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绡剪

  魏娘子悲悲咽咽道:“说得有理。我日日在此心焦,只是儿小我病,没人到县里做事,如何是好?”傅四官道:“我做干证,叫老苏抱了官寿,将银子首状递上,且存了个案,做个指实。”魏娘子道:“没人做状怎好?”傅四官道:“待我去买张纸来,直写就是了。”忙到纸店,买了一张纸来,上写道:
  告首人魏官寿,告为寻父事。父亲入城做买卖,二十日踪迹不见。身边银子到在起课先生李心所家,有盟叔傅四官,卖布与他,见其原银,可叹可悲!将原银呈在龙案,恳乞爷爷查究银子根苗,要见何处来的,父亲自有着落。娘苦之极。上首。
  傅四官就将这不合格式的状子,半真半草写了。说道:“明日清早去,叫了老苏来,抱了官寿,一同去告,银子就留在你家。”
  次日绝早,傅四官来到魏家,老苏驮了官寿,拿了原银状子,一齐到平湖县里。那平湖县是个清廉古怪的官,最恼人告状。年纪才三十来岁,乃是广东琼州府人,新中进士,姓沈名瑶章。其父是老道学,晚年生他,家事贫落,受尽许多寒苦滋味,所以守着家训,要做好官,不肯受词状,信赏必罚。衙役积蠹如小鬼见钟馗一般,不敢作弊。百姓都称他是小城隍。是日升堂,傅四官、老苏抱着官寿,三个挨在众人丛里,共有七八十告状人。那小城隍叫都收了,将呈状就在当堂一一细看。看了三十多张,通是大笔一勾。看到魏官寿这张,将头点点笑笑儿,批个“准缉”二字,打个到日。
  八十余张呈状,准得三张,魏官寿的在内,就将这三起告状人唱名问问。叫到魏官寿,见老苏抱着官寿,口中只叫阿伯阿伯,惊惶可怜之状。又叫傅四:“这银子是你何处来的?”傅四官一一从头说个明白。三起事问过退堂。
  沈公退到私衙,对门子道:“我要差一个老实守分的甲首,你可举一个来。”那门子不敢作弊,举了一个至老实,不会趁银子诈酒食的甲首,叫做曹升。对沈公道:“只有曹升老实本分。”沈公即起一只签,就差曹升,又分付道:“你去唤那府城里起课的李心所,明日下午我有事问他。不可说一句闲话,不可要他酒食吃,叫了来,我自赏你酒饭。”
  曹升领了签,叩头自去。次日起个五更,径往府城里,问课店李心所,到了李家,温温雅雅送出签来。李心所将手摸摸,亦不惊恐,道:“叫我为着何事?”曹升说:“我不知道,或者要你起课,也未可知。即刻就要去的,先生不要哼腾了。”心所道:“老牌,你晓得老爷衙里,有人口不安的么?”曹升道:“我不晓得,先生自去问我们老爷。”李心所道:“老牌坐坐,吃杯酒去。”曹升道:“烂嘴的要你的酒吃,烂手的要你的铜钱,日子短,快些起身!”心所只得进内,吃了碗饭,别了几两银子。恐防平湖县要他起课,又带了一个课筒。出门对妻子道:“去去就来。”两人出门,叫船竟到平湖县中。
