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绡剪

  三尺如炉法,昭雪海样冤。
  次日,女子的公婆父母,耽着一把干系,都到县前打听,只愁这事没好结果。谁知这个青天,对树剥皮已审明了,将贼处死。两家人口望着县堂公座只是磕头。候吉公坐堂,焚香顶礼。看官们,你道这贼狠不狠,他恨女子促醒其夫,故生贼计。以为认定和奸,即不为盗,又泄其恨,令两家构莫大之讼,毕竟这个女子人命开交。谁知造化撞着吉公,虾不跳,水不浑,不费两家一张纸,不要两家一个人,女子之冤立白。假如遇个葛藤官府,只叫女子一到公堂,便有不可知的事了。看他神智不测,顷刻了事。一县感激其明,三尺童子也晓得他吉照胆。正是:
  浑浊不分鲢共鲤,水清方见两般鱼。
  却说光阴易过,不觉吉知县已做五年,报了钦取,限日登程。他意同家小进京,一乘帐轿,去船埠头雇倩船只。只见一簇书生,腾倒一个船户,那船户发极叫冤。吉公已到面前,在轿子里问道:“甚么事情?”那班秀才摇旗擂鼓道:“我们相公去考,被建船家偷盗,与你乡绅无干。”吉公道:“我是吉水元,可认得这个乡绅么?”大家听得是老吉,就都有些觳觫之状。方才猢狲君子起来。吉公叫船户并一干秀才,都到驿里伺候。吉公坐下,五个秀才禀道:“生员到府赴试,就在其船作寓,乘生员赴试,船内盗去衣服玩器等物。”船户禀道:“五个相公唤我的船,言过往回一月,断定船银十两。今止二十七日,相公们要短三两,故把盗贼冤屈小的。”吉公喝道:“相公们在船作寓,你系典守,如有失所,你却何辞,你不晓得船不漏针么?”船户又禀道:“相公们有两个管家在船照管的。”吉公不理,叫左右将船户锁着。吉公问秀才们:“有失单么?”齐声应道:“有。”吉公叫拿来看,只见一纸失单,无非是些道袍衣被香炉拜匣之类,内却有端砚一方。吉公看了,点点头道:“既是秀才,请教一篇。”即唤驿夫将五张桌凳远远摆开,随便笔砚五付,白纸五张。吉公居中坐定,闲人一齐喝开。
  秀才只道真个作文,好不技痒,宁神静气,坐以待题。吉公将纸一张,上写“诸生可画失去端砚之式,文字倒不敢劳。”五个秀才相隔坐远,不能知会。延捱半响,只得各自画个式样。吉公一看,大笑道:“做秀才要挣出身,这样无耻无赖,丧尽良心。使尔辈牧民,一定是个赃胚,把百姓嚼尽;使尔辈执政,一定是个国贼,把朝廷弄翻。如何一个端砚,倒有五个样式?三两船钱有限,可惜阴骘伤残。”五个秀才面面相觑,就是哑子吃黄连,一字也回报不出。吉公遂叫秀才家人过来,分付道:“你的家主,每人都该十个嘴巴,今暂借你二人屁股代打了去,每人该二十五板。”家人喊叫讨饶,已是拖翻在地,一五一十,一气打完了。叫五个秀才报了名字,申到提学,发学降青。自此清廉之名朝野远播,克期进京去了。正是:
  埋轮亦在都亭下,揽辔仍行甸服中。
  吉知县钦取到京,升了吏科给事。其时正德皇帝好不作呆,淫荡失德之事,不一而足。吉水元奏章切谏,如石投水。他心中忖道:“怎么能彀面见圣上,把圣上过失说个痛快,把撺哄圣上之臣个个处死,我便粉身碎骨,也是甘心!”
