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珍珠舶
珍珠舶
赵相就问:「拙妻既在彼处,计将安出?」周青霞道:「弟即为兄写一呈词禀县,就托小价周孝,认作干证领拘。但少一个抱呈人,这却怎么处?」正在计议,恰好赵云山进来探望。赵相备告其故,赵云山欣然道:「抱呈不难,小侄赵元可托。「周青霞登时写下呈词,付与云山。又写一书,嘱托经承,着令即日出牌,移关上海。其事不消细叙。
单说差人,去了两日,只带一个管庄人李太回复。知县备细鞫问,李太道:「小的庄上,并无冯氏,只有家主李春元,于数月前,曾将一个苏妓马二娘,留住半月,只今回去已久。忽蒙差唤,家主有一名柬,拜上老爷,尚要自来面说。」知县便把李太发回,又将赵相打了二十。干证周孝,也是十板。赵相回到监内,愈加气苦,放声大哭,周青霞反觉不安。自此无话。
又将月余,周青霞释放出狱,与赵相作别道:「只在五日之外,小弟决要访一实信,再来相报。」及至第六日傍晚,周青霞果然来到狱中,笑嘻嘻的对着赵相道:「今番小弟到彼,再四访问,始知又换了一个所在,已有着落。适才见了赵云山,约定明早具控,特来报知吾兄。俟尊阃一到,就要对理鸣冤。「赵相听罢,不觉流泪道:「多谢吾兄,热肠超救,岂不知感。只是小弟狗命,应沈狱底。万一仍旧拘拿不着,岂惟有负雅爱,更使小弟徒受一番血杖耳。」周青霞变色道:「此番小弟自为证见领拘,决无错误。况一片热心,无非怜尔夫妇,一作羁囚,一为娼妓。所以抛了正务,不惮徧行访实,岂兄反不能相信耶!」赵相慌忙双膝跪下道:「蒙兄如此用情 ,誓作犬马相报。「当下周青霞出了监门,就约准了赵云山,并把董近泉一齐邀到普照寺内,酌议状词。把蒋云做了头名,李太第二,现窝冯氏的房主周顺为第三,连着冯伯元、冯氏,共是五名被犯。董近泉做了邻证,依旧赵元为抱告。周青霞自己做了证见领拘,一一准备停当,只等拘到了冯氏,然后另行各犯。
话休繁絮,不消十日,已把冯氏缉获带到。当日午后,知县坐堂,就把一干人犯拘齐听审。先叫冯氏上去,拍案大怒道:「你这淫妇,为何背夫逃走,甘作娼妓,致令赵相被告坐狱,从实招来,免受刑法。」冯氏道:「爷爷在上,容俟小妇人实诉冤情。那一夜,氏被丈夫毒打情极,思欲投井而死。讵料开得后门,遇恶蒋三,站在壁边窃听。见氏出来,便一把扯氏到家,对氏说道:『有甚大事,休要短见,不如依我 ,将你送到一个亲眷人家,暂住几日,待把你丈夫劝解息怒,方好回来。『小妇人一时失了主意,被恶徒诱信,即于半夜,唤了船户方明,同妻杨氏将氏载到上海县离城下乡寄居李家庄上。过了一日,恶徒始到庄,那时氏即欲归。恶徒又说道:『尔夫被告忤逆,已禁狱中,且再消停 ,方可回去。』自后又将半月,恶徒乃同一后生钱选,下来对氏说道:『尔夫已问重罪在狱 ,缺少使用,若得五十金送官,便可审豁。这个钱秀才,家私巨万,如肯依我,与彼相交,则丈夫可救,尔亦可归』此时小妇人揣知恶徒意,号哭不从。岂料恶徒与李太相谋,手持树棍毒打,威逼受污,经今已有数月。计恶徒所得不下百金,只此是实,伏乞青天详察。」知县又问道「夫妻反目,乃人家常事,你何必就要寻死。况与蒋云无干,何故倚墙窃听,你再据实说来。