瑶华传

不等晚膳,就令阿新将酒烫来,阿小也陪着,且唱且饮。少间,又加上晚膳菜疏,开怀畅饮,不知不觉的,又饮多了,雨尚未止,瑶华已倦不可支,遂唤白于玉来陪着阿小闲话,自家就去就睡了。其时天才靠黑,一觉睡醒,见窗间明月如画,又见三姐坐在旁边,瑶华道:"你还不曾睡么?"三姐道:"因见姑姑未醒,在这里伺候。"瑶华道:"难为你久待,阿巧为何不来?"三姐道:"她本是时候,所以不敢就来。"瑶华道:"既不是她的时候,你是时候了,夜静更深,不妨一试。你且上我床来。"三姐从命,遂与瑶华缠绵一度,却与男子无异。瑶华探其私处,真是别开幽境,遂道:"似你这样人,真世间罕有,怎么我就一得两个?"三姐道:"不然,我闻得似我们这样人,随处皆有。"瑶华道:"我生长深闺,那知有此事。但你与男子交媾,其乐也同我们么?"三姐道:"这在各人各样,有时也遇着极乐的,有时竟不觉其乐,只有一人最好。"瑶华道:"是男是女?"三姐道:"是男,此人姓杨,号静夫,年纪也同我相仿。其人最为得法,凡女人遇了他,无不贴心悦服。我们这里人,有四句口与,道:"杨静夫,天下无,得亲近,体便酥。你说好不好?"瑶华道:"此人如今还在么?"三姐道:"再不要提起,大前年被一个淮安强盗头设计哄了去,至今还不得回来。以后有人打听得,这强盗叫做真珠泉,他是那一方坐地分脏的头儿,他是为爱嫖,早把此物烂去了,家中也无妻妾。"瑶华道:"既是这样,要哄这个人去做什么?"三姐道:"因他不能干这件事,最喜欢看人做活春宫。他家中妇女都是美貌,却是各处掠抢回去的,好就多留几时,若不好,鞭敲一顿,即时逐出,再不好,就要杀却。要这个人去,无非充做春宫图内一名通草的男人。你说苦也不苦。我们这些曾与他相好过的,想念起来,一个个恨切如骨。大家曾编过一只《黄莺儿》的词调,待我念与姑姑听。"遂念道:
可惜有情郎,戏花丛,名太彰,人皆知是风流将。堆黄金满箱,指青云可翔。为聪明,反上了糊涂当。骂强梁,好肥羊肉,偏与狗充肠。
瑶华听得有趣,不觉拍掌叫好,道:"你们这里的人,实在聪明,连做个词调都入情入理。"三姐道:"这也叫不得好,我们这里桥头巷口,这些油头光棍,听见左近人家做出些风流事业,不过一两个时辰,就有人编造,到靠晚乘凉时就有小顽童唱出来了。"瑶华口中与三姐讲着,心里却又想,有此大盗为害地方,若能除去,也是一桩德行。遂问道:"今这个大盗还在么?"三姐道:"怎么不在,他手下的人,武艺个个高强,官兵直不放眼里。若要谋害人家,飞檐走壁的人都出在他门下。闻得他近日在海上与倭寇相通,在岸与流贼相通,使用银钱如同粪土,又有这些贪官往往还要求他周济,朝廷里边瞒得铁桶一般,他还怕谁?"瑶华听了,心上打算了一回,不觉沉沉睡去。睁眼时,天已大亮,急忙起身。阿新与阿巧、白于玉等都进房伺候,梳洗毕,阿新见众人出去,乘间对瑶华道:"婢子见公主道心有些不固,似乎要在此逗留之意。"瑶华道:"既已来此,道心那得不固,若游戏改妆,亦偶然之事,断不致动摇中念,你放心。但昨晚听他们说,淮安有盗首真珠泉,沿途掳掠,但逢过路者,即被拘留。若遇此等人,不加歼除,与我道行有亏。倘轻为举动,闻其手下各色人材都有。一个个武艺高强。你虽可挡一面。万一他也有和你一般的人在内,我一个如何抵挡得住?我到在此忧虑。"阿新道:"过了此间,一路都不好走了。前日闻师父嘱咐的话,只怕有三四处过不去的所在。只靠公主同我两个,实有不能。若再得如我这么一个就不怕了。"瑶华道:"这从何处找寻?"阿新道:"过了黄河,也还有。再有一说,婢子意中,如往前走,他们三对夫妻,竟可遣回。若在路上,既不能助力,还须要防护,岂不反多一累?若要伺候,到一处有一处,可带着即带,否则便留下。公主以为何如?"瑶华道:"这六人中白于玉、黄金钏还可助力,其余一概不能。但要生生拆开他们的夫妻,又是与理不合。"阿新道:"新收这两个中,三姐的臂力甚好,而且勇健,我昨日见她移开两个石磨,竟不费事。公主慢慢的指拨她些手法,也还用得。"瑶华点头道:"且到临行再定。"