  曹升带心所在私衙伺候。天已将晚,只见私衙内点着红烛。沈公坐在私衙那公座上,问道:“曹升一起,可曾带来么?”曹升带瞎子进见。沈公在袖内取出一个纸包,叫道:“曹升,你公干谨慎,赏你五钱银子买饭吃。”曹升叩头谢赏,竟出衙外站候。瞎子跪在案前,沈公问道:“李心所,你是个瞎子,千得好事!可怜那个小小呱子。”将怒子案上一扑,瞎子吃惊道:“老爷哟,不干我事,这小使原是做贼的,事已多时了,老爷问他做甚么?”沈公道:“话从那里说起,这样小小一个呱子,会做甚么贼?”瞎子道:“老爷哟,他偷了家主的银子首饰衣服铜锡东西,原不是个好人,故此小的断送他的。”沈公道:“你怎么断送他的?”瞎子道:“去年四月,这小使做了贼,偷了许多物事,寄在小的家里,落后来讨。小的妻子怪他,骗他进门,只得一顿孤拐打倒,将纤索缉死。实是小的眼睛不便,都亏妻子动手的。”沈公道:“这样又是一条人命了。那小使是谁家的人,叫甚名氏?”瞎子道:“小使叫做乌三,是徐郎中驮箱的。”沈公问尸首在那里,瞎子道:“在后天井内。”沈公叫:“夹起来。”左右一齐动手,先夹一夹棍,应应急,细细再问。这瞎囚只会在家里装老虎谋害人,那里晓得王法如炉,衙门中的利害。如今到此,正所谓:
  犯法身无主,运退一齐来。
  这李心所瞎囚,一夹棍夹得魂飞魄散,黑地昏天。出娘肚皮从不曾尝着这般滋味,昏晕去了又苏醒转来。沈公不恼不躁,又徐徐问道:“那魏客人银子,你用得好,如今到在我这里,还我这个人来!”瞎囚道:“老爷,老爷,老爷,魏客人尸首同乌三埋在那里。”沈公又道:“你谋财杀命,始末从头直说,饶你今日打死。”瞎囚道:“八月十九他来起课,因他送我课钱体面忒好,就与妻子商量。妻子道,放他不得,倒是一主好买卖。快些唤他转来,将他杀了,得了他身边的银子,慢慢受用。小的道,罪罪过过,我不会杀人。妻子道,你不会用刀,作做揣骨相法。口口咽喉处,一口咬着他的喉咙,使他叫喊不得,我就来相帮你,却不是好!还道,你若咬得松一松,我就打你一千。自古道瞎猫驮鸡死不放,千叮万嘱,小的才敢下手。止得他八九两银子,一身衣服。求老爷天恩,饶了草命,只将妻子与家里阿隆偿命罢了!”沈公道:“这个恶人,无半点人心的!”遂叫左右,重打四十大板。瞎囚打了四十,痛哭无声,在地下乱滚。沈公叫收监,明日拿他妻子并阿隆来,一同定罪。沈公遂标了签,拿李心所妻子邹氏、阿隆二名。仍差曹升,明日晚堂候审。曹升领签,沈公退堂。
  次日,曹升又起个五更,竟到瞎子家里,叫声:“有人么?”那妇人嘻嘻的笑道:“曹老爹,我们家主公几时回来?”曹差道:“未得回来哩!老爷叫你同阿隆一齐到县去。”妇人道:“先生会起课,叫我们做甚么?”曹差道:“不要你起课,要你们算命哩!”妇人还不懂得,嘻嘻的拿杯茶出来。曹差道:“快些打点到县去。”妇人道:“难道真个要去?”曹差道:“不是真个,倒是取笑!阿隆在那里,一同快走。”妇人还不打点走,曹差道:“县里大爷叫你二人,你丈夫没工夫来,巴巴望你们去,有心事话说。再迟不得,迟了带累我们不便。”妇人见说得紧了,只得收拾些饭与曹差吃。自与阿隆忙忙也吃几碗,就梳洗着衣,拿些银子铜钱。对两边邻舍说了几句,央及:“看看屋里,若我们外公来,替我说声,我们到平湖县里去去。”取把锁儿锁上了门扇,穿了那件青衣服,有男子长大,生得:
  一脸青气,两眼如星,鼻尖耳破,颧大眉高。
  这妇人会说会道,走得快,说得多。曹差只是不答应。一路搭船,到了平湖上岸。旋到县里,曹差到私衙传禀道:“李心所妻子、阿隆带到。”沈公就发票收监,明日候审。