「冯氏便把赵相出外为商,蒋云先奸王氏,后又逼己行奸,自始至末,备细诉了一遍。知县就唤蒋云上去,微微冷笑道:「你这奴才,既把他婆媳奸污,复又乘机诱匿,威逼为娼。似此穷凶极恶,真死有余辜了。」说罢,又唤冯伯元问道:「你怎么不详真假,辄敢以人命诳告,岂不闻法重刁诬,律严反坐么?」冯伯元慌忙叩头道:「青天爷爷,小的翁婿,无有异言。也都是蒋云报信,唆某告状的。」知县便叫赵相道:「你计前后,共打了多少?」赵相道:「计受老爷恩责,共打了一百零五板。」知县道:「既如此,那恶奴才,我也不打你多,只照赵相,打了一百零五板罢。」当下蒋云自知罪重。并无一言执辩。虽则壮勇过人,刚刚打到七十六板,已是气绝身死。知县又叫赵相问道:「汝妻业已身辱名毁,可即断开?还要完聚?「赵相泫然泣下道:「小的家事已尽,母氏又死,举目无亲,乞赐完聚罢。」知县便把李太、周顺、冯伯元每人打了十板,分别拟罪。又唤冯氏道:「你这淫妇,本该打你二十个板了。看你丈夫面上,姑免。」当下赵相领了冯氏回家,众邻舍都来慰问。说起蒋云,无不切齿痛骂。
以后,赵云山将银二百两,借与赵相开个店面营生。冯氏亦追悔前事,勤苦帮助。不上三年,仍挣了数百金家计。曾有一诗为证:
结义谁知反结冤,圜扉终日泪潸然。
若非天意诛凶恶,岂得明珠去复旋。
一日仲春时候,赵相到苏贩货,就邀周青霞同去游泛虎丘。那周青霞年纪虽将四十,却惯在花柳场中走动,挥金如土,到处就要盘桓游衍。以此虎丘游罢,就把赵相邀入一个妓家。鸨妪唤做褚秀,手下只有姊妹两个,一唤来香,一唤云倩。当晚二人进去取银一两,着办东道。四个人坐定,直饮至夜阑始散。周青霞要了云倩,赵相携着来香,各自归房。少不得解含羞之扣,吹带笑之灯,云雨绸缪,俱不消细叙。自此,一连住了三日,赵相货已置完,拟于次早解维。当夜更深时分,云雨毕后,来香泣向赵相道:「郎君籍系松江,妾亦彼处人氏。实良家女也。自堕火坑,已经二载。时刻思欲从良,苦无可托。今幸荐枕于郎,辱蒙情爱娓娓。倘能出妾污泥,愿侍巾栉。」赵相因问道:「贤卿既系良家 ,何致沉迷(彳元亍)(彳元亍)?就欲赎身,不知要价几许?」来香道:「妾杨氏,名唤巧姑,丈夫蒋公度,犯了重罪,被县官当堂杖死。奈缘父母双亡,祸遭旋恶为主,贪图厚利,赚妾卖归褚母。曾有徽商,意要赎妾,因母索价百金,以致不果。今妾之私蓄,将有一半。郎君倘得五十金之数,便可以携妾同去矣。」赵相道:「此来虽有百金,奈因交易已就。容俟归去月余,再来与卿商议。」来香临别,又再四叮嘱,唏嘘含泪,若不胜情。赵相心下暗暗嗟呀,以为天理报应,果然半点不差。回到家里,即与冯氏说知其事。冯氏力劝赎取为妾,又与周青霞、赵云山计议,二人亦欣然相劝。其后月余,赵相到苏,果费了六十余金,竟把巧姑赎回。自此妻妾和顺,并无半句说话。每每谈及蒋云,巧姑亦咨嗟不已。后闻冯氏已生二子,巧姑亦有一女。夫妻至今犹无恙云。
第四回 穷秀才十年落魄
词曰:
纵抱长卿才,运也须来。只今何处觅琴台?举世漫逢青眼少,玉韫珠埋。穷达信难猜,不用伤怀。天公有意会安排。一旦齑盐辞破瓮,身近蓬莱。
----右调《浪淘沙》
