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血痕

  雍洛道:“大哥在楚国动身之时,就说要探访牤山。大哥同那人既有前缘,且到见面对再看罢。”众人称是。大家又吃了几杯酒,方才吃饭散座。赵允道:“陈大哥与雍大哥行路辛苦了,且安静几日,再作计较。”赵平道:“这话甚是。”仍把二人引至东偏房,床帐被褥,铺设一新。略坐一会,天色已晚,众人道了安寝,各自去了。
  陈音二人自家也觉得辛苦,便沉沉酣睡,直睡到次晨辰刻方醒。梳洗未毕,蒙杰已来,等候完了,齐到正厅。孙氏娘子牵着阿桂,来至厅上,与陈音磕头。陈音还礼不迭。阿桂已经十岁,出落得眉清目秀,不象阿爷的神气。
  磕头起来,阿桂叫了一声伯伯,孙氏也问了好,方退进房去。陈音道:“这又何必呢?”蒙杰笑道:“我还嫌她的头磕少了。”雍洛笑道:“你嫌少了,可代娘子多磕几个。”蒙杰道:“正该,正该。”说着就要跪下。陈音拦住道:“休得取笑,我只问老伯母可迁葬了么?”蒙杰道:“我从楚国转来,先办此事,就迁葬在这屋后,墓木已拱了。”陈音道:“甚好,甚好。”随叹一口气道:“我的事不知何日方得办到?”说着泪流。众人都知道陈音的父亲埋在吴国,代为惨切,只得曲为宽解。大家用过饭,谈些别后光景。
  住了五六日,蒙杰催促要往牤山报仇,陈音也急于要会那人。大家结束停当,各带随身军器。赵允叫庄客牵出四匹马来,大家骑上,先到黄通理家中,在供灵前祭奠一番,也不耽搁,一齐催马向牤山迸发。日刚正午,到了牤山,大家下马,在树荫浓处拴好,解襟纳凉一会。蒙杰跳起身来道:“我们不是来避暑的,让我先去会会那小杂种。”将鞍搭上马背,拴好肚带,提了大砍刀,翻身上马。众人见了,都各提了军器上马同行。蒙杰已前去半里之遥,一路吆吆喝喝,吼骂道:“小杂种不要躲在山坳里,快来蒙爷手中纳命!”叫骂得满头流汗,哪里有个人影?众人赶上,齐劝道:“不必这样费气力,总要遇着他的。”蒙杰道:“那小杂种不晓得藏在哪里,怕不把人肚子气破?恨不得立时拿着那杂种,剥了他的皮,抽了他的筋,再挖了他的心,祭奠黄亲翁,方泄我一月来肚子里闷气。大约他是晓得我来寻他,在那草窝缩了。”忽听飕的一声,一支雕翎从山上飞下。赵平手快,一伸手接着雕翎道:“那贼来了。”将箭插在腰间,早听鸾铃乱响,哗喇喇冲下山来。众人勒住马,一字儿排开观望。马上的却不是使画杆戟的少年,却是满口钢须,面如油漆,手舞双鞭,声如雷吼。众人不觉惊异起来。正是:天下英雄无限数,眼前恶战定惊人。
  不知来者是谁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九回 激义愤群英挑恶战 读遗书豪杰复本宗
