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世杯

  近来那三张一腰的叫做“薄切”。薄切就要罚了。纵有乖巧人看得破,争奈识破他一种弊病,他却又换一种做法,那里当得起几副色样。卷尽面前筹码,就霎时露出金漆桌面来。故此逢场吊牌,再没有不打连手做伙计的。若是做了连手,在出牌之时,定然你让一张,我让一张,还要自家灭去赏肩。好待他上色样。有心要赢那一个人,一遇着他出牌,不是你打起,就是我打起,直逼得他做了孤寡人才歇手。你想,这班打连手的还如此利害,那做药牌相识人的,可禁得起他一副色样么?金有方起初也还赢两场,得了甜滋味,只管昼夜钻紧在里面。后来没有一场不输,拼命要去翻本,本却翻不成,反尽情倒输一贴,将那平日害人得来的银钱,倾囊竭底的白送与那些相识,还要赔精神、赔气恼,做饶头哩!俗语说的好,折本才会赚钱。金有方手头虽赌空了,却被他学精了吊牌的法子。只是生意会做,没有本钱,那些相识吊客,见他形状索莫,挤不出大汤水来,也就不去算计他。反叫他在旁边拈些飞来头。一日将拈过的筹码算一算,大约有十余两银子。财多身弱,又要作起祸来,忙向头家买了筹码,同着三个人,在旁边小斗。正斗得高兴,只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,说道:“乡间穆小官人到了。”金有方皱着眉头,道:“他来做甚么?也罢。叫他这里来相会。”小厮便走出门去请他。我想,人家一个外甥来探望,自然千欢万喜。金有方反心中不乐,是甚么缘故?
  原来穆太公丧妻之时,金有方说是饿死了妹子,因告他在官,先将穆家房奁囊橐,抢得精一无二。穆太公被这一抢,又遭着官司,家计也就淡薄起来。亏得新坑致富,重恢复了产业,还比前更增益几倍。那金有方为着此事,遂断绝往来。忽然听得外甥上门,也觉有些不好相见。正是:
  昔日曾为敌国,今朝懒见亲人。
  话说穆文光到得金有方家,舅母留他吃朝饭,小厮回来请:“官人在间壁刘家吊牌,不得脱身。请过去相会哩!”穆文光就走出门,小厮指着道:“就是这一家。小官人请立着,待我进去通知一声。”穆文光立在门前,见有一扇招牌,那招牌上写着:“马吊学馆”。穆文光道:“毕竟我们住在乡间,见识不广,像平时只晓得酒馆、茶馆、算命馆、教学馆、起课馆、教戏馆、招商馆,却再不知道有马吊馆。这马吊馆是甚么故事?”
  正在那里思量,小厮走出来道:“小官人进来罢。”穆文光转了几个弯,见里面是一座花园,听得书房里、厅里、小阁里、轩子里,都有击格之声。听那声气又不是投壶声,又不是棋子声,又不是蹴球声,觉得忽高忽下,忽疾忽徐,另是一种响法。小厮指道:“那小阁里便是。”穆文光跨进阁门,只见内里三张桌儿,那桌儿都是斜放的,每张桌儿四面坐着秃头亵衣的人,每人手内拿着四寸长、三寸郭的厚纸骨,那厚纸骨上又画着人物、铜钱、索子,每人面前都堆着金漆筹儿,筹儿也有长的、短的,面前也有多的、少的,旁边又坐着一个人,拿了棋篓儿,内里也盛着许多筹码,倒着实好看。穆文光见了金有方,叫声:“娘舅”,深深作下揖去。金有方一面回个半礼,手中还捏着牌,口里叫道:“我还不曾捉。”慌慌张张抽出一个千僧来,对面是桩家,忙把他的千僧殿在九十子下面,众人哄然大笑。金有方看了压牌,红着脸要去抢那千僧,桩家嚷道:“牌上桌,项羽也难夺,你牌经也不曾读过么?”