瑶华传

瑶华道:"他们一共四个人管事,那三个又到那里去了?"梅影道:"想必有在房里睡觉的,有的到后边房里去闲话的,他俩个必然私约,故尔这亲凑巧。"瑶华道:"素蟾年纪大了,不知可是童身?"梅影道:"他初拨来时年纪还小,怎么不是童身。我从前与他闲话,听他性情像个不甚安静的。"瑶华道:"他怎么说,你就知道他不安静?"梅影道:"王爷在庄时,晚间传这些姐儿们去承值,他听见了,私向我说道:我若不拨入艺圃,也早得亲近王爷了。我就羞他,说你好不害臊。他说:做了女身,那个免了这桩事,你若怕害臊,难道将来就不嫁人不成?"瑶华道:"话是说的不差,但是嫁人乃父母所命,不是桑间濮上,有什么臊?若私偷私摸,人尽为夫,不但害臊,也不齿于人类。"梅影道:"我每每听见人说,怎么不做这事,就同少了饭吃的一般,这却不懂。"瑶华道:"我们还不到这个时候,所以不懂得。"
梅影道:"我还有一事告诉郡主,昨日新换小衣,忽然觉得湿漉漉的,私自一看,竟是一大些血,想是这里边流出来的,是什么缘故?"瑶华笑道:"你真有些呆,女子十四癸水来,这就是天癸水,以后就要发身了。"梅影道:"发身便怎么?"瑶华道:"癸水一通,两乳就要高了,便可亲近男人,这叫做发身。"梅影道:"郡主的癸水可曾来过?"瑶华道:"我比你早,还是正月里来起的。"说了一回,遂各睡熟,不题。
再说汴城内开封府知府赵大成,是直隶应天松江府人氏,有人闺女排行第三,大家只以三姑称之,并无小字,他学叫衍,表字如也,自幼上学攻书,诗词歌赋无不娴习。赵太守爱如掌珠,必得择一佳媚,故至今未字。自见了瑶华的征诗启,意欲来会文,犹恐父亲不依,因与素日唱和的两个闺中诗友商量。这两个诗友是谁,一个是祥符县典史杨瑞成之妹,学名叫杨静姝,表字贞山,山西人氏,是个寡居。一个是本地缙绅李御史之女,名叫李素涛,表字扬清。
衍随父到任,罕有诗伴,千方百计才请得这两个来作为诗友,彼此往还唱和,遂成莫逆。
杨贞山听衍说出意思,便道:"此事须得我哥哥拿我名头,在太尊前说知,看尊大人之意若何。肯就肯,不肯也难勉强。"衍道:"姐姐,你可与令兄说知,且在家君面前探试,成否也不打紧。"
贞山回去,就传知是赵小姐的意思,杨典史自然凑趣,却说得好。他在赵太守跟前说道:"前日藩王送了些征诗启,其意要延请闺秀与其郡主唱和,不知有人去否?"赵太守道:"藩王的意思自然如此,我闻得这位郡主,才情大好,等闲的闺秀不敢去,若大有名的又不屑去,看来去的也少。"杨典史道:"卑职听得外边人说,藩王早知宪台有位千金能诗,所以特有此举。"赵太守道:"小女恐还不能与郡主唱和,且没有伴,一人也不便去。"杨典史道:"如千金肯去,舍妹常在宪署伴读,自当陪奉。一行还有李缙绅之令爱,亦是常相往为。三位同去也不寂寞了。"赵太守道:"幸喜藩王出征去了,可令小女前去一走,就烦足下代为料理,一两日内起身便了。"杨典史领命。只要此老一肯,以下之事有什么难办。三人约齐,即便起身,不数日已到王庄,先令人通知,一面送进见礼。令史传将入来,无碍子即令派出之人迎接,到书房坐下,然后把礼节教导,瑶华令这八个子女簇拥出去,他们三个诗客铺下红毯,必定要请郡主上坐参谒,瑶华再三推逊半日,才分宾主行礼坐下。茶毕,赵三姑开口道:"方才家君备有些薄礼,不堪之至,要请郡主收下。"瑶华谢了,又道:"还有一首拙作,在果盒之内,郡主可肯赐教?"瑶华道:"却未捧读。"即令素兰进去,取出展开,朗诵道:
汴京捧诵征诗启,引得诗人特地来。我愿驱驰亲色笑,谁云毕竟是诗才。
