件么?故特特命那个心爱的巫姬掌管。那巫姬怎生模样:
娉娉婷婷,如飞燕轻盈;袅袅娜娜,似流莺绰约。歌喉宛转,双音绕动雕粱;舞袖翩翩,弓腰贴绵红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