瑶华传

瑶华挥令出去。坐定了一回,不觉放声大哭。众人都道:"公主行道数年,今喜回庄,为何又悲伤起来?"瑶华道:"我为王爷殉难,家国将倾,庄子破败,家人无多,岂不伤心。"众人劝止了。瑶华又问起还有何人?梅影道:"外边男子,只有蕉叶、柳枝、江允长、李荣、陈玉等五个人。桃红为痨疾病死了。三个副史同张家的男人,都被贼杀了。令史赵成夫妇俱亡,太监们也有病死的,也有被贼杀的,如今只剩得张其德一人。赵宜也才回来。裘素蟾、罗纨儿都已病死。韩秋桂等七个,王爷从汴梁要了去。沈继仙等六个,都被贼掳去,不知死活存亡。邹桂娃、吕良珍两对夫妻,已搬到京中去与素兰同居了。闻知王爷被难,幸亏公主将他两个女儿报了仇。赵宜回来说知,我们好不欢喜。
瑶华道:"贼来犯过几次?"周青黛道:"八年三月来过一次,亏得守护得好。九年这一次,更来得利害,我们佃户同家里这些人,都是这年上杀掉的。以后就改为道院了。虽有些小贼为窥探,看见这破败的光景,都就过去了。"
瑶华又问:"蕉叶、柳枝为何不见?"张其德道:"为缺了米,上亳州买米去了。"瑶华道:"如今田庄还有些租子么?"梅影道:"租子尽有,都被佃户们欠着。死亡逃散的,十停内倒有八停,所以无处可收。如今仓内都无颗粒了。"瑶华道:"库藏还有些么?"梅影道:"所存不及万两,幸而人口无多,还可苦度。"梅影又令小子来叩头。瑶华拉近前来一看,道:"这不是周克成么?"梅影道:"正是。"瑶华道:"略有其父三分相似。"梅影道:"性情比他老子倒好。"又见一个小子上来叩头,瑶华问是何人之子?梅影道:"就是张其德的儿子。"瑶华道:"莫非是苏远香所生的么?"梅影道:"便是。"瑶华见比周青黛来得长大,笑道:"也如此长大了。"又道:"那浪子在何处?"梅影垂泪道:"全家都被难了,驸马一家老小,皆婢子同蕉叶们收拾完备,并无亏缺,现俱草葬在周家庄上。"瑶华又不觉哽咽哭泣道:"这一家的作为,亦甚可惜。"白于玉来问道:"公主可曾到峨嵋山么?"瑶华道:"不到峨嵋去,我那肯回来?"遂将师父留下剑丸帖子,对大家讲了一遍。黄金钏道:"公主怎么又另带了一个人回来,那先前收的那个阿新,以后又收的那个三姐、阿巧,为何不见?"瑶华道:"我到马湖地方,遇见了一位仙师,乃是师父嘱托他点化我的。
因三姐她们几个人,不能上峨嵋山去,被仙师用扇扇成了一股烟,都有好处去了。这个丫头又是师父预收在山,令其送我回来的。"黄家的问道:"公主在路上,走了多少日子?"瑶华道:"只得二十多天。"大众道:"听得说峨嵋山到此一万多里路,怎么来得这样快?也不见有行李,路上如何歇宿?"瑶华道:"如今不饮食了,路上只在树顶歇宿。"众人道:"原来公主如今同师父一样了,也不枉此一场辛苦。这个丫头叫什么名字?"瑶华道:"他姓章,也叫阿辛。"
正说着,蕉叶同柳枝回来,知是瑶华回庄,都来叩头请安。瑶华见他两个都已长大,问了些话,那两个道:"今日在亳州听得风声不好,说是李闯已围困京城了,不知这个信是真是假?"瑶华道:"荷香常有信来么?"焦叶道:"那两年来得勤,这几年上,为路道不好走,故此少得有信来。"瑶华道:"天下事恐难挽回,我们要将各处当铺收回,多置田庄,才养得活这些人口。明日蕉叶就起身,往江浙一带,将当铺收回。赵宜往山东、山西、河南这三省去收回。陕西、四川被贼盘踞,收回不易,且看时候再处。"各各应诺散去。