  只见一日吉水元穿了便服,独自一个荡到街上。见一个方巾华服,毡包打伞,背后跟着,却正是六年前来问卜的米年,气势光彩,象个得时人物。吉水元慢慢跟他,他竟进院子里去了。这院子是当今头一座,叫做仙郎院。曲折幽敞,富丽之极。吉水元细细访问,原来这个主子有个粉头,唤作薛凤儿。正德圣上时常到他院里,宠幸非常。就把米年做了教坊司,目下威风,好不喝水成冰!吉水元回寓,对妾侍琴说道:“我要去访故人,有数日不回。官府来拜,可回有恙未痊,不得接见。”次日差个长班,告了病假。晚上戴顶口帽,一领青布直裰,竟到仙郎院里。叫道:“米爷在么,道有故人相拜。”只见里面,一对红烛照着米年出来。作了个揖,问吉公道:“足下何来,高姓大号?”吉水元道:“学生六年前曾替老丈看命,许老丈非常富贵,竟忘之乎?”老米掌灯仔细一照,道:“是了,原来是江西吉先生么?果然好命好数。我不瞒先生说,自讨了那个妇人,果有非常际遇。”遂附了吉公之耳,说了半晌,道:“正要厚酬,来得妙,来得妙!”又说, “吉先生何不在此行道?”吉公道:“不瞒仁丈说,学生为些没头讼事,逃来到此,不便出头露面,要借贵院藏身躲难。且闻得说当今圣上常到你家,怎能彀使我见见皇帝怎么样的,便是三生有幸了。”老米道:“这个不难,室帝常与我们猜拳行令混帐顽耍的。今日是九月十三了,十五若是有月,决到这里。只是要近前去,有屈你了,认做篦头修脚的方好。”吉公道:“只要近着皇帝,不论,不论。”商议已定,就留吉公,叫老吉权认小名叫做福蛮。
  果然十五大月,只见院里各处张灯,异香烧得喷鼻。黄昏更静,一簇黄门拥着一乘金绣紫纱罩幔车儿,直到中堂,走出一个龙行虎步的风流天子。却是两个小小黄门,提对宫灯照着,那干跟随都自去了。米年俯伏在地,迎接进去。吉公躲在壁缝张见,想道:“皇帝没正经,怎到这个田地!”
  不一会老米出来,对吉公道:“你看见圣上么?”吉公道:“看得不清。”米年道:“你可在后园露台侧边立着,我看机会叫你过来。”吉公依他走到露台下候着,只见宫灯一对,正德圣上携了妓女薛凤儿,冉冉如天仙步来看月。
  娇似淡云笼月色,姮娥态度不分明。
  露台上设着一张螺钿交椅;一个瓷墩,一张紫檀桌子,上列香炉香盒,茶壶茶盏。米年随即跪道:“教坊司米年,有事禀上。”禀道:“卑职新收得个修养小厮,叫做福蛮,特地朝参。”就叫福蛮过来磕头,磕完站着。正德爷分付米年道:“已后是院中人都要分付他,不可把朕顽要事情传将出去,使那班官儿多嘴多舌。前日有一个甚么吏科给事,叫做吉禹。奏上一本,唠唠叨叨把朕比做桀纣,干系社稷,说朕幸院一事,桀纣尚不至此。十分大胆,好生着恼。朕要处他,阁老官儿道:他是天下第一清官,叫做吉照胆,个个怕他。只得饶了。明日朕要亲自问他,问他在那里看见朕躬幸院,塞他的嘴。”那吉水元在侧听得,惊得一身冷汗。心中想道:“谁料今日吉禹侥幸,都是圣恩宽厚!”一发感激,毕竟要回天挽日,以报主知。正是:
  圣朝容直气,敢惜万言书。