按着再不肯放。金有方争嚷道:“我在牌里用过十年功夫,难道不晓得压牌是红万,反拿千僧捉九十子么?方才是我见了外甥,要回他的礼,偶然抽错了。也是无心,怎便不肯还我?桩家道:“我正在这无心上赢你,你只该埋怨你外甥,不该埋怨别人。”众人道:“老金,你是赢家,便赔几副罢了。”只见桩家又出了百老,百老底下拖出二十子,成了天女散花的色样。侧坐的两家道:“我们造化,只出一副百老,虽的尽是老金包了去。”金有方数过筹码,心中不平道:“宁输斗,不输错。我受这一遭亏不打紧,只是把千僧灭的冤枉了。”正是:
  推了车子过河,提了油瓶买酒。
  错只错在自家,难向他人角口。
  原来那纸牌是最势利的,若是一次斗出色样来,红牌次次再不离手。倘斗错了一副,他便红星儿也不上门。间或分着一两张赏肩,不是无助之赏,就是受伤之肩。撞得巧,拿了三赏,让别家一赏冲了去。夺锦标倒要赔钱。可见鸽子向旺处飞,连牌也要拣择人家,总是势利世界,纸糊的强盗,还脱不得势利二字。金有方果然被这一挫渐渐输去大半筹码。穆文光坐在旁边,又要问长问短。金有方焦躁道:“你要学吊牌,厅上现有吊师,在那里开馆,你去领教一番,自然明白,不必只管问人。”穆文光是少年人,见这样好耐子事,他怎肯放空?又听得吊牌也有吊师,心痒不过,三步做了两步,到得厅上。见厅中间一个高台,上面坐着带方巾、穿大红鞋的先生。供桌上,将那四十张牌铺满一桌。台下无数听讲的弟子,两行摆班坐着,就像讲经的法师一般。穆文光端立而听,听那先生开讲道:“我方才将那龙子犹十三篇,条分缕析,句解明白,你们想已得其大概。只是制马吊的来历,运动马吊的学问,与那后世坏马吊的流弊,我却也要指点一番。”众弟子俱点头唯唯。那先生将手指着桌上的牌说道:“这牌在古时,原叫做叶子戏,有两个斗的,有三人斗的,其中闹江、打海、上楼、斗蛤,打老虎、看豹,各色不同。惟有马吊,必用四人。所以按四方之象,四人手执八张,所以配八卦之数,以三字而攻一家,意主合从;以一家而赢三家,意主并吞。此制马吊之来历也。若夫不打过桩,不打连张,则谓之仁。逢桩必捉,有千必挂,则谓之义。发牌有序,殿版不乱,则谓之礼。留张防贺,现趣图冲,则谓之智。不可急捉,必发还张,则谓之信。此运动马吊之学问也。逮至今日,风斯下矣。昔云闭口叶子,今人喧哗叫跳,满座讥讽。上一色样,即狂言‘出卖高牌’,失一趣肩,即大骂‘尔曹无状’。更有暗传声,呼人救驾,悄灭赏,连手图赢。小则掷牌撒赖,大则推桌挥拳。此后世坏马吊之流弊也。尔等须力矫今人之弊,复见古人之风,庶不负坛坫讲究一番。”说罢就下台,众人又点头唯唯。
  穆文光只道马吊是个戏局,听了这吊师的议论,才晓得马吊内有如此大道理。比做文章还精微,不觉动了一个执贽从游之意。回到小阁里,只见母舅背剪着手,看那头家结帐,自家还解说道:“今日威风少挫,致令无名小卒,反侥幸成功。其实不敢欺我的吊法。你们边岸还不曾摸着。”众人道:“吊牌的手段,只论输赢。你输了自然是手段不济。”金有方道:“今日之败,非战之罪,只为错捉了九十子,我心上懊恼,半日牌风不来。若说手段不济,请问那一家的色样,不是我打断。那一家的好名件,不是我挤死?你们替我把现采收好,待老将明日再来翻本。”说罢,领了穆文光回家。在下曾有《挂枝儿》,道那马吊输了的:
  吊牌的人,终日把牌来吊,费精神,有甚么下梢?四十张打劫,人真强盗。头家要现来,赢家不肯饶。闷恹恹的回来,哥哥还有个妻儿吵。
  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边,学好学歹,我也不暇分说。且说那穆太公,自儿子出门之后,只道是儿子躲往学堂里去。及至夜间,还不见归。便有几分着忙。叫人向学堂里问,道是好几日不曾赴馆。太公此时爱财之念稍轻,那爱子之念觉得稍重。忙向媳妇问道:“我老人家又没有亲眷,儿子料没处藏身,莫不是到崔亲家那边去么?”媳妇道:“他一向原说要去走走,或者在我父亲家也不可知。”太公道:“我也许久不看见亲家,明日借着去寻儿子,好探一番。只是放心不下那新坑。媳妇,我今夜数下三百张草纸,你明日付与种菜园的穆忠,叫他在门前给散,终究我还不放心,你若是做完茶饭,就在门缝里看着外边,若是余下的草纸,不要被穆忠落下,还收了进来要紧。”媳妇道:“我从来不走到外厢,只怕不便。”太公道:“说也不该,你不要享福太过。试看那前乡后村,男子汉散脚散手,吃现成饭。倒是大妇小女在田里做生活。上面日色蒸晒,只好扎个破包头;下面泥水汪洋,还要精赤着两脚去耘草。我活到五十多岁,不知见过多多少少,有甚么不便?”媳妇见太公琐碎,遂应承了。太公当夜稳睡,到得次日,将草纸交明媳妇。媳妇道:“家中正没得盐用,公公顺便带些来。我们那半山村的盐,极是好买。”太公道:“我晓得。”遂一直走出来,开了粪屋锁,慢慢向田路上缓步去。
  约略走过十余里,就是崔题桥家。到得中堂,崔亲母出来相见,问罢女儿,又问女婿。太公见他的口气,晓得儿子不曾来,反不好相问,要告别出门。崔亲母苦留,穆太公死也不肯。辞得脱身,欢喜道:“我今日若吃了他家东西,少不得崔亲家到我家来,也要回礼,常言说得好,亲家公是一世相与的,若次次款待,连家私也要吃穷半边哩!还是我有主意,今日茶水总不沾着,后日便怠慢了亲家,难道好说我不还席?”这穆太公一头走路,一头捣鬼,又记起媳妇叫他买盐,说是半山村的盐好买,他从来见有一毫便宜之事,可肯放空?遂在路旁站里买了。又见那店里,将绝大的荷叶来包盐,未免有些动火,也多讨了一个荷叶拿在手里。走不上一箭地,腹中微微痛起来。再走几步,越发痛得凶。
  原来穆太公因昨日忍过一日饥,直到夜间,锁上粪屋门,才得放心大胆吃饱,一时多吃了几碗,饮食不调,就做下伤饥食饱的病,肚里自然要作起祸来。毕竟出脱腹中这一宗宝货,滞气疏通,才得平复。穆太公也觉得要走这一条门路,心上又舍不得遗弃路旁,道是:“别人的锦绣,还要用拜贴请他上门来,泄在聚宝盆内,怎么自家贩本钱酿成的,反被别人受用?”虽是这等算计,当不得一阵阵直痛到小肚子底下,比妇人养娃子将到产门边,醉汉吐酒撞到喉咙里,都是再忍耐不住的。穆太公偏又生出韩信想不到的计策,王安石做不出的新法,急急将那一个饶头荷叶,放在近山涧的地上,自家便高耸尊臀,宏宣宝屁,像那围田倒了岸,河道决了坦,趋势一流而下,又拾起一块瓦片,寒住口子,从从容容系上裙裤,将那荷叶四面一兜,安顿在中央,取一根稻草,也扎得端正,拿着就走。可煞作怪,骑马遇不着亲家,骑牛反要遇羊,远远望见崔题桥从岸上走来。穆太公还爱惜体面,恐怕崔题桥解出这一包来,不好意思。慌忙往涧里一丢,上前同崔题桥施礼。