尝谓人生在世,富贵贫穷,无不关乎命运。那富贵的,必至骄奢,骄奢已极,势必流于贫贱。那贫贱之家,必然勤苦,勤苦之后,自生富贵。总之循环流转,都有一定之数。所以古语说得好,朱门生饿殍,白屋出公卿。然以愚意看来,则又不然。无论富贵贫贱,总要修德为主。若富贵而能修德,自应泽及子孙。所以古人曾有九世同居,三世皆为宰相。然则富贵原可以长享,若贫贱而不修德,一味怨天尤人,愤愤不足,或凯觎非分之福,或强求意外之财,岂知富贵未来,而祸已旋踵而至。那时节即欲求为贫贱,而不可得。然则居乎贫贱者,不以勤苦为难,而以不滥为贵。看官,你道为何说此一番议论?只因有一秀才,十年坎坷,偏能乐道安贫,竟得擢第春宫,联姻宦族,直到了七十岁,更有一番好运。且待敷演出来,以供那未得时的,展眉一笑。
却说扬州府江都县,有一个旧家子弟,姓金名宣,表字集之。早岁游庠,颇有文誉。兼之诗词歌赋,无不精通。就是先达名流,亦莫不推重以为士林翘楚。单有一件毛病,恃才傲世,遇着些不通子弟,腐烂文章,他便掉首不顾。若说起举人进士,就如拾在手掌之内。所以年交二十,不肯轻易议婚。
一日,同着几个朋友,渡江至苏,在虎丘盘桓了数日,复又泛舟直到武林,把那六桥杨柳,三竺烟霞,到处游了一遍。将整归桡,听得杭人说道,于少保墓上,祈梦最灵。即日就向于坟拜谒,题诗一律道:
乱鸦竞噪夕阳中,为慕精诚拜谒公。
吾国有君凭一语,神京无恙赖孤忠。
血流西市功难泯,魂冷荒原爵始封。
下马读碑重叹息,萧萧碧树起悲风。
金生题毕,随又暗暗祈祷,恳求显示终身。当夜睡去,直至五更时候,始见一皂衣吏,向前稽首,持一小简以付金生。接来一看,上有四句道:
黄金翻作石,遇假却成真。
春风三十载,桃李更蟠根。
金生看毕,正欲扯住再问,忽见一人,把着玉杯一只,擦身经过。金生误把衣袖一拂,那只杯儿落在地上,跌得粉碎。那人大怒道:「这只玉杯,价值百金,须要偿我方休。」金生正在慌急,忽听得炮声三响,那人道:「好了,都爷将次坐堂了。我与你同去见那都爷罢。」就把衣袂扯住要走。金生死命一挣,忽然惊醒,时已东方微旭,想起梦中之事,心下转道:「我本姓金,却说道黄金翻作石。下面三句,虽不能一一详解,只这头一句,就非吉兆了。况且玉杯倾碎,亦岂有甚好处。难道我眼空一世,竟没有个龙骧凤举之日么。」转展踌蹰,十分不快,即日雇舟回去。刚欲出关,忽听得有人连声叫唤,仔细一看,却是家人寿智。惊问道:「你怎么也到这里?」寿智背了包裹,便跳过船来说道:「相公兀自不知,家中被着一伙大盗,于半夜间,明火执械,打从后门杀入,直进卧房,把那金珠细软,馨劫一空。到了次日,老相公心上一苦,遂即中风而亡。只今已是二七了。为此老孺人特着小人,前来寻问,要催相公星夜回去。」金生听罢,不觉大惊道:「离家刚只月余,谁想祸事接踵。就是被劫,也便罢了,但不知老相公的丧事,不致草草么?」寿智道:「都是老孺人料理,虽不草草,也觉不十分加厚。」金生着实痛哭了一场,连夜赶回。
到得家里,其母石氏,又因伤感成病,卧床不起。金生昼夜号哭,侍奉汤药,不料日重一日,渐渐气喘痰升,金生看来,决难痊可,慌忙措备后事。及母丧之后,费用一空,到得出殡,就把住房典押。自此三载,终日读着几句死书。中馈既无内助,外又不谙营运,把那房屋田园,卖得罄尽,遂致栖身无所,寄寓僧房。那一年,正值秋试,宗师录科,这一名科举,是稳上有的。偏生作怪,直落在三等之末。要考遗才,又无盘费到省。连连叹息道:「宗师批阅文字,可称最有眼力,但不考我一个六等,不无遗憾。」