以后日与止岩各处游戏,大约俱入于邪道,瑶华心虽明白,却借此以消孽债。这一日游玩回来,方才睡下,忽叫了一声啊哟。众人不知何事,急忙进房看视。究竟不知何故?请看下回便知。

第三十回 秀士家风诚古朴龙阳妩媚忒新奇
调倚《西江月》词曰:
  方叹孔门气象,忽闻盗窟龙阳。居然脂粉学闺房,别有春情鼓荡。
  谁个拓开幻境,敢同鸟道驰张。也都眇师逞猖狂,女色而今绝响。
话说瑶华方才睡下,忽叫了一声啊哟,众人急进房中看问,瑶华亦即坐起,对众人道:"我师有三个神针在身,方才臂上这一针浮动,想是催促起身前进之意。我们明日即打算起身,你们且安歇了罢。"众人才退。
一到次晨,写信与梅影,即打发三对夫妻回庄。正在料理得发晕,忽听见庵门前嚷成一片,不知什么情事,差人出去看了,回来说道:"就是止岩的兄弟,因他妻子陆氏与人通奸,将奸夫、奸妇都杀了,提着两颗人头,到城里来报官。先来寻他阿姐,回去替他管家。不想奸夫有个儿子,打听得他父亲与陆氏有奸,是潘秀才的阿姐得了铜钱,私下撮合的,如今被潘秀才双双的在被窝里拿住杀了,他儿子气苦不过,悄悄地跟着。潘秀才来城,在这庵前寻见了阿姐,正要那里托付他家事,那奸夫之子,猝然在人丛里跳出,把止岩杀了七八刀,立刻气绝了。现在要候县官来相验。方才喊嚷之时,正是杀止岩的时候。"
瑶华听了,心中已自明白,因思凡人做了作孽的事,上天再无不报应的。我同止岩皆是上天罚为报应之人。不胜感叹。续又打发阿巧,意欲只带阿新、三姐两个同行。阿巧只是啼哭不肯,三姐又为说情,只得勉强允许带着。
当下雇定船只,在扬子江分路。到了那日,发下行李,与庵内众尼叙别,又送了房金、香金,一概从厚。只把个阿小哭得死去活来。瑶华心上好生不忍,只得另外与她些银两,许她拜在名下做干女儿,阿小才安稳了。遂即下船而去。到得船中,将苏州所置的一切衣服首饰,概行收起,仍旧穿上衣裤,并拴上铁条。途次悄对三对夫妻道:"你们回庄去奉承梅影,如我一样,切不可生二心。倘若露出破绽,被王爷、粉侯知道,在梅影不打紧,就阻了我的行踪。要紧,要紧。"众人都各依从。
不数日已到扬子江边,将要分开,把白于玉等三个哭得昏晕倒在船仓里,瑶华也难忍,再四劝慰方止。江允长等三个,也自哽咽不止。到得中流,大家分路,茫茫烟水,一望无极,瑶华不觉又伤感起来,那阿巧、阿新、三姐又来劝止。
风帆顺利,顷刻已到扬州,遂令阿新上岸,拣僻静处赁下一个寓所,然后发上行李住下。又令打听前途光景,再定水旱两路从那一路走。阿新打听了两三日,前途未有凶险的信息。瑶华遂放了心,拿定了起早,遂对阿新等道:"我们四个人,照这样高髻云环的打扮,恐途中惹事,不如都妆扮做公差样子,弓箭、弹弓都随身带着。若雇驴马,恐怕合不算上。万一中途梗阻,驴夫岂肯等候。莫若竟买了四匹驴子,好好的喂养精神,遇有事故,也可得其脚力。"阿新道:"甚好。"遂令阿新买办布匹、靴帽,并托驴行代找好驴子。