瑶华读罢称赞不已。赵三姑道:"既已来此,少不得要献丑,不如先呈的为妙,郡主幸勿见笑。"瑶华道:"赵小姐过谦了。"又看到后边写:"云间如也女史赵衍草稿。"瑶华道"尊名尊号甚为别致,自是大家的规模。"三姑道:"见笑。"遂问:"这二位的大名还未请教。"三姑道:"小妹早对这两位姐姐说,你们也各做一首,不必定要好诗,无非通个名姓,免临时动问,又耽搁了多少功夫。"说得众人都笑起来。那两个各自通了名姓。遂摆上茶果,瑶华邀请坐下,杨贞山年长,坐了第一位,第二赵三姑,第三李扬清,瑶华坐了主位,自有婢女送茶,又令分送茶果。赵三姑见有两个桂园结在一处,悄地取来递与李扬清,扬清知道取笑他,把赵三姑毒看了一眼,瑶华不知,便问扬清,赵三姑忽然笑将起来,不知所笑何事?且看下回便见。

第十二回 诗社共吟题里句枕函如对镜中人
七言律句诗曰:
闺中韵友喜来临,刻烛分题助快吟。已爱师生勤款接,更怜仆婢亦知音。
听来戏谑供欢笑,问到工夫识浅深。谁道主人存别意,好从枕畔话同心。
却说瑶华问着扬清,赵三姑因何而笑,扬清道:"郡主不要睬他。"瑶华遂也不问。细看杨贞山,年纪约莫三十五六,生得面如鹅卵,两道修眉,十分清秀,两颊腮有几点微麻,略嫌口阔齿露,穿着一身缟素。又看赵三姑是个瓜子脸,眉目俊秀,鼻梁稍陷,樱桃小口,颐颌甚阔,未语先笑,却甚有丰致,衣饰亦甚鲜明。再看李扬清是圆面广额,眉还纤细,眼睛微带着瞟,鼻口还端正,一双好手,衣饰不如赵三姑,却有旧家气象。这三人也把瑶华细看。
瑶华又令使女们送茶送果,又问了各人的官阀,他三个一一回答了。瑶华问杨贞山道:"杨姐姐的服色是何人的?"贞山道:"小妹已是未亡人,故屏除艳服。"瑶华道:"青年遭此,亦甚可伤。"贞山道:"薄命人应当如此。"赵三姑道:"我们杨家姐姐是个大能人,可惜只身了。"瑶华又问:"李姐姐额际像是新开的?"赵三姑代言道:"结缡才弥月,乘其归宁之便,就拉了他来。"杨贞山道:"赵小姐真个不情。"大家又笑了一回。
只见蕉叶手中拿了一大些帖,三四个本头来,禀道:"令史传知,四个义学教授都访请了,这是他们的手本,那是各人送的诗文稿本。"瑶华道:"说我知道就是了。把这些东西送去师父看。"蕉叶遂送往里间去了。
三姑道:"请问师父是那一位?"瑶华道:"就是小妹学业的师父。"这三个道:"莫非是女师父么?"瑶华道:"正是。"三姑道:"我们不知,连礼都没有备得。"随唤仆妇道:"你去对家丁说,王府里还有一位师父,着他们先代备我们三个人的帖子,并老爷们的脚色手本,速速送来,好去拜见。"遂各各立起身来,执事人连桌抬下,款待下人。瑶华让他们在西间里坐了闲话。不多时,仆妇送到帖子,三姑就对瑶华道:"相恳郡主差一位尊使,引这老妪去师父那边投帖,小妹们还求郡主引进。"瑶华道了不当,遂叫桃红引了进去。一会儿出来道:"师父说:"不敢当各位小姐的驾,且请到园内少坐,随后便来拜见。"这三个道:"理该小妹们先去叩拜才是。"瑶华道:"敝业师本不敢当,他既说到花园相会,就依他便了,且请到园中闲步闲步。"遂吩咐这四个小厮先去知会。瑶华同了这四婢陪进园来,各处走了一走,就在仁知轩坐下,就有副史的女人献茶。大家问些所学,三姑道:"郡主学习诗文,难道就没有几个伴读的么?"瑶华指着这八个子女道:"这都是小妹的伴读。"贞山道:"他们的功夫自然也好的了。"瑶华道:"这八个子女,与小妹差不多的年纪,很大的也不过一岁,自四五岁上一齐学业长大,小妹所学的,他们都会。"三人吃惊道:"这工夫就深了,不是王爷府上,谁家能够培植?"三姑们走到这八个子女跟前,就要行礼,瑶华再三辞让,才各就位。贞山说道:"少间做诗,这八位哥儿、姐儿少不得也要请教。"瑶华道:"小妹在家中乱道,原有他们的分儿。今日尊客在前,如何敢放肆。"三姑道:"郡主休如此说,小妹们到王爷这里,就同哥儿、姐儿们一般,何也称客。况诗乃韵事,既能诗,岂有不请教之理?"
