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燕姻缘全传


  这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表张寅、吕昆二人告辞,安老爷送出大门,一躬而别。张寅同着吕昆回来,告知母亲夫人。—连过了数日,准备聘礼,择了吉期,托出姜伯雅为女媒,行了聘礼已毕。

  正逢乡试科举,张、吕二位相公命人顾下船只,将行李发在舟中,二人同往安府辞行。安老爷备了酒席,代他二人饯行。安老爷道:“但愿贤侄、贤婿此去,名题雁塔,早占鳌头。老夫竚听好音,等候捷报,自当牵牛担酒恭贺。不知贤侄、贤婿那一天荣发?老夫好来候送。”张寅道:“小侄、吕兄已经备了船只、行李,一概完备,即在今日动身。”三人正在饮酒,忽有家人报道:“圣旨下,请老爷接旨。”安老爷停下杯儿,暗暗的沉吟道:“今番龙旨,谅无差失。”只得慌慌起身,望着张、吕二人道:“你们不必出去,且看今番圣旨为何,自然达知。”

  安老爷离了书廷,来至内室,见了夫人,换了冠带,开了正门,摆下香案,在此伺候。安老爷立在大门外迎接。只见四个锦衣校尉,拥着一个钦差官在中间。那钦差纱帽玉蟒,粉底乌靴,骏马金鞍,其实富丽。后面跟着地方官儿。正是:

  一封丹诰从天降,九重恩旨下云霄。

  到得安府门首,离鞍下马。钦差进了大厅,居中站立,开读圣旨:

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今有大同边地胡寇哈思克衣衿贼扰乱边疆,据大同总兵飞奏前来,现今会同副将等员进击,总兵防守。贼势猖獗,朕思原任兵部左侍郎安国治平昔熟识兵机,料然不负朕托,加尔为定边大将军之职,驰驿来京,速领兵符印授,督师征剿。奏凯之日,另加升赏。钦哉谢恩。

  安老爷山呼已毕,请过圣旨。钦差大人道:“出征大事,圣旨甚速。大人可请与卑职即刻起行。”安老爷道:“虽然其事甚急,待老夫准备行装,随后起程。”钦差告别先行不题。

  再言安老爷进来,将接旨的话说了一遍,命人掣去酒席。张寅、吕昆二人道:“年伯桑榆暮景,那里受得边外风霜?”安老爷道:“自古君叫臣死,不得不死;父叫子亡,不得不亡。虽然是我年迈,筋中尚好。但是一件,你二人功名要紧,不必在此候送。”张、吕二人定要送行,然后开船:“未必再有相见之日了!”言毕,泪如雨下;二人再四解劝。谈至日落西沉,并不回去,专候明早相送起程。安老爷见张、吕二人盛意谆谆,要在此候送,却也不好拂他二人美意,只得命人取了铺盖,准备与他们安歇。自己进得内室。

  谈氏夫人已知龙旨诏安老爷督兵,正在与小姐悲伤,忽有侍女禀道:“老爷到!”夫人、小姐立起身来。谈氏夫人道:“张寅与吕昆可去了么?”安老爷道:“他二人得此奇信,务要明早候我起程,他们方才动身科举。如今现留他二人在书房,已吩咐人取了铺盖伺候。”谈氏夫人听得,心中欢喜:到底是亲者顾亲;自家女婿,又比外人不同。连又吩咐人掌灯取晚饭。安老爷又吩咐家人道:“请二位相公在书房中宽用一杯,只说就来奉陪。”家人取了晚饭酒席,掌灯,送入书房,自然着人送信服侍不题。

  再言谈氏夫人备了酒席,与安老爷饯行。自己亲敬一杯,望着安老爷道:“愿老爷此去,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奏凯回来,感谢天地。”安老爷勉强接过了酒杯,二目一红,泪已先下,说道:“多蒙夫人美意。但我此去,凶多吉少,家下全仗夫人照应。女孩儿年已及笄,早早将就与吕家完其百年大事,下官的心愿足矣。倘或下官有些不测,夫人可将所畜家资留下一半,以作养老之资;其余的分散本家亲眷,将来也落得一点好名。想下官一生并未虐民酷吏,遇事混涵,即有不测,也是天意。夫人呀:

  能教名在人不在,不愿人存名不存。

  还有一件:但凡在我家多年家人,也是投身一世,不必要他身价,将投[身]文契赏还他们去,听其另投别主。”此刻众家人都跟前一齐言道:“老爷,吉人自有天相,小的们不愿出去,情愿跟随老爷一世。”安老爷道:“既然如此,却也难得你们。且散一散去。”众人洒泪而别。

  再言谈氏夫人命人将老爷行李一概收拾停当,发在大厅上面。今朝一夜,人心惶惶,那里得睡?谈氏夫人道:“今日老爷还在家下,明早就是万里长驱,请宽用一杯。”小姐哭啼啼,也站起身来,斟了—杯,说道:“爹爹:

  今宵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

  程途一路须珍重,万马军中要小心。”