不数日俱已办齐,瑶华每日在寓,点拨三姐拳棒,阿巧喜欢学弹弓,亦为教导。在寓耽搁了月余,打听前途宁静,择日起程,竟打扮做公差,夹着弓箭,捎上行李,遂各启行。不过三四月,就到淮安,却不见有甚事故,探问路人说:"大盗真珠泉为倭寇暗约其到京口接应,故此全伙都在江中。"瑶华得免此难。再过五六日,就到黄家营子,隔着黄河,望前一看,风沙满目,不由你不凄惨上来。当晚歇宿。瑶华因真珠泉全伙窜入海中,未得立此功行,甚觉纳闷。阿新从旁略知其意,遂道:"立功立行,都要随遇而成。若有意强为,必致所功为罪。公主何必深为焦虑?"瑶华听了,道:"我非为此,我初意欲反身到海上,收拾那厮,又闻与倭寇连结。我想那厮始终是个草寇,容易扑灭若倭寇他倾国而来,又加那厮作为向导,如虎添翼,其势可知,岂我们这几个可以抵挡的。"阿新道:"国家气运使然,原可不必计论。"当夜无话。次晨启行,往山东进发。且按过一边。单说这三对夫妻,船行至浦口就登陆路。江允长等三个男子,各雇驴子,白于玉三个女人共坐了一乘驴轿,直雇到庄上。在路晓行夜宿,不过十余日,已抵王庄。长史、令史们同各佃户等,都道师父回来了。及问,只有他们六人回来。其时福王领同赵三姑也来庄上,会这些诗友。遂进见了福王,各各请安毕。福王问:"无碍子都回来了么?"江允长等回称:"师父同梅影到峨嵋山去游玩了。"福王道:"她们的游兴实在真好。"又到寝宫见了梅影,呈上书子,梅影看了,不免坠泪。众人问起,仍以住峨嵋山回答。梅影令白于玉等仍管职事。黄家的知赵三姑住在艺圃大楼下,又同白于玉等过去见了。各各问了无碍子同梅影的情由,又见花园内的周文鸾、周彩鸾及李御史之女李扬清,并尚有不认识的诗客,都在花园内住得满满的。三个小厮办理庄务,个个都能干了,惟梅影除在福王那边早晚定省之外,只陪伴这几个诗客,饮宴做诗顽耍,家中事略不顾问,俱委三个小厮们夫妻管理。其时正秋收之时,佃户完租,长史、令史及管事等收仓,又出粜米石收银入库。每日一家人忙个不了,也还同无碍子在庄时相仿。到得晚间,就看出来了,福王年纪虽有了些,而淫兴不减,但非房中术帮衬,则不能举。故此庄上另设合药局,日日以此事为最要。而且乱及女客,至小厮们亦皆效尤,彼此相换妻妾。只身宫女亦皆各处赶骚。在庄之人,俱在浑水惯了,倒不觉得。白于玉等初然到家,耳闻目睹,甚为诧异。这三对夫妻私下说道:"看这庄上气象,甚属不佳。师父又不能回来,无人清理其事,这便怎么了?"白于玉道:"还是对那个讲讲才好。"黄金钏道:"我方才听周青黛说,他如今房中藏着个人,只知取乐,连驸马有三个多月不召进宫了。恐怕说之无益,只好由她们去。"其时收割完逡,即值过年了。福王要进京朝贺,年底就带了赵三姑,往汴梁安顿,即便进京。岂知这年自冬至春,雨雪全无,杂粮麦子不能入土,粮价高贵,外边渐有不靖之势。三个小厮商量,禀知福王,开仓平粜。幸而有此一着,近处尚不哄乱。而河南西北一带,及山陕地方,流贼相聚,动辄数万。这年过了三伏,还是赤地千里,人民乏食,四方响应。蕉叶记起无碍子之言,招集近处村落居民,给发口粮,收集保庄,赖以无恙。柳枝也记起无碍子所嘱,暗暗装塑佛像龛子,藏在艺圃大楼上,以备不虞。后得秋霖沾足,民心稍安,而流贼之势日炽,所幸还不到河南这边来,不然庄也难保。不在话下。
再提瑶华进得山东界口,走那苦八站,满目荒凉。人烟冷落,问起土人,知为年景欠收。幸尔途中尚属宁静,一路打听,所设当铺,在济宁府城中,却是拗路。意欲不由济宁,直上大路而行,然盘费又在不敷,与阿新商量,阿新道:"公主可将号票付我前去支取,大众都在邹县城中等我,我从僻道赶来便了。"瑶华依言,遂捡出号票,交付阿新,就分路去了。瑶华等三人,赶到邹县,就在城中赁了一所寓所住下,等了三日,阿新才到,遂一同起身。行抵兖州,忽遇秋雨,时行途中,水深一二尺,泥泞难行,不能赶上站头,见有一所庄子,只得前去借宿。庄上走出一个秀才来,问知来历,即请入堂中。瑶华等浑身湿透,只得解除靴帽,改换女妆。那秀士见了都是女娘,即时告退,从内堂扶出一位老婆婆来陪话。瑶华已粗为安顿,即令阿新喂养牲口,又着阿巧、三姐烘焙湿衣,自与这老婆婆闲话。