梅影令黄家的仍收拾东房,让瑶华住下,收拾了西房,自家搬入。仍拨薛比凤、张家的往瑶华房中,因他们都是寡居,故此着令阿辛伺候。瑶华道:"如今外面虽是个道院,而里边仍是王庄。王爷虽故,我还在此,不要太不成款式了。赵宜本是我的长史,叫他仍在门前办理长史的事。但他如今是个孤身,将来再拨个人与他成房。李荣、陈玉等作为副史。赵宜现要出差,先令江允长代理。张其德总理内宫门。蕉叶、柳枝夫妇总办仓库上事。白于玉、黄金钏、周青黛管理寝宫一切。黄家的、张家的、花见羞、沈翠眉总理膳房及洗浣各局之事。"分派已定,即着备办祭礼,明日上韩夫人坟墓。家中另请僧道,与王爷招魂设座。一面又令江允长唤泥水木匠,修理房屋,补种树木。仍招佃户赁房居住。门前铺户、房屋一并修好,招集人来开设铺面。并着柳枝清理死亡、逃散的抛荒田亩,召佃播种。一发废堕之事,次第举行。又令延请教授与周克成上学攻书。足足整理了一年多,才复了些旧时规模。
不一日,蕉叶回来了,禀知收回浙江、江南、江西三省当铺本利,共有二十一万三千有零银两,均已运回。瑶华令其收入库内,登记档册,再帮着柳枝清理抛荒田地。
江允长又来禀道:"房屋俱已收拾完竣了,请公主收工。"瑶华遂带同梅影、白于玉、黄金钏、薛比风、张家的等,出了寝宫,一路看出正殿,见两旁厢房都整齐了。又从东小门入到艺圃内,各处游了一遍,在仁知轩歇了歇脚,吩咐备小车上墙望,见各亭子俱是新盖的,便问梅影道:"怎么这亭子一概从新起盖?"梅影回道:"防御贼寇,都被这些佃户们在上住宿,糟蹋坏了。"瑶华道:"贼人可曾攻打进门?"梅影道:"庄门四处藏有机关,也曾攻打过,只是打不进来,故还完好。"瑶华从亭子窗内,看那各佃户楼房并铺面,俱收拾得一概新簇的。回过头来,见仓库房屋间有倒塌,问江允长道:"这仓库如何不修理?"允长道:"现无粮食堆贮,且俟下半年再为收拾。"瑶华道:"你们听惯了梅影的主意,只是慢腾腾的。凡是房屋一日不修,多坏一日。虽无米麦在内,但梁柱檩枋,皆被雨淋日晒,岂不更坏了么?明日就起工修理,我就要收贮粮食。"江允长应了。遂令车子从东面推到西边,见驸马府也坍塌不堪,令江允长动手修理。江允长答应了。瑶华仍从南面下墙,即回寝宫,吩咐蕉叶带了银两,往各处买米麦杂粮堆贮,以备不虞。仍令赁居佃户报名,挑选壮丁,习练武艺,好防贼匪滋扰。
忽报赵宜回来了,不一回,赵宜进来,将收回山东、河南、山西三省当铺,核见本利,总共有五十四万八千余两。问京中光景如何?赵宜道:"流贼俱在山西,闻得宁武关总兵周于吉,军声大震,将贼羁留在彼,闻道路传说,大有扑灭之。"瑶华向天谢道:"果得周将军威武,歼灭此贼,国家再造矣。但恐传言不确耳。"赵宜道:"只看天意若何?"要知端的,下面即见。

第三十八回 坤德侯庄还如旧无碍子剑复会津
七律诗曰:
少小随身未暂离,长而游道别天涯。因卿面貌人难辨,代我衔名众不疑。
露湛方滋花乍放,月明欲照影偏移。延津剑合徒增慨,薄命难承福寿基。
