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珠舶

  只知神女会行云,死缔生姻实未闻。
  料得精灵相洽处,月寒花绮正黄昏。
  海棠苏醒以后,想起前时杨敬山家,只闻鬼语,尚未见形,今却亲眼见鬼,又说就亲一事,料想决被捉去成亲,眼见得明后夜是要死去的了。越想越苦,不觉放声大哭。谢氏听见说着,也便流下泪来。当夜展转不能安寝。


  将及天色微亮,便闻叩门甚急。原来是顾茂生到来,有话商议。沈信慌忙起身,延入坐下。顾茂生道:「说来实觉可怕,昨晚黄昏左右,听得门上连声敲响。问是那一个,便闻应道:『我等是你故友王福、朱佛奴两个,快些开门 ,有事相告。』谁想这二人,俱是后边邻舍,故世已是一年多了。只得顶住门栓,问他为着何事。那二鬼说道:『为奉黄总管之命,要与你家海棠结亲,烦你速往桃花庙桥,致嘱他叔婶,即日打扫客座,整备卧房,以便舆马一到,好行吉事。我等还有正务在身,不及进来相见了。』说罢,便闻东南一路 ,犬声乱吠,想必从着那边而去。我为此即于五鼓起身,特来相报。只索依他收拾,再作区处。」沈信叹口气道:「这是前世结下的业障,没奈何只得依他便了。」就留顾茂生相帮料理。顾茂生也为放心不下,先把人船打发回去。过了一晚,不觉又是午后。谢氏就往厨下,整理酒饭,吃饱,等至天色将暗,开了前门,即于客堂内点着巨烛一对。自家夫妇两个,连着顾茂生,俱伏在侧首厢房,以观动静。
  初时,海棠扯住了谢氏,行坐不离。以后,脸际晕红,渐觉神气倦惫,隐几而卧。将至起更时候,忽闻西首马嘶人闹,锣鼓喧阗。顾茂生便踅出门外,伏在一株枯杨树下,望着对岸,只见远远的吆喝而来。那执事之盛,以至矗灯火把,前后呼拥,恰像宪司一般。更有青黄旗帜,各五六面,纱灯提炉各十余对。轿后又有两个骑马的,那头一个,顶带皂靴气概冠冕,看看相近。顾茂生仔细看时,却就是朋役好友赵敬椿,不觉大惊道:「闻得敬椿卧病未几,难道已死故了么?」那些人马灯仗到门之后,俱寂然不见,唯闻中间客座,箫管吹响。顾茂生随又潜步走进,向着窗格缝内张看。只见黄喜头上簪花二朵,身穿玄缎里子,外罩大红镶锦马衣。那海棠头戴凤冠,身披彩帔。又见赵敬椿仪容整肃,立于左首,正在那里交拜。再欲看时,旁有一鬼大喝道:「阴府伉俪,生人不得窥探。」顾茂生遂即闪了出来。直至半夜以后,方得悄寂。而茂生与沈信夫妇,亦已不胜倦怠欲寝矣。
  次日,候着海棠起身,问以夜来之事。海棠道:「比着人间合卺之礼,一一相同。他来睡时,亦与生人无异,但嫌肢体太冷耳。」顾茂生又道:「可有什么说话否?」海棠道:「他说有银三百两,放在你家主卧房内皮匣里面,可央他造房居住,并置田数亩,以为薪水之费。自此便当晓去夜来,且待十年后,另作商量。又道,感承杨敬山与你家主,相待甚厚,我当重报。此外更无他话。」顾茂生才把鬼胎放下,吃过早膳,即央沈信送回,乘着便路,先往赵敬椿家探访。敬椿方在檐下坐着,见了茂生,欣然笑道:「昨晚突有一桩异事,正欲相告。弟以卧恙在床,似梦非梦,恰像身已跳出外边,遇见一位玉郎,貌极相熟,却一时间不能记忆。岂料路次相逢,再三央弟作伐,就与小弟换了色服,同至一个沈姓家内结亲。那新妇的面貌,绝肖吾兄家里的使女海棠。既而交拜之际,值有一人在外窥探,被那鬼卒厉声喝退。以后酒筵极盛,把着巨觞相劝。弟以不胜杯酌为辞,便蒙鬼卒送归。不料今早贱体顿愈,但不知尊婢海棠不致有恙么?」顾茂生以事关妖异,秘而不露,唯含糊答应而已。及至家,启匣一看,果有白金三百两。即于屋后,起建静室一间。又为置田二十余亩。自此,黄喜往来不绝,亦无他异。海棠至今无恙,人都称为奇异云。
  
  
  