且说金生有一族兄,自幼出继于谢氏,讳玄,表唤玄仲。平昔考试,不出三等之内。金生每每轻薄他是「一生不曾见贡院门首」的。谢玄仲因此衔恨。不料那一科,竟获连捷,以庶吉士考入翰林。告假荣归,一时赫奕无比。亲族馈送礼物,阗门塞户,纷纷不绝。金生免不得也把着一个柬儿拜贺,坐在厅上,自饭时等起,直至日中方才出来相见。金生未及启口,谢玄仲便微微笑道:「我只道一生难见贡院,谁想这番侥幸。吾弟乃是沧海遗珠,来科鼎甲,岂敢重辱赐顾。」金生默然,殊有羞愧之意,遂即起身告别。自后落魄无聊,渐至衣食不充,只得到处飘流,卖诗为业。于时扬州府刺吏杜公,慕其才名,差人请入后堂,令诵平日所咏这诗。金生随口念着春日咏怀一律道:
恼杀嘤嘤鸟弄声,春风忽又度江城。
未驱穷鬼书为崇,欲破愁城酒作兵。
十里问花寻野适,五更立月待诗成。
漫嫌举世无青眼,自有文君识长卿。
杜公听罢,(弗色 )然不悦道:「汝的知己须待文君,本府乃是扬州刺史,岂能识汝。」也不留茶,竟自退入私衙。金生又讨了一场没趣,愈添烦恼。自此几递乞恩手折,俱不肯准。几番怅悔道:「谁想我如此运低,怎的不念别诗,刚刚咏着这一首,以致触怒了他,使我一发没有指望了。」
忽一日,遇着观音庵内一个长老,唤做悟凡。看见金生衣衫褴褛,不胜叹惜道:「谁想老相公去世之后,相公直恁一贫至此。依着老僧愚见,还该处着一个馆,不惟得了资,兼可以努力攻书。似此东西飘泊,岂为长策。」金生亦喟然叹道:「我也意欲如此,怎奈当时结社同学的,这些朋友,见我偃蹇无聊,惟恐有所干尸,都已遨游远避,谁肯相荐。总有笔底烟云,胸中锦绣,也济不得这贫穷两字了。」悟凡道:「相公既是没处安身,小庵虽则淡泊,尽可权时作寓。只是闲暇悉听读书,倘或老僧遇着施主们请做佛事,那疏文对联俱要仰仗大笔,未知可否?」金生慌忙谢道:「若得老师如此用情,实出万幸了。」当日即使随着悟凡到庵,做了不焚香的和尚,带头发的书记。一住数月,倒也相安无话。忽一日傍晚,听得门上连声敲响,悟凡慌忙启问。只见一人身长面阔,挑着一担行李,走进门来。放下担儿,向前施礼道:「小可乃是江西人氏,为有书信一封要到太爷那边投递。因值天晚,欲向宝剎借宿一宵,幸乞俯允。」悟凡道:「论起十方所在,极该如命。但屡奉宪司严禁,不敢容留。居士还到饭店里去,倒觉稳便些。」那人又再四恳求,决要借住。悟凡执意不肯。正在推却,恰好金生踱出来,问起根由,便从旁劝道:「老师父听我说一个分上,我看此兄决是好朋友,就留他一宿罢。」悟凡只得勉强留下。到了次早,那人临去,又向悟凡说道:「些小行李,还望暂时寄顿。我到府里回来,就要去的。」谁想一去直到午后,竟不见至。看看又是黄昏时分,只听得人声喧沸,却是本府一班鹰捕打进门来,寻着那担行李,便乱嚷道:「真赃已在这里了。「就把一根索子,套在悟凡头颈,不由分说扯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