  安老爷接过酒杯,望一望酒杯,看一看颔下的胡须,不觉泪下,道:“我儿,为父的因你终身大事,数年以来,何曾有一日放下?目今幸得择了一人,只说将来有靠,过几年安闲日子,不料命不由人,反遭颠倒。虽然皇上用我督兵,只怕有负重托。你在家下,好生侍奉母亲甘旨;但是来到了吕家,亦必要存其妇道,为父的就是丧在九泉,亦得瞑目。”说话之时,已是三鼓,命人掣去酒肴,又谈了一会。将家下的话,无一不吩咐到了。正是:

  临行有话须明嘱,满腹伤心说不清。

  不知安老爷此去胜败如何?且听下回续讲。



第四十九回 二秀士科举入闱 两奸臣假传圣旨

  词曰:

  记得东周并入秦,回头楚汉闹乾坤。时来骤雨催黄叶,势败狂风卷片云。富贵一场鸳枕(忧)梦,是非千载马蹄轻。残山剩水年年在,不见谋王图霸人。

  闲词按下。

  话表安老爷来到书房,见张寅、吕昆二人尚未安寝,正在此间议论科场的话。忽见安老爷到来,二人立起道:“老年伯,明早荣行,为何还不安寝?”安老爷道:“还要陪你们谈谈。”随命取茶,敬了一杯。大家用毕,安老爷道:“你们新进士子,未知科场利害。凡一切文章,不可抄写,不可夹带,恐搜出来,有害大事。再者,老夫此去,离家甚远,若得高中,差人特缴到关,以代你们欢喜欢喜。”二人道:“谨遵台命!”

  三人谈到天色大亮,张、吕两家送了下程前来,安老爷命人抬至里面。谈氏夫人收下,打发了脚封。吩咐开了宗祠,点起香烛,安老爷拜辞祖先,泪汪汪,跪倒在地,叫了几声:“安门三代宗亲:你们生有侍奉之人,死作无亲之鬼;你儿孙今番奉命总制边关,征讨寇贼,但望阴中护佑,暗里扶持,早得奏凯回京,也得追封墓顶。”拜毕,夫妻父女出别,抱头大哭。正是:

  世上万般悲苦事,无非远别与生离。

  拜毕之时,吩咐将行李上了牲日,带了二十名家将起程。夫人、小姐送至大厅外。安老爷上轿而出,张寅、吕昆两顶小轿跟随在后,送出界口。有多少文、武各官都在此间候送。安老爷见张寅、吕昆轿子在后,连连的道:“送君千里终须别。贤侄、贤婿何不早些请回?功名要紧。”三人洒泪而别。

  丈夫有泪焉轻滴?不到伤心不肯流。

  张寅、吕昆各自回家告别,带了家人,开船同到南京。此时考期上,早租了下处,无事攻书。忽闻主考过江,上了贡院。只见士子纷纷如麻似粟,张寅、吕昆也就准备入场。命人携着考篮,到了贡院门首一看,好不热闹!怎见得:

  天开文运,地聚群英。一省文人,欲夺江南秀气;两江杰士,俱争海内奇名。人人奋勇,个个当先。

  正是:

  欲求金榜标名姓,须看寒窗苦志功。

  一会功夫,只听得吹吹打打,迎请文曲、武曲二星。监场搜检点名已毕,只听得两边招魂台上掌起游号,有人口中喊叫道:“江南全省十四府怨鬼恩鬼听者:今日奉旨取士,尔等入场,有恩报德,有仇报怨,毋得作祟,有负圣恩。”一阵阵阴风懆懆,冷气浸浸,好不利害!大炮三声响亮,封了贡院。等到五更,题目送(途)出,各士子抖擞精神,心机运动:也有的笔走龙蛇,也有的枯肠搜索,也有的神思恍惚,也有的人事昏迷。到了此际,无论文章盖世,伶俐聪明,皆有造命。只待卷子缴完,各人散出。一连三场已毕,有的收拾回家,亦有的在此等榜。

  场事毕后,已是中秋佳节。张寅、吕昆是有余之炊,并不归家,吩咐家人备了酒席,携至雨花台上赏月。饮至更余,只见一轮正满,皓魄横空。张寅道:“贤弟,趁此良辰美景,何不作诗一首?”吕昆吟道:

  盈盈秋月不朦胧,照彻江河万里通。

  劈破玉壶银汉渺,琢成明鉴碧天空。

  张寅连连点头道:“贤弟果然高才!愚兄避下风矣。”吕昆道:“偶然口成,何足挂齿?请教老兄大作。”张寅也吟一首,道:

  管弦歌处月溶溶,皎洁蟾光万国同。

  把酒登临歌玉兔,雨花台上望晴空。

  二人正在吟诗高兴,忽然见月下有几个人徐徐而至,却也是步月之人,觉得有些醉意。张、吕二人恐茶前酒后多事,吩咐收了食盒回寓,听候放榜不题。

  再言安老爷正行到山东地方,不料大同总兵侯铨与大理寺王敦弄权,假传圣旨一道,将安老爷锁拿,打上囚车,悄地解奔京都。不知好歹如何?且昕下回分解。



第五十回 老夫人为夫问卦 安小姐乔扮进京

  词曰:

  我是个不登科逃名进士,俺是个不耕田识字农夫。天宫陋室居人世,神仙一户,清风不管明月无拘。闲来时画一幅烟雨耕图,闷来时看一部水旱农书,静来时看一篇冰霜菊谱。茶炉酒炉,杏花深处桃花坞,水绕着门,云遮着户,分明是,隔断红尘半点无。那管他世上兴衰,我只是散淡逍遥,笑傲今古。

  闲言休讲。

  话表安老[爷]被假传圣旨拿入刑部监中,跟随家人四下逃散,回家报信。

  家中并不知这个消息。那一天,谈氏夫人与小姐谈心,道:“我儿,为娘的想你爹爹去了半月,目下将到都中了,为何还没有家信回来?是何道理?想必关外贼势紧急,你爹爹到京之日,即领了兵符动身,未及写得家书,亦未可知。”小姐却也忧愁在心。平素能会起卦,随命临妆摆起香案,取过卦筒,焚起清香,走到神前,祝告:“伏羲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四大圣人,司课坛中袁天罡先生、李淳风先生,鬼谷子先生、掌印郎君、执爻童子:八八六十四卦,三百八十二爻,卦卦要明,爻爻要现。有凶断凶,无凶断吉。今有女弟子安氏瑞云,占为生父安国治,奉旨讨寇,吉凶未卜,只求一卦。”连连取了课筒,卜了一卦,仔细推详。只见朱雀持世,小姐更加忧愁。正是:

  卦中若是逢朱雀,吉少凶多祸事临。

  谈氏夫人道:“我的儿,依卦中断来,是吉是凶?”小姐将眉一皱,道:“若论卦中朱雀持(待)世,百事不宜。但愿此挂不灵也罢了。”

  母女正言卦内吉凶,忽见有家人神色怆惶,急急从外面走来,望着夫人、小姐道:“不好了!小人跟随老爷行至山东地界,不想又有圣旨下来,将老爷拿了,打在囚车,解往京都去了。那些跟随家人吓得逃的逃,走的走。小的本要随老爷前去,恐怕夫人、小姐家下不通消息,故而赶将回来,报与夫人、小姐知道。”夫人心下暗想道:“这等看来,必是奸臣弄权,假传圣旨。如何是好?”母女二人抱头大哭。正是:

  老死孤臣实可伤,谁知奸佞害忠良。

  可怜无嗣将谁靠?枉把功夫伴帝王!

  谈氏夫人与小姐哭了才止,家中的人个个惊慌。

  一连过了几日,小姐无可奈何,想了一计,悄悄的买了绸缎,命成衣赶起几件男子服色,又买了头巾、靴子,并代临妆也做了家人服色,俱走后门取至楼下。这些事虽瞒过谈氏夫人,临妆却知道,不敢深问。小姐那一天东西已经齐备,小姐望着临妆道:“老爷目今被难在京,存亡未卜。我意欲扮作男身,前往京都,打探老爷消息。你道可去得么?”临妆听了,打了几个痴呆,心下暗想:“虽是小姐一片孝心,但是妇道人家,怎好去得?再者吕相公乡试未回,不知可曾中否?若是此番跟着小姐进京,不知几时才得回来?婚姻大事,那时必要担搁下来。”想了一会。即便开言道:“据婢子看来,小姐不去到也罢了。恐怕途中有错,那时反无照应。目下乡试已毕,何不等吕公子回来,骨肉之亲,托他一走,以免途路之险?”小姐道:“此言差矣!自古父子天性。路有险错,也顾不得许多。”连连将[身]上衣服脱下,除去钗环首饰。正是:

  洗去胭脂不施粉,罗衫轻褪换男衣。

  戴一顶副去片玉的方巾,身上穿一件天青直摆,脚下登一双小小方头缎靴,将棉花塞得紧紧的。将镜子一照,俨然与男子无二。怎见得:

  绣阁娇娃,大有浩然之气;闺中美女,宛然男子之流。

  临妆见小姐打扮起来,不得不如此,也将钗环首饰除下,卸去罗裙。戴的是平顶罗帽,身穿一件元缎海青,腰间束一条巴掌宽的鸾带,脚下穿了一双缎靴。一主一仆,全然不像个女人,真乃是天生地设、盖世无双一对美男儿。即命临妆将梳箱文具物件收拾齐备,命人取下楼来。锁起了房门,主婢二人同至楼下。

  谈氏夫人见里面走出白面书生,心下生疑。小姐连连到跟前,深深三躬,道:“母亲在上,孩儿拜揖!”夫人细细一看,方知是小姐,即忙问道:“我儿这等打扮,却是为何?”小姐未曾开口,二目先红。

  只因罔极身恩重,不避风波欲探亲。

  忙把进京打探消息的话细言一遍。谈氏夫人道:“你此去务必要先投你母舅家下,等他访你爹爹的消息。”你道他母舅那一个?是现任翰林院侍读谈士龙,家眷住在京都,故尔命小姐投他。谈氏夫人见他这等打扮,又道:心去意难留,只得吩咐备下船只,将行李发至舟中;慌备酒席,代小姐饯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