   第十回 谢宾又洞庭遇故
  诗曰:
  居贫却不去千人,傲骨雄才岂俗亲。
  江上载花闲觅句,杯中余酒醉留宾。
  何当邂逅逢知己,每为相思惜艳春。
  裘敝黑貂君莫笑,凌云终使达枫宸。
  从来姻缘际遇,皆由前定,而不容勉强相求。当其时运未至,则虽有屈宋的词赋,班马的文章,董贾的策论,亦困穷拂郁,而不获舒展其志。假使一旦时来运利,不要说材兼文武,倜傥不羁之士,就是那庸儒残学,亦能高步青云,取富贵而有余。所以战国时的苏季子,起初游说秦王,书凡十上,而不蒙收录。以后卒佩六国相印。又如朱买臣,直至五十岁,方能显达。据着这般论起来,凡在我辈,不患时运未到,所患学业未成耳。假使学业果成,则虽蘅门可栖,箪瓢可乐,唯能守困待时,才是一个真有学问、真有见识之士。至于姻缘,亦与际遇一般,或早或晚,或难或易,莫非一定不移之数。常见人家居近咫尺,男才女貌,门户相当,若使议姻,岂不唾手可就。然非缘分,凭你央媒转托,着意图谋,亦必遇事阻隔,不能配合。如果缘之所在,即使远隔千里,仇如吴越,贫贱与富贵不侔,万无一妥之事,而宛转相逢,卒谐伉俪。所以古语说得好:
  姻缘不用强求,全在赤绳一系。
  说话的,为甚讲这一番议论?只因先朝末年,曾有一桩奇异的故事。那人姓谢名嘉,表唤宾又,直隶苏州府吴县人氏。父讳玄锡,曾举乡荐,与无锡杜公亮是同门相厚年家。宾又方九岁时,父即见背,只有继母常氏在堂。那一年宾又已是一十九岁,虽称饱学,只因家业飘零,未曾入泮。就是姻事,亦尚蹉跎。那宾又偏自抱负不常,眼空一世,遇着亲族故旧,谈笑自如,并不道及家内缺柴少米,亦未尝露出羞涩不豫之容。自八股以外,更有三件癖好。那第一件是诗,每遇清风入座,明月在窗,以至知己谈心,山水得意之处,他便拈题缀咏,竟日构思。人都笑他废时失事,妨了正业,他却道是诗以涵养性情,只管终日埋头,死读那几篇时艺,弄得心枯意索,有甚好文字做出来。必须借着吟咏,阐发那做文章的巧思。况文章所以取功名,古作所以垂不朽,宁特无所用心。比之博奕者耶。那第二件是酒,道是酒以与人合欢,宁可不饮,不可饮而不醉。其或良朋在座,或送别旗亭,或风清月白之夜,此时无酒,何以寄怀。所以遇酒必饮,饮必尽量,但不至沉湎颠倒。如刘伶、杜康之已甚。那第三件是美色,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年,宁可终身不娶,不可娶而懊悔。必须贤德足以主频蘩,才色足以冠一世,方称窈窕淑女,而不负寤寐之求。曾读《会真》一传,窃怪那微之寡情。始遇崔氏则倩托侍婢,诱成私媾,以后娶了韦氏,便把崔莺抛弃。反说道:「使崔氏子遇合富贵,乘宠娇,不为云为雨,则为蛟为螭,又引桀纣为戒,岂不有甚于钓者负鱼,猎者负兽耶。吾若得遇美媛如崔氏,一与之盟,终身不改。但恐此地非蒲东,命薄无奇遇耳。」只因有此三件癖好,人都道他是个狂士。谢宾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负,每每笑道:「昔之狂者,曾有一个陆通,今之狂者只有一个谢宾又。若有道我是个狂士,真知己也。」