  话说陈音等正在牤山脚下,列马候战。忽听山上有人,一马冲下山来,生得气如猛虎,声似巨雷,手舞双鞭,大喝道:“哪里来的野徒,在此大呼小叫?”话声未了,蒙杰拍马向前,喝道:“看你这个样儿,大约是在这山里做强盗。我今天来此,却是寻一个小杂种的。你只去把那小杂种唤下山来,饶你不死!”那个黑汉并不回言,唬的一鞭,当头盖下。蒙杰急把九环大刀一架,觉得沉重,不敢疏忽,随把刀杆虚挑一挑。黑汉用左手的鞭护着前胸,右手的鞭刚正收回,蒙杰大刀早已趁势劈下。黑汉即将鞭一横,挡个正着,一个刀光闪灼,一个鞭影纵横,八个马蹄恰如撒,四只膀臂好似穿梭。正当着烈日悬空,只杀得征尘乱滚。龙争虎斗,大战六十余合,黑汉鞭沉手捷,蒙杰一时战他不下。赵平见了,急急把马一夹,挺着手中的浑铁枪,冲到垓心,嗖的一声,旋风也似向黑汉左肋刺去。黑汉眼明手快,左手的鞭往下一压,赵平早已抽回,这叫做败枪势。若非赵平手快,被他压住,走然晃下马来。蒙杰见有帮手,重振精神,与赵平二人一把刀,一条枪,裹住黑汉,不放一丝松缓。哪晓得黑汉却不慌不忙将双鞭舞得呼呼风响,越斗越健。陈音见了,心中诧异,对雍洛道:“不料荒山僻地,竟有这样的英雄?据我看来,要想取胜,倒是难事。”雍洛点头。果然战到一百余合,赵平二人毫不得一些便宜。雍洛此时忍耐不住,扬起熟铜棍,奋勇向前,大吼道:“黑贼休得逞强!某来擒你!”直挺着棍向鞭影里点去。谁知刚到面前,当的一声,弹迸得火星乱溅,大叫道:“好家伙!”不敢怠慢,只风车般横敲侧击,寻他的破绽。又战了二三十合,黑汉的鞭法渐渐乱了起来。陈音见了大喜,暗想道:我不如暗助一弹,便成功了。正想向皮囊里取弹,忽然半山里树林中,飞出一匹雪练般的马来。马上坐一个少年英雄,面如粉腻,唇似朱涂,眼细眉长,口方鼻直。年纪不满三十。身穿绣英白绫箭衣,腰系錾金碧玉鸾带,头戴束发紫金冠,高插雉尾,额上一朵红绒,颤巍巍迎风乱动。手提两支画杆戟,相貌堂堂,威风凛凛,纵马下山,厉声叫道:“彪哥休慌,某来也。”
  陈音急急拍马向前,赵平先已抽出浑铁枪,丢了黑汉,来战少年。少年大笑道:“休仗人多为强,若是饶放尔等一个,不算好汉。”左手的戟一旋,右手的一戟直向赵平胸口飞来。赵平把枪往刺斜里一逼,把戟逼开,顺手一枪,比风还快劈胸挑去,少年急把左手的戟抬开枪锋。却好陈音赶到,挥起大砍刀,向少年的头脖抹去。少年并不招架,只凤点头儿,从刀口闪过,陡的两支戟,如双龙掉尾,直扑二人的咽喉。且喜二人都是会家,一齐躲过,刀枪并举,风驰雨骤般裹上前去。少年见二人武艺高强,便不敢希图取胜,把双戟舞动,两道圆光,忽起忽落。丁字儿厮杀,荡起一团阵云,真有摇山倒海之势,比那蒙杰三人,分外战得凶恶。一直战到一百余合,只交个平手。陈音见少年的戟法精熟,料道难以力取,忽地把刀扬起,用个泰山压顶势劈去。
  少年抽出一戟来架,陈音收回刀,将马一兜,跳出圈子外。赵平见陈音跳出圈外,一人抵敌,分外留神,一杆枪奔云掣电,丝毫不肯放松。少年见赵平枪法一步紧一步,便变了戟法,一支护身,一支取敌,成了铜墙铁壁,半分儿攻取不透。陈音离开约三十步远近,取出铁弹,向少年的面上掷去,大喝一声:“着!”只听当的一响,一弹打中戟枝,激得火星乱溅。少年笑道:“暗器伤人,不算好汉。”话犹未了,陈音已是两个铁弹,流星赶月般蝉联而出。少年见有人暗算,早已收回取敌那一支戟,舞得花飞雪滚,上护其身,下护其马,两弹通被磕开,滚到草地里去了。陈音不禁骇然,看看天将傍晚,蒙杰三人都是杀得呼呼喘气,见赵平已是勉强支持,便骤马向前,用力把少年的双戟架住道:“且住。”