那老婆婆道:"请问要往何处去,为何都改妆行走?"瑶华道:"为投奔亲戚,闻得途中不靖,妇女难行,故尔遮人耳目。"又问那老婆婆道:"贵庄尊姓,这位秀才官人,是老婆婆何人?"那老婆婆答道:"寒舍姓孔,是嫡派圣裔,那一个就是小儿,名叫家骐。本有五经博士可袭,他不肯苟且袭职,仍旧应试,已经入泮了。因连年庄稼不收,家中不能养活工人,故止母子两人,相为依活。"瑶华道:"令郎乃有志之士,但年纪不小了,因何尚不娶室?"那婆婆道:"他已聘定下了,只等岁丰,就要完娶。"
正说间,只见那秀士自为搬馔出来,请瑶华用膳,又请他母亲坐陪,自家站着伺候。瑶华见了,甚不过意,忙向那婆婆道:"我们来庄吵扰,已属不当,今又动劳秀才官人操作,实在不安。我们现在多人,皆会烹庖,婆婆务必吩咐秀才官人自便。蒙赐饮食,可即说知下人,待他们料理。"婆婆道:"老妇龙钟,不能具膳,小儿尽庄人之谊,应当承值,何劳之有。"瑶华站起身来道:"若如此,我们不敢打搅了,秀才官人千万请便。"遂唤三姐道:"你到厨房去,代秀才料理。"那婆婆只得依允,令家骐进去主分与他,瑶华才坐下饮食。
那婆婆问瑶华道:"你的令亲在那里,几时就可到了?"瑶华道:"还在四川,路正远哩。"忽见家骐已在旁边听说,遂道:"此去四川,路上甚是难行,遍地皆是流贼,如何去得?"瑶华道:"也说不得。"那老婆婆问家骐道:"还有别路可通么?"家骐道:"若走长沙也可通达,但长沙一带,也有徭僮作乱,道路梗塞,女娘们更难过往。"那婆婆道:"如此为之奈何?"又问家骐道:"我家那个姓高的奴才,在那方作崇?"家骐道:"闻得他在陕西。"又问道:"四川去,可要那里走的?"家骐道:"是必由之路。"那婆婆对瑶华道:"若到陕西那里,我倒有个护身符,送与娘子,可以避上险恶。"瑶华道:"婆婆这里,如何倒存有此辈的东西?"那婆婆道:"有个缘故。老妇母家闻姓,世居长安,历祖皆为显宦,家奴有二千余人。这高家奴才,名叫迎祥,自幼先君豢养,长成匹配婢女,偶因路见不平,杀死人命,外窜江湖。那年也曾在近焚烧掳掠,独不敢犯孔家。且知我嫁在这里,戒饬手下贼人,为之防护。我恶其匪为,传唤来家面为呵叱:你若知感我家的恩养,快快改邪归正。若恐祸及,速速率领丑类,离我眼前,你若不依我吩咐,我就先死,即欲抽刀自刎,这奴才慌了,连说:太姑休如此,奴才即刻就去。但如今已成骑虎之势,不能遵命改邪归正。将到别处,另图事业。恐有人来冒犯,留下护身符十余张。我接来摔在地下,他也不顾,从此就去了。所以有这个存留在此。我们安居在家,谅这些匪类也不敢轻犯,要这个东西何用?正好送与娘子,存在身旁,或者有用,亦未可知。"遂令家骐捡出,送与瑶华收存。瑶华接来一看,是贼发的文檄,都有伪职官衔、姓名在上,遂即面谢收了。饭毕,已见使女们在空房内铺设床铺,家骐就扶那婆婆起身,又向瑶华道了不安,遂进内堂去了。不一会书声响亮。瑶华见母子举动有礼,不愧孔门,心中十分敬重。因想,途中资用富足,何妨分送与他,早为完娶,可以伏侍老亲,以免只身兼顾,主意定了。次晨起身,见在晴霁,起紧梳洗,甫毕,那老婆婆拄着拐儿,同家骐已到堂中,桌上早膳已具,遂即坐下。膳毕,令阿新于驮于上解下银袱,捡出三百金,留于榻上。仍俱改了男妆,装好驮子,拉着驴子,再三申谢。那婆婆送到大门口,瑶华道:"盛承婆婆雅意,无可报答,榻上存有些微之敬,聊送与令郎,作婚娶之需,以免母子劬劳。"说罢,跨驴驰去。母子回到空房中,见榻上留三大包银两,意欲送还,苦不能赶上,只得收下,打算婚娶。母子两个,深为感念。不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