话说赵宜道:"确与不确,且看天意。但此番深亏周将军,将贼羁绊住在彼,不然这几两银子如何到得这里?"瑶华道:"既有此好机会,何不把京师的库藏一并运回?"赵宜道:"公主未曾吩咐,且没有谕帖给荷香,如何敢擅专?"瑶华道:"也说的是。你且稍停半个月,待我往取,你亦随了我去,一同运回。"赵宜应退出去了。瑶华又把庄上的事赶办了几宗,然后拨派李荣、陈玉随同赵宜,往京师搬运库藏,择日先行。自家带了阿辛,随后起身。不题。再说梅影们,自瑶华与无碍子行道去后,日日纵情恣意的取乐,虽有流贼劫掠,他们也只当无事一般,乱了这多少年。今瑶华忽然回庄,自是各各收敛,但少年妇女,如何拴得住春心,况梅影和薛比凤皆在寡居,不走僻路更是忍耐不住,因而各下强制工夫,不想都成了干血痨病。此时瑶华虽往京都,而庄上规模复整,内外戒严,岂能复如前番之胡行乱为。故两人之病日重一日,此是后话。
再说瑶华同阿辛,仍旧由山僻处所行走,晚间也露宿树顶,不过三四日,将近京师,却不前进,只在涿州左近,专待赵宜等到来。这夜在树顶歇宿,与阿辛闲谈庄上的事,远望四下鬼火,分而合,合而分,忽又结成一大球,突然腾起,飞近树来。此时瑶华已得周仙师秘授擒妖捉鬼之术,见此一团鬼火飞来,必有缘故,遂念动真言,捻诀戟指而喝曰:"止!"那团鬼火应声而落在树顶,化成一个女子,俯伏在瑶华面前痛哭,言公主救奴则个。瑶华运气而视之,乃是一个鬼魂,遂喝道:"小鬼头,你在旷野之所,忽分忽聚,结成一团来戏弄我,反敢逞刁哭救,岂谓我不识尔之行径耶?"那鬼魂道:"婢子那敢大胆戏公主,只为有冤莫伸,沉埋泉壤,抑郁之气,常冲霄汉。旧年幸仙师无碍子空中游幸,被抑郁之气阻碍云头,即蒙追踪至葬所,提拔幽魂,询知原委,计算婢子的仇人,阳数未终,嘱令婢子再耐数月。并蒙将魂聚在一处,不使离散,俟公主到此,可以伸此冤孽。屈指算来,此其时矣。今晚又见树头有剑光透出,想必公主驾临,因不能即时认确,故有分合之形。今始认明,前来叩求,岂有戏弄的道理。"瑶华道:"既我师父嘱咐,自然代为伸理。但是何缘由,仇人是谁?你且细细说与我知道。"那冤魂道:"婢子小字巧娘,亡年一十五岁,父亲何其倬,是州学庠生,家贫教授为业。崇祯七年,惨值凶岁,失馆乏食。同村李维孝,有个表弟严世衍,相离二里多路的一个村庄上居住,财雄一方,惯放利债,是为富不仁的一个人。李维孝见父亲守贫清苦,代谋向严恶借债度活。父迫于无奈,只得央李维孝代为说合,借了严恶五十千京钱,约明每月五分起息。过了荒年,虽得了馆,不能偿本,只得每月加利,已有两年半了,利过于本。欲恳李姓向严恶停利偿本,岂知严恶不依,自来迫索,见父亲贫不能偿,要父亲将婢子准折。父亲不愿,被严恶告在州里,差押立契准折。父亲被逼不过,只得自缢而死。母亲气苦,相继而亡,只剩下一个五龄小的兄弟与婢子两人,将房产殡殓父母之后,一无所有,日惟求乞度日。那严恶不念人已被逼而死,惟计图婢子准折,州官受其贿赂,饬差强押族长立契交割,将婢子抢劫而去。婢子身怀利刃,将欲自刎,不意严恶意图奸宿,被婢子手刃其胸,谓其已死,恐被告官受罪,登时投井身亡。岂知严恶只伤皮肉,并未戕命,枉送了自己一条性命。父母之冤竟不能报,兄弟现在求乞度日,这仇恨岂能消释。为此叩求公主,万望垂怜援救,定当结草衔环。"瑶华听了道:"借债求荒,理当清偿。但既利过于本,亦当量情免利。乃必欲准折子女,用势强迫,已属为富不仁。