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绡剪

  次日,早有邻亲来望,李爱寂寂对顾氏道:“失盗遭官,从古如此。不如依我说意思,开些失单,到县里存个广缉案卷,不要去着落坐方应捕,也省得费酒费食,作成地方排邻。”顾氏眼泪盘盘的不绝道:“我的小儿不肖,花费过日,刚刚昨日发心肯去做些买卖,被这一场打劫,本钱没了,只得几件首饰,央阿爹去兑换,与他作本。”顾氏将一包东西递与李爱收了。叫做:
  本待将心托明月,谁知明月照沟渠。
  次日,观保寻着穿山獭,到也难得他公道,扯到酒楼一乐,听起二十两银子,往他袖里一塞。观保捏捏看,问道:“多少?”穿山獭伸出两个指头,观保轻轻道:“六七百银子,怎么样分法,我只该这些儿?”穿山獭一个噀吐道:“共二百两,作十股开,我们吃惊吃吓的,多得几件衣服,见你娘的鬼,有六七百的说话!”他又满面堆下笑来道:“拿那银子来,做我不着,还有一个大锭,一发添了你,替你包在里边。”观保不识局,果然将银子递与他。他接过手就出酒店,洋洋大摆的去远了。观保正要赶去扯他,那店主人道:“二位来吃酒,钞也不会,竟要一齐去了,那里有这样所在!”观保说不理过,只得呆呆等着,竟不转来。没杂何了,将一件夹袄押着,连忙寻到赌场上。
  那穿山獭正在那里三红四开,见观保走到,只是不睬。观保只得一把扯他到外边,千求万告,要他添些。穿山獭道:“小官家不晓得利害,我到十分为你,若是别个,便一文也没得与你,怕你说甚刁话不成!你既开口一场,可收了原物,再添你三两筹马,去掷掷儿,或者翻得几十两,也是我一点盛情。”那观保听见找他三两筹马,入骨入命的感激,多谢多谢的不歇了。把银子安在袖里,就跟他到场上。点了三两赌筹,挨身进去,匀作三注,接过骰子,恰恰一个九跌八,一根筹也不留。观保想想道:“打个譬如罢了,袖中之物,左右是翘起皮儿,索性买了筹儿翻翻看。古人说得好,赌钱不去翻,那个送来还!”那观保就将二十两尽买筹马,起手一顿乱掷,索叶子、老穿花、铁道冠、穷十六,一阵呆毛快,掳了五六个头注。不好了,一个相识上眼了,接连打浪几掷,把家伙动惮起来,骤骤地夹肉卷饼,不消半钟热茶时,观保只得数钱筹马,在那里讨床席债了。
  少顷完事同家,却好丈人李爱兑了首饰送银还顾氏,共计三十七两,交与收了,说道:“这几日捉船上紧,要装载兵丁,就是农庄船,也捉去起剥马料。女婿要去籴豆,再歇几时,待我打听县里有差船,搭去方好。”观保听了这话,好个不情愿,没奈何进了出门,覆身转来,对顾氏道:“睬他做甚,别个正要发利市,要他走来打这醋坛!多少客人河路上来来往往,稀罕我这一个?若是这样说,前日安在箱子角落头东西万万稳当的,到被人一结生取了去。”观保说上说下,要骗顾氏的银子,顾氏只是不理。观保又道:“前日早把我些本钱,做些生意,强如白白把人打劫去。你又没有第二个儿子,终不然你件色东西鳖在身边,没廉没耻,思量再去嫁个老公不成!”顾氏别的话都耐过了,听了这句,号咷大哭道:“阿弥陀佛,我顾氏有这点心,天雷霹雳就打死我!”呜呜的哭个不住。观保跑出去了,顺姐再三来劝,顾氏道:“我到罢了,误你终身,你又身怀六甲,终日吃惊吃苦,如何是了!”顺姐听着,只得暗暗把泪痕拭了。正是:
  伤心无限事,尽在泪零中。
  那观保奔到赌场上,又与老穿计较道:“我娘的银子都替你们落盝,身边干净没了。还有些田地文契,怎能彀使他身离了货,将他来燥脾赌赌,省得场场稍短,缩手缩脚的输了。”穿山獭道:“这个何难,何不你假说亲眷人家接他,等他出门,就好做事了。”观保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忙忙去问吕三官借了一只小船,系在港口,走到家里,对顾氏道:“阿姆,阿姆,喜阿姐心疼病重,姐夫自己到城里去接郎中,却好撞见我,叫我说声,要接娘下船同去。快些快些,只怕姐夫同郎中也将次到船边了。”
  顾氏听得,身子酥了半边,他这女儿是喜欢的。又因吃打劫了,连日懊闷在家,儿子又要长要短,寻事讨闹,不若便去去,就接口道:“这样我决要去的,但是媳妇在家,我却放心不下,你早晚肯在家照管才好。”观保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顾氏就踅身到房中,把衣被东西细细收拾,揿做两袋。观保道:“阿姆看看阿姐,就要回来的,况媳妇也有孕在家,阿姆住不多日子,何消得这等收拾?”顾氏道:“前日着了手,恐不谨慎,也没甚的,等我带了去放心。”顾氏停当了,叫顺姐媳妇分付道:“早晚门户小心,百事看我面上,耐烦他些,等我回来,调停他去做些生意。”顺姐道:“婆婆放心。”说罢,婆媳两个都滴下泪来,惨伤伤的出门。
  那观保挑着随后,心中就双照元色了,想道:“指望骗他出门,动手内囊,今货不离身,一担去了,罢罢罢,说不得了!”一程引到船边,叫母亲下船。坐得一会,便道:“姐夫说的,若是阿姆落船,叫先开去,不必等他,他随后搭船赶来。”说罢,他就动手摇了,摇到傍黑,到一水面深阔之处,观保走到顾氏身边道:“阿姆立立起,你身下漏了!”