  瞎囚在男监,妇人在女监,消息不通,会面不能。妇人在这监中,只管思量,不知是那一件事发作。又没有对头,并无人提起。也不知是丈夫起课不准,以致有此。难道是我家老子带累,或者还是我家舅舅事情发作。家里那两桩事儿,倒竟不曾说起。一夜千思万想,好生着急,扑簌簌吊下泪来。岂不是:
  坐来墙角鬼磷寒,睡起梦中乡路杳。
  那妇人正悲之际,忽来取他听审。瞎囚早在县堂,象狗一般扒着,好没光彩。妇人一见凶多吉少,与丈夫说话又不能彀,只是阁泪汪汪。魏家对头两个跪在一边,妇人眼尖,看见傅四官,认得是卖布的。心头一触,但不知是何缘故。不要这布是他偷来的,难道卖得贼了,告卖价不登哩?妇人心里到又一放道:“看得见的,做这五匹布着。”沈公道:“妇人,你是那家生长嫁来的?”妇人道:“小妇人邹氏,前夫死了,嫁到李家的。”沈公道:“你主谋害命,快快招来。现有买布银子为证!”妇人做作口里含糊,沈公叫左右拶起来。妇人拶了,又哭又说,说道:“不是小妇人主谋,是父亲从小儿教的。”沈公道:“胡讲!”将拶子收紧,妇人十分悲楚道:“不是小妇人主意,是舅舅教的。”沈公怒道:“你家谋财杀人,埋在家里,将亲戚乱扳,是何话说?”妇人道:“老爷哟,我家父亲舅舅,不知谋了多少财,杀了多少命,老爷不去寻趁他,小妇人好嬉子儿,算计得这个把,求老爷方便罢了!”沈公问道:“你父亲是谁?”
  妇人道:“小妇人的父亲是邹短胡,有名的强盗头儿,做了二十多年强盗了。舅舅叫做尤保关,也是头儿,另是一班。这两班常常相会,夜夜生意,内中还有小盗,不会谋财害命的。老爷放了拶子,待小妇人细细禀告。”那瞎囚听得妇人说得高兴,掩又掩他的口不得,只暗暗的骂道:“臭花娘,便少说两句,如何把根脚直倾!”沈公道:“且松了拶。”喝道:“你但少了一人,说一个谎,登时打死你!”遂拿笔逐一登记。妇人道:“小妇人直说,只要老爷饶打,老爷听禀:
  父亲叫做邹短胡,只为杀过客,今年生意不济,只杀得十六个,以前杀的不计数。今年年纪五十八,家住乡壁北里栅。手下有个羊腊梨,明火执仗做先锋,先进门,后出门,东西他要两倍分。手下有个皮画眉,会撬墙挖墙,先偷狗,后动手,会装假死诈人。手下有个陆九伯,千斤力气,惯放火做生意,贩卖妇人。手下有个陶小五,飞檐走壁,日夜只是吃酒。手下有个童强遭瘟,单会抽帮打劫。手下有个馒头六,打劫不留一合谷。手下有个烂腿丁,到人家劫了金银,并生口也不留。手下有个网巾鬼,专用火烧人身子,缉人脑箍。手下有个光打光,和尚出身,惯步软梯。手下有个鳖棋孙,瞎一只眼,会钻狗洞。手下有个黑皮油五,假装卖油,专一打听人家,又当应捕。还有零碎毛贼,醋蒜王三是剪绺的。章阿卦,偷鸡的。还有周姐夫,李亲爷、胡六官、贾表叔,一大半是舅舅十弟兄。又有舅舅贴身伙计,只得四五个:糟赭鼻、鸡儿黄、脓胞阿酉、戚火筒,这四个能干,夜夜生意,杀人打劫,不知多多少少过哩。”
  沈公将笔写完了,又要再背一背对对看,用笔逐名再点过去,果然一字无差。便问道:“你如何记得这些人名?”妇人道:“小妇人自小在家,空闲的时节,常与母亲数数耍子,再不忘记的。”又叫阿隆:“那魏客人如何谋死的?”阿隆道:“我在外面管门,不知他们怎样弄死的。掘地埋他,是我相帮的。”沈公叫左右将妇人褪裤打了四十,仍复发监。将李瞎子家私查报,尽数断与魏官寿。