又蓄意图奸,实为淫恶。尔虽有意致死,奈为力弱难胜所致,反因畏罪,送了一命,实有不甘。但造恶者惟严世衍一人,余者不及,且其寿数已终,我当代尔枭取其首,以偿尔父母之命,并泄尔夙昔之忿。且尔志在报复父母之仇,孝思可嘉,还当度尔做个鬼仙,以伴我还山,尔意若何?"那何巧娘十分感谢,叩首不已。瑶华又道:"这赃官亦难饶恕。"因令阿辛飞至其衙室,摄其魂魄,令其颠倒罢官,以应得之禄,抵偿赃数,亦足蔽辜矣。"阿辛领命而去。瑶华于腰间摸出剑丸,望空一掷,只见一道白光如电,就不见了。转瞬间,一声响亮,只见严世衍的首级已落树顶,被树枝挂住,一如枭首示众的一般。其剑丸亦随之而来,仍归瑶华手内。何巧娘见了,恨如切骨,又向瑶华禀请,持向父母坟前奠祭。瑶华道:"也好,可俟阿辛回来,帮助你办理。"何巧娘又谢了。说话之间,阿辛回来复命,瑶华又令阿辛帮同何巧娘将首级同诣墓所,祭奠了方回。从此,何巧娘亦依傍瑶华,做个伴当了。
又待了十余日,已见赵宜领同李陈二史,到了涿州下店。瑶华飞身到了彼处,写谕帖与荷香,令其一同押运而回,并将客氏所存细巧物件尽行检交。令史何鹏、高鉴,副史钱金易三个率同六十名护卫及八个宫女,随同令史眷属一并押运回庄。途次令各人放胆而行,我自另于僻路照应。赵宜等领了言语,收了谕帖,于次日登程。瑶华仍回树顶,与阿辛、何巧娘一处,这空隙里,又往涿州南边腰站上,前次所歇客店内关说,要盘回庞希德父女棺材。这客店内到还认识瑶华,嘱咐道:"我这二十天内,必然遣人来盘运,犹恐来人不知葬所,你可拨人指引,并令帮同照应,送到王庄,我另酬谢。"客店内一一遵命。
瑶华仍回原处,又待了十五六日,才见荷香、何鹏、高鉴、钱金易,领同护卫,宫女及眷口人等,押运驮子车辆而来。赵宜等另做一帮,押了库藏驮子继至。瑶华等就于途中见了大众,赵宜、荷香同禀道:"张献忠又杀入河南去了,四川当铺趁这空儿也好运回。"瑶华道:"现在人已众多,赵宜不必随同押往,竟往四川收回当铺。"当又写了谕帖,付知赵宜,即于此路分路先去。又令"何鹏、李荣各带银二百两,往涿州南首腰站,有个李姓客店内,问明庞希德父女葬处,自有人指引你们,即同指引之人,将两口棺材即行运回庄上,听候择地安葬。"何鹏等领命而去。瑶华自与荷香、高鉴、钱金易等押运回庄。
到得庄上,荷香将银两什物交割明白。停了数日,瑶华仍令回京供职,荷香领命回京。
瑶华拨何鹏、高鉴充为令史,钱金易为副史,陈李二人派为管事,江允长总理内外杂务,六十名护卫另拨宿卫房居住,随同新挑之壮丁习练武艺,以备守住。八个宫女俱已匹配,发在各局分办局务。又将运回当铺本钱,同客氏所存库项租息,合共兑收四百余万两,令蕉叶等登入档册。分派各人屯积米麦,广置地亩,以备荒欠之虞。又闻知周皇亲一家被难后,殡葬甚属草草,复提出银三千两,令蕉叶等前往,即就周皇亲所居城内,分出尊卑昭穆,改葬完好。恰好何鹏、李荣已将庞希德父女棺材运回,瑶华另择驸马府后空地一块,筑好坟茔安葬,延请僧道,设座招魂,于艺圃楼下供养。自做祭文,分头致祭。独在庞希德父女座前大哭一场。以后逢时遇节,必为设祭。不必细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