忽见周青黛来说:"师父来了。"贞山忙叫下人铺设毡毯,三人整衣齐立,道:"是这位师父,必定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子。"远远望见游廊中来的一位,不过是三十来岁的佳人,众人还道不是,又望后边来的。瑶华知觉,遂对这三个说道:"这来的就是敝业师。"这三个说道:"吓!还是这样后生么?"说着,已见到了。各人迎上来,请无碍子上坐,意欲参拜,无碍子连忙推逊,大家平拜了,撤去毡毯,分宾主坐下。这三个那里肯坐,瑶华上前道:"三位姐姐究竟是客,敝业师住在这里,自无僭坐的道理。"再四说了,才各坐下。
三个人仔细把无碍子一看,觉得另是一样,各人肚里自忖:怪不道瑶华学力富厚,原来得了这个名师,自然与众不同了。无碍子问瑶华各位的姓氏,瑶华一一宣明。无碍子道:"难得三位到来,王爷因小徒未有广见,故有征诗之举,其实所学甚浅。"三个人道:"师父过谦了。女学生们都是来求师父和郡主教导的。"各人谦抑了一回,就摆上膳来。
无碍子朝外坐了,三个坐了客位,瑶华仍在主位陪奉,说道:"这是便饭,下晚再尽薄意。"三个人道:"打搅不当。"遂即膳毕,各各起身闲行。无碍子道:"这四位新请来的教授,看他们的诗文都还可以,我已吩咐令史请去了。"瑶华道:"师父看了定然不差。"遂邀了三个诗客,到寝宫及各局里闲耍去了。无碍子独自吩咐两家副史,取三位行李铺设,在旱船内住下。又令将上书房应用书本搬过仁知轩来,自己代他们做好题目阄子,一一铺设停妥,然后回到寝宫,知他们已往各局去了。只见小桌上有子女们开来的姓,就替他们题起名号来。看那单上:
蕉叶姓陆,取名守瑜,号蕉窗。桃红姓毕,取名守珍。号桃圃。荷香姓祁,取名守璞,号荷沼。柳枝姓阮,取名守琏,号柳亭。梅影姓顾,取名斯媚,号梅林。素兰姓缪,取名斯婉,号兰谷。梨云姓孟,取名斯妫,号梨苑。郁李姓甄,取名斯妤,号郁芬。
题毕将瑶华也题了"璇宫"两字做了别号,一并悄令张其德交令史镌刻各人的图章,今晨下午必定要的。早见瑶华同三位诗客都来了,无碍子忙让了坐,送了茶,赵三姑道:"如此日长无事,我们何不请师父出几个题目去做诗罢。"大家都说很好。无碍子道:"出题两字却不敢当,方才无事,照着一本书上,誊了几十个题目在仁知轩,伺候小姐们消遣。"众人都起谢道:"倒教师父费心,既有题目,我们就到那边去罢。"
瑶华遂邀他们从厢房门内走出,重到仁知轩来,已见色色齐备,有一个雕漆盘内,堆着一盘的纸卷儿。贞山道:"大约这就是题目了,请各位拈一拈就定,不准更改。"三姑道:"姐姐就请先拈。"贞山拈了一个,三姑也拈了一个,扬清也拈一个,瑶华自己也拈了,三姑去拉八个子女,各拈了一个。瑶华令荷香拿幅纸来,将各人的题目誊上,空着写诗的地方。不一会,荷香誊好送来。