  顾氏才立起身来,那观保尽力一推,“扑通”一声响下去了,就拼命摇回,飞箭似快。可怜顾氏下去,几口急水,就完事了。看官,你说做得干净么?人不知,鬼不识,我但不知他的心是甚么做的!咳,这——
  罪到万恶处,天诛不待时。
  那观保摇到黄昏尽,将船还了吕三官,就将一担东西寄在他家,说“我明日来取”,一径回家敲门。顺姐已料丈夫送去,今日是不回的。早早闭门睡了。及至开门,吃了一惊,问道:“娘呢?”观保道:“送到姐夫家了。”顺姐道:“姑夫住在临平。往回一日多路,下午出门,怎么往回得及?”
  观保道:“半路上有船来接去了。”顺姐道:“你自然该送去,也好顺便望望姑娘。况且目下时势,路上好不干系。”观保道:“我记挂你独自在家,巴不得回来。”顺姐道:“你终日终夜在外,何曾晓得记挂家里!”顺姐见他话儿两三样,只管打破沙锅问到底,观保使性道:“厌得紧!我辛苦要睡了。”只听天上隐隐雷声,沙沙的下雨丁,顺姐一发慌了,问道:“娘若此时未到,如何是好!”观保道:“此时自然到哩,不要你絮聒!”
  看看一阵一阵轰雷只在当头,电火钻得彻户。观保滚来滚去,冷汗如雨。要顺姐点了灯,将被蒙了头,东躲西躲。顺姐道:“雷是常响的,一个男子汉,如何这样怕得紧?”观保道:“不知今日有些怕,待我躲一躲。有只缸在此,我蹲着,你可合在我头上。”顺姐一头好笑,依他将缸覆了。
  只见雷声愈猛,山摇地动的。一个霹雳脱将落来,却在观保家里,火黑之云,缭绕满室。少顷雷息,顺姐走到缸边去听听,寂无人气。将缸儿扣扣,不闻人声。将十指衬进缸口,吃尽老力的揭了半晌,一毫不动。
  天将亮了,顺姐只得走到几个紧邻,央他来相帮。一个两个通不济事,直等叫了男男女女六七个人,一齐掀开。不开犹可,一掀开来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众人揭开缸来,却是一个鲜血淋淋割去头的尸首。连顺姐惊得牙齿对打,半个字也挣不出来。内中一个老成的邻舍道:“这个事,只问郭娘子自知,怎么自己谋死亲夫,倒要我们邻舍来与你分罪!大家不要走开。地方人命,不是当耍的。”众人看了这个妖娆少妇,你长我短,胡猜乱猜。顺姐一句不回,又羞又苦,啼啼哭哭。
  众人即刻扯了郭娘子就走。到得县前,李爱赶来,见了顺姐,抱头大哭道:“你点点年纪,怎么下得这般毒手?”众人晓得他是父子至情,便道:“李爱,你自问你女儿个细底,不是我们地方多管。”那顺姐哭哀哀的,将昨日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。众人只是摇头。连李爱也道:“只恐官府不肯信,你反要吃亏。人命关天。不是吹得隐灯的。”
  正说间,只见县官升堂。众人进去,将顺姐叫排邻掀缸,缸下有个没头尸首,是他亲夫之事回了。县官也叫李氏面貌仔细一看,道:“这人命事大,你到直说,免得动刑。”
  顺姐将前前后后细禀一通,县官点点头儿,笑道:“雷是昨夜有的。”众人亦禀道:“昨夜一个霹雳,果象打在郭家一般。至于缸下之事,小的们是李氏叫去掀开,实不知何人下手。”县官道:“霹雳打人,好不省力,动刀的雷,却从古未有。看你这妇,青春美貌,干此凶事,定是奸情。”一面叫拶子何候。顺姐道:“若是妇人谋死,合在缸下,无人知觉,怎到去央邻舍,自已败露?如今只求老爷,去唤婆婆来问,就知小妇人的奸情有无。”那县官道:“是了。把犯妇李氏,收入女监。差快手押同地邻,到那顾氏女婿李玉吾家,看顾氏在彼,唤了顾氏来。不在,唤了李玉吾来,不许多说一句话!”