  掣一支签,次日原差曹升,押苦主魏官寿,同到李家掘尸。掘起那魏玉甫,面庞端然可认。傅四官放声大哭,买棺殡殓,祭奠烧钱。
  沈公怜官寿年小,不便离母,不去更拘。傅四官为友雪冤,大行嘉奖。李瞎子、邹氏,问成大辟。阿隆奉主之命,年小徒配。一面又出牌,着徐郎中收乌三的尸。其邹氏所供许多贼盗,沈公精密,忙差心腹捕役,照单密拿,个个问真了,同解上台。一时积盗,倒亏这贼妻供得尽情,罄尽搜剪,万民感激。
  诗曰:
  国正天心顺,官清民不冤。
  劝君莫作亏心事,举头湛湛有青天。

旧剑堂著
第七回 沙尔澄凭空孤愤 霜三八仗义疏身

  十年磨一剑,霜刃未曾试。
  今日把示君,谁有不平事?
  可笑今人动辄风生,借名公愤,不知激出多少事来。大则震撼朝廷,小则武断乡曲。这公愤可是当耍发得的?我以为愤而不公,仗着一股血气;公而不愤,何异脂粉妇人?若真正公愤,也博得个青史题名,口碑载道。
  气节人人妄自矜,一朝遇事也风生。
  身尔转念真堪惜,若个刚肠亘古今。
  叵耐古今天下最可恼的,小人得令,乘权使势,威福生死,真是炙手可热。随有一伙呵脬捧腿的,也就狐假虎威,那小人气焰一发热腾腾当不得了。若是把守清谨的人,只是各行其道。我也不随波逐流,我也不吹毛求疵。如阳货欲见孔子,朱文公注得绝好,君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也,恐疾之已甚,不免事外生事。这样说起来,趋和的趋和,养高的养高,终不然听凭小人煽虐天下,更有何事赖着轰轰烈烈丈夫表表奇男子。虽然这却大难,纲常胜事,气节快举,怎能够事到其间,利害不摇,生死不撼,把身子推作孤注,轻于一掷。况是以下不三不四的小民百姓,纲常气节与他有甚相干。正是:
  当场个个奇男子,转眼乔妆妾妇行。
  说只如此,气性到底人人有的。却怎么:
  天启年间,魏阉作耗起来,势不可当。缙绅大夫,非惟没有力量救正剪除,反有作为鹰犬,遇着弹论他的。从而排挤下石,敲朴成招,衣冠体面,文章生气,一些都讲不起了。朝中文武,津要官员,大半抹落脸来,乞怜摇尾。其时做造假旨,校尉横出。无论当事官府,遭其荼毒;即标下士夫,借事蔓延,污蔑锻炼,也没有一夜得安枕的。
  一日,忽然差出校尉数名,向苏州地方拿人。开读圣旨,自司道府县,个个怀着鬼胎,咬牙咇卟,外边又有人山人海,围绕打听。正是:
  日间不干亏心事,半夜敲门也吃惊。
  不料开读旨完,沸传要拿某人,要拿某人,彼时三三两两,即有为他叫冤叫屈的,道犹未了,昕得一片喊响,跳出一伙豪杰。时方天雨,也有拿着砖头的,也有拿着木屐的,也有钉靴乱踢的,也有伞柄肥鞭的,就是雨点雪片一般,俱向校尉乱打,不分太阳肋扇。各官各府,衙门人役, 晓得民变,乱呼乱叫,只好救护本官,那里还敢禁止。只见那些人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