贞山拈的是《访友》,三姑拈的是《邀侣》,扬清拈的是《个侬》瑶华拈的是《小游仙》,素兰拈的是《捧砚》,梅影拈的是《簪花》,梨云拈的是《烹茗》,郁李拈的是《拂笺》,蕉叶拈的是《沽酒》,桃红拈的是《钓鱼》,荷香拈的是《灌园》,柳枝拈的是《耨草》。遂将题目单子粘于壁上,各人正要构思,瑶华道:"我们今日做个什么体格好?"贞山道:"不拘体格,随各人的意思。"赵三姑道:"若不拘体格,写来不好看,我们总有几天打搅,不如分目,分体的做罢。"李扬清道:"狠使得。今日先做七截句如何?"大家都说好。已见贞山握笔打稿了,又向众人道:"众位不要笑,先献丑了。"众人都来看着,写的是:
剩此枯心任折磨,不嫌辛苦费吟哦。殷勤为访天潢女,写出诗篇请正讹。
瑶华等看了,各各赞其敏捷妥当。瑶华亦即提笔作稿,众人看是:
昨宵曾记到瑶池,西母言道我痴。一段回文犹未了,两三姊妹又催诗。
众人一齐赞道:"好心思!正凑着题目。"赵三姑也要起稿了,遂伸纸握笔写道:
渴忆容光日九回,等闲邀得故人来。情怀一种惺惺惜,不到仙源誓不回。
众人亦都赞道:"扣得题目住,真好格律。"李扬清道:"你们各位的题目都称心,怎么我就拈着了这个题目,只得也要呈丑。"遂提起笔来,写道:
籍籍仙名响大镛,此行岂敢效疏慵。蟾宫得识嫦娥面,不怨吴侬谢个侬。
众人各各大赞,惟三姑笑道:"好得狠!避去那个个侬来讲这个个侬。"李扬清指三姑道:"偏要你说得。"这样大家又笑起来。只见这八个子女的稿也送来了,大家展开朗诵,题目是《捧砚》:
捧砚曾经说太真,清平雅调至今新。今朝学士皆班艳,婢子何妨一效颦。
各人都说意思用得新。又看一个题目是《簪花》:
群仙雅会斗词华,诗思清新手八叉。试问将何为润笔,翠环簪上一枝花。
各加赞赏道:"可称清新两字。"又看一个的题目是《烹茗》:
病渴相如皆不弁,翻经陆羽亦非冠。只须一滴诗肠润,佳句堪惊星斗寒。
各人都笑道:"太过奖了。"又看一个的题目是《拂笺》:
薛涛雅制意何居,端为裁诗女校书。请看眼前谁个弃,拂笺人语不曾虚。
各人又赞道:"匪夷所思,愈做愈巧了。"又一个的题目是《沽酒》:
早知鸾驾下云衢,已向麻姑借一壶。可润诗肠飞玉屑,村醪尘污不须沽。
各人赞道:"意狠新奇。"又看一个题目是《钓鱼》:
濠梁雅兴自优游,钓得鲜鳞有数头。勿吝珠玑随唾咳,平原十日可板留。
各人道:"这个题目本无做处。"瑶华道:"钓鱼的题目也狠松,这首是立不出意思的原故。"贞山道:"题目原不紧,但出诸他们的意思,也要暗合道妙,这也算挖出心思做的了。"瑶华道:"再看下去。"又一个的题目是《灌园》,赵三姑道:"这个题目,要想出暗合道妙的意思来更难。"李扬清道:"且看他怎么个做?"贞山念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