崔题桥要拉他回家去,说是:“亲家公到了敝村,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?”那知穆太公在他家里还学陈仲子的廉洁,已是将到半途,可肯复转去赴楚霸王的鸿门宴么?推辞一会,崔题桥又问他手中所拿何物?穆太公回说是盐,崔题桥道:“想是亲家果然有公务,急需盐用,反依遵命,不敢虚邀。”穆太公多谢了几句,便相别回家。心中懊恼道:“我空长这许多年纪,再不思前想后,白白将一包银子丢在水里也不响。像方才亲家何待大方,问过一句便丢开手。那个当真打开荷叶来看?真正自家失时落运,不会做人家的老狗骨头。”穆太公暗自数骂一阵,早已到家了。正是:
  狭路相逢,万难回避。
  折本生涯,一场晦气。
  且说穆太公前脚出门,媳妇便叫穆忠在门前开张铺面,崔氏奉公公之命,隐着身体在门内,应一应故事,手中依旧做些针指。忽听外面喧嚷之声,像是那个同穆忠角口。原来喧嚷的是义乡村上一个无赖,姓谷,绰号树皮,自家恃着千斤的牛力,专要放刁打诈,把那村中几个好出尖的后生,尽被谷树皮征服了。他便觉得惟我独尊,据国称王,自家先上一个徽号,要村中人呼他是谷大官人。可怜那村口原是山野地方,又没得乡宦,又没得秀才,便这等一个破落户,他要横行,众人只好侧目而视。虽不带纱帽,倒赛得过诈人的乡宦;虽不挂蓝衫,反胜得多骗人的秀才;便是穆太公老年人,一见他还有六分恭敬、三分畏惧、一分奉承哩!偏那穆忠坐在坑门前,给发草纸,他就拿出一副乔家主公的嘴脸,像巡检带了主簿印,居然做起主簿官,行起主簿事,肃起主簿堂规,装起主簿模样来。那谷树皮特地领了出恭牌。走到新坑上,见穆忠还在那边整顿官体,他那一腔无明火,从尾脊庐直钻过泥丸宫,捏着巴斗大的拳头,要奉承穆忠几下,又想道:“打狗看主人面,我且不要轻动亵尊。先发挥他一场,若是倔强不服,那时再打得他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。不怕主人不来赔礼。”指着穆忠骂道:“你这瞎眼奴才,见了我谷大官人,还端然坐着不动,试问你家主公,他见我贵足踏在你贱地来,远远便立起,口口声声叫官人,草纸还多送几张,鞠躬尽礼,非常小心。你这奴才,皮毛还长不全,反来作怪么?”穆忠回嘴道:“一霎时有轮百人进出,若个个要立起身,个个要叫官人,连腰也要立酸,口也要叫干了。”穆忠还不曾说完,那边迎面一掌,早打了个满天星。穆忠口里把城隍土地乱喊起来,谷树皮揪过头发,就如饿鹰抓兔。穆忠身子全不敢动弹,只有一张嘴还喊得出爹娘两个字。
  崔氏看见,只得推开半扇门,口中劝道:“小人无状,饶恕他这遭罢。”谷树皮正在那里打出许多故事来,听得娇滴滴声气在耳根边相劝,抬头一看,却是一位美貌小娘子。他便住手,忙同崔氏答话。崔氏见他两个眼睛如铜铃一般,便堆下满脸笑容来,也还是泥塑的判官,纸画的钟馗,怎不教人唬杀?崔氏头也不回,气喘喘走回卧室内,还把房门紧紧关住。那谷树皮记挂着这小娘子,将半天的怒气都散到爪哇国去了。及至崔氏不理他,又要重整复那些剩气残恼。恰遇穆太公进门,问了缘故,假意把穆忠踢上几空脚,打上几虚掌,又向谷树皮作揖赔不是。谷树皮扯着得胜旗,打着得胜鼓,也就洋洋踱出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