  略一会儿,夜阑月冷,掌灯进暖阁去了。吉水元忠气冲起,促成一计。待人宿静,向厨下放起火来。其时秋风正紧,烟涨火狂。吉水元竟奔暖阁,大呼道:“不好了!有火,有火!驾在何处?”只见丫鬟开出门来,道:“在这里,在这里”!吉水元认得是了,背上肩头,从火中夺路而出。米年见他驮着,便道:“福蛮,你好好的服侍。”吉水元诺诺连声而出。大家七手八脚将火扑灭。
  正是路遥知马力,果然日久见人心。
  看官,你说吉水元忠义之心,直恁迫切,他肩了正德圣上,一径往自己寓所。敲开门来,请他坐在居中椅上。一面打发人到仙郎院门首,知会接驾的人,可到这里来。正德道:“你可是米家福蛮么?亏了你了,明日赏你一个官儿。”吉水元叩首道:“臣已叨圣恩赐臣黄甲进士,臣即吏科给事吉禹,蒙圣洪慈,宽以不死者是臣也。”正德大骇道:“朕且问你,你如何也在米家?”“吉禹道:“臣闻虎不离山,龙不离海。圣上以万乘之尊,亵身轻幸,火起犹是小事,万一变生不测,谁为陛下备卒然者!臣实为陛下寒心,故不惜贱辱其身,没入教坊,变名易姓,以卫左右。今日之事,大可戒矣。”吉禹伏在地上,直谏不止,继之以哭。正德感悟其忠,说道:“朕以后改行易辙,知你苦心了。”说未毕,只见接驾人已到,就上紫纱车儿去了。时尚五鼓天气。
  次日,正德亲拔吉禹为都察院。嗣后上有邪行,每每惮其伺察,谓左右曰:“切莫使吉照胆知道。”
  看官,你道吉水元做秀才时节,就是清操特立。及至登了两榜,誓必“愿为朝廷出力,不受枉法一文”。事君治民,到底不离二句,此之谓不失本心之士。其妾侍琴生子,少年鼎甲,仕至尚书。遂为豫章清宦世家。事载张凌崖《孤窗清夜录》,语之最详。演出公世,可以为穷达二心者戒。
  诗曰:
  今古原无事,蚩尤造曲弓。
  为官须恻隐,匡主仗奇忠。
  劲气凌冬柏,清标百尺桐。
  秀才天下任,何必贰穷通。

无无室著
第十五回 木虎爪对手翻冤 金套头单词罹祸

  天理黑如漆,人心独作狡。
  不畏鬼神纠,却是循环巧。
  色色占便宜,谁饥谁独饱。
  算子到头来,请君去点卯。
  说话人生,惟有一时气涌最难平静。气之决裂,结成多少生死冤家。古今以来,那有尽头。我劝人在气头上,略略转想,一概横逆之加,都可耐得。古人说得好,百忍胸中有太和。又有那认真客气的,便遇些少沙涩,也象硫磺发焠,爆跳如雷,只图个一刻燥脾而已,遑恤小忿酿成大祸。若是旁人善于救正,缓缓比喻,借譬开销,或者也能挽回少许。
  若用真正道理,真正情义,危言正色,极力阻拦,怒气方冲的时候,不以为迂腐,则以为压他,非惟不能劝化,反成火上添油。若到手下奴仆而上,直是一句骂死,一下打杀,方才畅快。更可恨者,帮闲篾片在旁,还说打得该,骂得好。及至打出祸来,趁势腾挪,于中取利。却不道人命关天,身家干系。专一使气的老先生,也须虑其一二。俗语说得好:“酒醉打死人,醒来悔不得。”小可又有《莫须气》在此:
  气,气,气,你气我不气。当气而不气,世事如儿戏。
  打我不是真,杀我头生蒂。莫须气,莫须气,且看当场演甚戏。
  虽然偶以些小事,至于驮刀弄杖,直到人命结煞,又是夙孽前冤,躲避不去了。小子久客楚中,眼见一节奇事,冤债相偿,却象迅雷,令人不及掩耳。不上六年,冤冤辄尽,事可寒心。正叫做:
  有冤必偿,无施不报。
  既如此说,难道恶人作恶,毕竟没个自新之路了?非也。恶有几等恶,若到人命田地,这可是儿戏当耍的!却说唐朝贞元年间,有李生者,家住河朔,少年轻薄,好侠任气,年二十余,椎埋胠箧之事不则一遭了。后方折节读书,累官至深州录参军。晓谙吏情,精明公干,风仪谈笑,事事出人,太守雅重之。时王武俊帅成德军,恃功凌物,郡守咸患之。尝遣其子士真巡属郡,至深州。太守曲礼士真,选声开宴。以李参军雅擅谈吐,差快人意,属其侍席。士真坐定,一目李生,色甚不平,少顷间,士真愈怒,喑哑叱咤,无复主宾杯酒之意。太守惧,莫之措。李生则汗如雨下,口不摄杯。士真敕缚李生,即刻械狱。守狱吏密讯李生曰:“君貌甚恭,未尝取忤王君,般勤酬献而变生非常,前日宁有别隙耶?”李生悲泣久之曰:“事由前孽,适今邂逅耳。某少贫,好与游侠,曾偶绿林。一日遇一少年,巨囊独行。吾艳其资,排堕千尺悬崖。得缯百余,家瞻折亏,资郎仕此。及今二十七年矣。昨夕王公之貌,乃吾昔所杀少年,一见愧惕,延颈待戮而已。”有顷,士真醉悟,命即狱收斩。李生首至,士真熟视而笑。且告太守曰:“李生亦无罪,但吾一见之,遂愤恨难平,杀之后快,吾亦不知其所以然也。”守乃密讯其年,则二十有七,盖李杀少年之岁,而士真生王氏之年也。
  然则佛氏现世之报,岂独李之与王乎!偈曰:
  众善奉行,纤恶莫作。丝忽厘毫,老天不错。
  却说万历末年,湖广岳州府慈利县鸳鸯浦上,有一富翁,姓言名渊,字子龙。起家素封,半耕半读,年余而立,不曾入学。农贾之业,却又不肯怯气,乘三殿起工,纳资克附,大号工生是也。生平温饱,痴痴自足。说道读书,取其上口而已;说道识字,取其应声而已。以此正经朋友,也没一个理他。他又性颇尖吝,独拄丧门。家中有一书童,叫做仲夔,照管帐目。言渊小有聪明,但口吃肚算,倒也不差。
  只有石门学秀才金乘,字孚吉,家事萧条,因而蔑片,两个称为世盟。金乘以薄有才名,与岳州知府宋欢最相结纳。也便带挈言渊拜门生,通线路。言生金生双吹双打,言破钞而金附名,足恭肥拱。宋公也黑心公道,好象瞎仓官收粮,银杯彩缎,八大八小,只是个一概全收,落得撮蛮小的用用,倒作成金生掇臀捧屁,季考月试,时常摸个把一等。衙门中便假托熟起来,穿堂内外,就是娘房里一般。老师门生,门生老师,编成一片。就是见了典史巡简的人,他也火滚亲热。大兄小弟,替他吃茶呷酒,行令猜拳。众人见他肉麻者气,久而厌贱起来。取他绰号叫做“金套头”。老金还道自己在行,终日在衙门缠帐。正叫做:
  乡民不识吾辈虫,做窠倒在府县中。
  点卯公呈切己事。扛帮打诈一帆风。
  却说言渊家计颇饶,中年无子,也常思量置婢买妾。但正妻江氏假宽不容。况言渊又只财帛上棱,儿女消息也不甚勤紧。一日到夜,不过是督责耕种,比较收成。每当谷熟豆黄,黎明月上兀自巡行阡陌,恐防花息被人侵盗,以此佃户长工没缝下手。家中得力管事叫做黄中,将使女湘奴配与。田头地脑,豆息蚕租,是他一把撩成。只是有两着毛病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