  众人出了衙门,连那李爱也眼泪汪汪同了众人下船。乘夜摇到临平,打开李玉吾的门,便道:“瓦窑垷头郭阿姆在这里,我们要见他。”玉吾覆道:“我丈母并不曾来。”那李爱说道:“侄儿,我在这里。你丈母在,出来见见;若不在此,你就同我们去,没甚事的。”李玉吾懒洋洋的问道:“甚的紧急公文?便在侄儿这里歇了,明日早去。”众人只道李爱要卖春,一齐拥做一店道:“老爷分付,不许多说一句话,快去快去!”原来李玉吾也是镇上好汉,听得开口便问丈母在否,也是看得见的事体,就说:“列位不肯迟至明日,多有慢了,就同行罢。”倒是玉吾妻子听得人来寻娘,只道强盗捉着了,就要同丈夫去望望。李爱说道:“船只甚小,夜晚不便。”李玉吾道:“明日你自叫船到阿姆家来就是。”说罢下船,船中并不开口。
  离临平不上二九,天已大明。只见船忽浅了,众人道:“如此满水,那有浅处,不期着几位上岸走走,船也快些。”几个钻出舱来,大喊道:“列位来看,原来是一个死尸。首顶着船头,再摇不去!”李爱道:“是个女人。”李玉吾道:“倒象是我丈母。”众人定睛一看,大叫起来道:“果然是,果然是!怎么右手又揪着一把发辫?”将篙子拨拨,却是一个人头。那李爱一看,跌天倒地哭起来道:“这人头正是我女婿!”李玉吾同众人仔细一看,果是丈母手提观保之头。大家舌头伸了出来,缩不回去,道:“好个湛湛青天,好个包龙图的县爷!只叫到李玉吾处寻顾氏,并不难为顺姐,就是眼见的一般。”李爱道:“事不宜迟,且速去县里回覆。”
  县官坐堂,差人将到李家顾氏不在,带了李玉吾下船,中途河次,见有顾氏尸首,手中提着人头,地方认得的,道是郭观保的首级。县官听了,毛骨竦然,叫快取女犯李氏出来。县官又问李玉吾道:“你前日妻子有病,来接丈母,怎么不亲自去,口托舅子,致有此事?”玉吾禀道:“小的妻子无病,小的并不曾来接丈母。”县官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遂援笔直书道:
  子之忤逆不孝,雷之诛殛恶人,事固往往有之,特未有弑亲如此之惨,诛恶如此之奇者也。观保垂涎母橐,计无所出,而假以姐病告危,使之身离其货,乘机而取之也。苦哉顾氏,惧其子之纵赌无厌,竟罄橐而携之。而观保弑母之志遂决矣。乃天甫黑而推诸水滨,往回速疾。李氏慧心,早已料其有故,不谓惨动天庭,怒雷随至。观保已知雷之必为己设也,畏而匿之缸下。雷亦何难碎缸而殛之,而神其显报若日,观保之头必令母亲手斩而后快也。更有奇者,一缸也,天令李氏覆之,而不令李氏启之。李氏求邻启之,而数人不能揭也,必令多人聚集,而后示其无首之尸,亦犹杀人于市,与众共弃之义云尔。此天之所以怒彼之切,警世之深,下霹雳而不谴碎其首,而直使母亲提其首而寝诸水滨,以为穷凶极恶之明戒也。李氏口供诱赌有人,以致于此,除访实另结外,顾氏速着伊媳殡殓;其观保之尸首,听其水陆异处,毋得收殓,以违天刑极怒之意。呜呼善哉,尔百姓其有类于此者,毋曰天道甚疏,报且旋踵矣。危之念之,特为劝示。
  县官写罢,读了一遍,叫书手大字写数十张,城市乡镇,遍处贴示,将一干人发付宁家。
  大家出了县门,李爱就率了顺姐,拜谢众人,一齐下船。顺姐对众人道:“我丈夫不孝,已遭天谴,适才官府分付,只收殓婆婆,我思量夫妻一场,怎忍如此!况我前世不修,致有今生缺陷。幸已腹中有孕,若得产男,郭氏之宗未斩,我已誓作郭家之鬼矣。千乞列位方便,丈夫亦要殓收。”众人道:“这个难得。官府只说如此,我们好做人情。况你婆婆一生清正,不逢好死,娘子又肯守节,自然有好儿孙偿补你婆媳的操守。备了两付棺木便是。”正叫做:
  律设大法,理顺人情。
  却说一行人已到郭家,相帮殓了顾氏,又将观保身首置于一材,各各停当。李爱设了两处牲祭,就请众人吃酒,酬谢其劳。只见那借船的吕三官听得这节奇事,晓得是观保黑心娘的东西,一担挑了,送到郭家。将观保是日借船,连晚挑来寄的说话,说了一遍,叫顺姐收下。众人都道吕三官忠厚。
  自后顺姐就与李爱同居。海宁一县,父教其子,兄勉其弟,个个把观保新奇的恶报做个榜样,互相警戒。这是今年六月初三的事。闻得顺姐同李爱过活,不上半月,生下一男,是顾氏有此媳,无子而有子矣;李氏有此子,无夫而有夫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