少年听了,霍地跳开一丈余远,道:“怯战的匹夫,有话快说。”陈音道:“谁来怯你?只是天已不早,人就不乏,马也疲了,明日再决胜负。”少年道:“明朝日上三竿,勒马相候。不来的不算男儿!”赵平声带喘息道:“战你不下,誓不甘休!饶你多活一夜。”少年正要回言,陈音道:“你且留下姓名,好来寻你。”少年笑道:“我行不改姓,坐不更名,不才晏英便是。你两个也通个姓名。”陈音道:“他叫赵平,我叫陈音。那面使刀的叫蒙杰,使棍的叫雍洛。且问你那大汉叫甚么?”少年道:“他是我义兄司马彪。话已说定,去罢。”晏英即骤马到那边去,双戟从中一隔,几般兵器,齐被隔开,三人跳出圈子。晏英道:“天已晚了,明日再战,去罢。”说罢,便与司马彪掉转马头,哗喇喇纵马上山。一眨眼,已转入树林深处。
  蒙杰、雍洛都是浑身汗透,喘气吁吁,齐声道:“好斗呀,好斗!”大家跳下马,卸了鞍鞯,放马吃青,坐在那里消停。陈音道:“休怪黄老丈失手,果然骁勇,就是云中岸的洪涛,也及不得此子。”赵平道:“此子本力敌不过洪涛,战法却比洪涛来得神妙,不晓得是甚么人传授他的?”陈音跌脚道:“我竟把绾凤楼盗剑的话忘了!若是问他一问,或者不至有这场恶战。”
  蒙杰道:“天将晚了,我们回去罢。”众人称是,各备好了马,一齐转回苦竹桥。已近二更天气,赵允问了牤山的情形,蒙杰说了一遍。酒饭早已准备,大家用过,方作商量。陈音道:“象这样恶战,就战十天也无益处。我们须得想个法子,方能制胜。我看他二人都不象强盗行径,为甚么守在牤山?令人不解。从前替我留的柬帖,明明在牤山后会,如今到了,却是一场恶战,还不知战到哪天呢?”赵平道:“今天原是我们切于报仇,卤莽一点,本该大家问过明白才是。”蒙杰道:“有甚么问的?我们只想法子擒着他,便都明白了。”陈音道:“擒他的话,谈何容易?我想明天见了面,先提问盗剑的事。若有关系便罢,不然,我们用过车轮战法,把他溜乏,胜他自然容易。我将弩弓带在身边,离那里不远,择一树林深茂的地方藏着。若车轮战还不能取胜,便诈败逃走。我用弩箭射他,断无不胜之理。”众人同声称妙。陈音道:”夜已深了,不必多议,准定照此而行。大家早此睡,养好精神要紧。”
  众人应了,各自安寝。
  次晨起来,吃了饭,大家收拾停妥,骑了马向牤山而去。到了牤山,恰才已牌时候,晏英、司马彪早已在那里并马等候:,蒙杰大吼一声,把马一拍,扬起九环大刀,冲上前去。谁知晏英二人并不接战,一齐滚鞍下马。陈音等甚是诧异。听得晏英大叫道:“那位陈音,可是二十六年十月在西鄙盗剑的陈壮士?”陈音知道是了,骤马向前,应声道:“不才正是。前在西鄙,多承搭救,特来拜谢。”晏英道:“不是小子之事,此话甚长,且屈众位大驾上山一叙。”陈音道:“甚好。”便约众人同行。蒙杰道:“大哥休要信他,明明是骗我们上山,摆布我们。我今天只与这小杂种拼一个死活!”陈音道:“贤弟不必多疑,愚兄自有主意。”晏英二人都上了马,在前引路,一直上山,穿过几处茂林,到了一个庄院,垒石为垣,依树结屋。到了门首,一齐下马,拴在树上。晏英拱手道:“众位少待,小子先去禀明师傅,再来迎请。”众人点头。晏英同司马彪进屋去了,好一晌不见出来。蒙杰发躁道:“为甚钻了进去就不钻出来了?莫非真有甚么圈套吗?我们去罢,休上他的当。”陈音道:“圈套断然没有,贤弟不必疑心,”正说着,晏英二人出来,对着众人道:“众位等久,只因我们下山之时,师傅还在家中。此时回来,师傅不知到哪里去了。到处寻过,毫无踪迹,且请众位进去稍坐,我师傅昨夜有许多话,要奉告陈壮士呢。”众人应允,迸得门去。见里面甚是宽敞,架上的刀枪,壁上的弓箭,满眼都是。到了一个厅屋里,晏英招呼众人坐下。