  一日,有长沙府太守贾彬,差人致书一封,邀接谢宾又到他任所。原来贾公与玄锡,亦系相好同年。闻得宾又家事浅薄,所以接他到任,思欲寻事眷顾。当下谢宾又拆开来书,看了一遍,心下亦觉欣然。但以继母在堂,无人侍奉,兼虑路途遥远,缺少盘费,便向卦肆中求问一课。那卜者将卦筒摇了几下,取钱布成一卦,即判道:「拆拆单拆拆拆,乃是充宫谦卦。谦者退也,按易六五,谦谦君子,用涉大川吉。若问出行见贵。据着易理断论,必说道『驿马不动,主有阻隔,即到彼处,必难见贵。』独我细详爻象,兄弟独发,那出行之意已决。虽则所之之地,贵人不得相会,然于无意中,别有一番际遇。就是功名姻事,皆在此行,宜以速去为妙。」谢宾又主意遂决,即日收拾行李,辞别母氏,带一小厮文寿,起身前往。一路经过之处,遇著名山胜境,俱有题咏,不及备记。
  不一日,已到了长沙府,正欲进城,忽听得路上往来经过的人,俱纷纷说道:「好一个清廉正直的尹察院,把那贾剥皮参了一本,奉旨拿问,差着八个校尉到来,想必就在今日起解,真是万民称快的了。」原来贾知府又贪又酷,致被新按台出本参劾。谢宾又闻了这个消息,暗暗惊异,连忙进入城中。贾彬已到察院内开读,等了数日,不及一会,仅得相赠盘费银一十二两,心下不胜纳闷,遂即起程。
  一日傍晚,舟次洞庭湖,随着众船泊于浦口。当夜月色澄清,风恬浪息。谢宾又推起篷窗,靠着船舷,独自把酒。慢慢饮了一壶,想起跋涉一番,竟成虚望,黯然叹息道:「想必是我运蹇,以致带累了贾年伯。但那卜者许我,别有一番际遇。据我想起来,只此信宿而归,不知际遇在那里?眼见得又是不足信的诨话了。」自嗟自叹了一会,遥望那七十二峰,黛色连天,浩浩茫茫,碧波万顷。不觉诗兴陡发,朗吟绝句二首道:
  日落长沙水拍天,来时曾此泊矶边。
  宁知归路凄凉甚,木叶萧萧起暮烟。
  其二
  白云何处是湘娥,渺渺愁余向碧波。
  泪湿青衫肠已断,隔船休唱竹枝歌。
  吟咏方毕,忽听得左首船上有人唤道:「隔船那位吟诗的相公,家老爷相请过船一叙。」谢宾又正在无聊之际,也不问是什么官员,遂即跳过船去。走进舱内,只见那个乡绅,阔面修髯,头戴方巾,身穿便服。见了谢宾又,揖毕坐下,欣然笑道:「老夫为着皓月当空,一望千里,波光万顷,郁郁晶晶,所以夜深未寐。拟欲援琴消遣,谁想忽闻佳咏,使我愁思顿开。愿闻高姓尊名,贵乡何处?」谢宾又欠身答道:「晚生姓谢名嘉,贱字宾又,直隶姑苏人也。」那乡绅又问道:「令尊为谁?」谢宾又道:「先父讳叫玄锡,曾领南畿乡荐,只今弃世已久。」那乡绅踊跃而起道:「原来就是谢家年侄。自从令先尊僊逝之后,音问久疏,谁料今夕邂逅相逢,愈觉可喜。」谢宾又亦欣然道:「每闻先父平生契厚,只有无锡的杜老年伯,可即是否?」那乡绅道:「老夫即是杜公亮,与令先尊幸属同门。犹忆清酒吊唁之日,老年侄发尚覆眉,岂虑一别十年,忽尔长成如许。近来家事如何,可曾入泮,此行有何佳况?愿为老夫一一言之。」谢宾又便将父殁以后许多蹭蹬,并到贾知府任上的事,备细述了一遍。杜公亮怆然道:「原来年侄如此不幸,老夫亦因不合时宜,谢事回去。既获一同返棹,愿到敝居暂留数月。年侄才高八斗,何难博一青衿,然或有可效力之处,俱在老夫身上。」谢宾又慌忙谢道:「萍水相逢,荷承老年伯许以青眼盼睐。归既无聊,愿获长侍左右。」杜公亮大喜,即令从者暖酒对酌。既而饮至夜分,联吟一律道:
  青山历历水悠悠,(杜)
  水接山光一色秋。(谢)
  此夜独怜逢皓月,(谢)
  故人忽喜共扁舟。(杜)
  萧条落木随风下,(杜)
  散乱归鸿逐渚留。(谢)
  歌罢酒阑犹未寐,(杜)
  乡关回首不胜愁。(谢)
  吟毕,杜公亮欣然笑道:「月白风清,获与贤侄晤对,诚不负此良夜矣。」于是洗盏更酌,肴核既尽,杯盘狼藉。谢宾又也不过船,便:
  相与枕藉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
  是早五鼓挂帆,不一日已抵无锡,把谢宾又留寓于厅后之西楼。楼之外即系内花园,园中有桥、有池、有轩、有台,自牡丹亭过西曰芍药圃。芍药圃之后,有一大厅,颜曰迎燕堂。堂之左侧,双角门内,即系内室。原来杜公亮的正夫人毕氏,只生一子一女。子名启祥,年长一十九岁。女名僊癿,亦已及笄,生得如花似玉,识字能诗。杜公亮于诸女中,独加钟爱,所以仕宦求姻,纷纷不绝,而公亮莫之许也。
  闲话休提,且说谢宾又。自寓无锡半年,忽传宗师岁考,发牌到县,示期先考童生。谢宾又的才学既优,杜公亮又致书力荐,遂得县取第二,府试第七。俄而宗师考过,竟领了本县批首。杜公亮大喜,即日置酒称贺,谢宾又亦觉十分得意。当夜席散归房,于烛火之下,提起兔毫,向粉壁上题诗一绝道:


  历尽芸窗已十年,春风方不负青毡。
  广寒纵有云梯在,未必嫦娥即见怜。
  自后,谢宾又文誉日盛,远近时髦,无不担簦携笈,投剌访谒,一时间推尊为文坛领袖。杜公亮回进后房,对着夫人亦每每称叹不止,以为必中之才。那谢宾又三字,不觉渐渐的传播在杜僊癿耳内。杜僊癿年已及笄,不无吉士之慕。遂悄悄的唤问侍鬟:「那生文才既妙,态貌如何?」婢女中有一彩燕,年已过时,日常在外行走惯的。便接口笑道:「若说起那谢秀才的风流隽雅,真今日之潘安也。」杜小姐听说,微微含笑,自此留在心上。
  话休絮繁,忽一日,杜公亮同着宾又,出到朋友人家赴席。时已过午,杜小姐唤令婢女,扃闭仪门,假说厅前看菊,潜步至楼。只见谢生的卧内,壁挂素琴,案堆书史,床上绣衾文枕,兰麝余香。回首看那壁上,即所题历尽寒窗一绝。字带龙蛇,句敲珠玉,哦咏数遍,不觉技痒难禁。便研墨濡毫,捡出残笺半幅,次韵一章曰:
  文章独步十余年,岂久灯窗坐冷毡。
  若使蟾宫亲折桂,嫦娥须为玉人怜。
  杜小姐将诗和毕,便欲搁笔下楼。忽又转道:「若不写着名字在后,使谢郎看见,岂知是我所和。」沉吟了半晌,即于诗后书着七字道:「杜僊癿次韵偶题。」把来折成方胜,放在砚匣底下。将次下楼,心下忽又想道:「我以一时意兴所至,偶前和题。倘或谢郎不揣其故,将谓我有他意了。况女儿家字迹,亦岂可轻易付人。」正在徘徊之际,忽值夫人连声催唤,遂急忙忙下楼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