  里面走出一个小厮,晏英叫他接过众人的军器,陈音、赵平、雍洛都将器械交付小厮。蒙杰道:“我这把刀吃饭睡觉都不离开,放在身边最好。”晏英笑了一笑,随叫小厮去烹茶暖酒。陈音道:“有话请说,不敢奉扰。”晏英道:“日长天热,何妨煮茗一谈,以消永昼?”小厮去了,晏英与司马彪方才坐下。晏英道:“我们昨日回来,对我师傅说了交战之事。师傅道:“可曾问来人的姓名?’我把众位的大名一一告知。师傅道:“陈壮士可是生得膀厚腰圆,浓眉大眼的?’我道:“正是。’师傅道:“且喜各无损伤。这陈壮士与你家有莫大的关系,你要重重地拜谢才是。明日来了,务必请上山来,我有要事交代他。’我们今日下山之时,师傅好端端地坐在家中,为甚回来师傅就不见了?真令人猜测不出。”陈音道:“令师尊姓大名?”晏英道:“姓晏,名是一个冲字。往常也是下山的日子多,或一月、两月,或一年半载。来去的时候,总对我们明说。为甚么今日去得这样闪烁?”陈音道:“或者就要回来,也未可知。”司马彪道:“昨夜我师傅还说那年在诸伦庄上,我被诸伦所擒,多亏陈壮士放火烧屋,调开众人,师傅才得将我救到这里。今天应得叩谢。”说罢,扑翻虎躯,便叩头下去。陈音道:“哎哟哟!那夜行刺诸伦的,就是兄台吗?幸会!幸会!”也跪下去,将司马彪扶起。
  司马彪道:“我屡次要下山去刺诸伦,师傅总不肯放,只说俟有机会,再去不迟,却不晓得甚么是机会?真正闷煞人!”陈音道:“不才在西鄙盗剑,若非令师从中搭救,暗里帮扶,险些丢了性命。可惜不在家中,不得当面叩谢。”小厮捧上茶来,晏英挨次奉了,随问小厮道:“师傅去的时候,你可晓得?”小厮应道:“我不晓得?”晏英皱了皱眉,叫小厮去门外牵马进来,解鞍喂料。陈音道:“令师既不在家,我们就去了,不必如此。”说着,都立起身来。司马彪道:“好容易相逢,敝师虽不在家,也得杯酒相敬,略表寸心。”陈音三人都止了步。蒙杰道:“谁耐烦吃他的酒!我们的人救了他们的人,他们的人倒伤了我们的人!你们吃得下,我实吃不下,糊糊涂涂把我们弄上山来,毫无一点头绪,可要气闷人。”说着,在身旁取了九环大刀,大踏步便向外走去。陈音三人只得跟着走出。晏英二人哪里阻拦得住?只得叫小厮将军器取出,小厮飞跑进去,捐了出来,六人已经走出厅屋。
  陈音忽然抬头见墙壁上挂了一块粉板,写的胡桃大小的字,墨痕兀自未干,上面横写的“陈义士鉴”,即停住脚看去。众人见陈音停步不行,望着墙壁,也随着陈音眼光望去。内中晏英、司马彪见有他二人名姓在上,急抢步近前,取了下来。大家围着观看,上写:晏英即是卫英,司马曾刺诸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