炎凉岸

  一径到了巩昌府,不敢进城,先修下一封请罪饰非的情启,词极卑污,语带羞惭,婉婉款款都是些播尾乞怜之态,叫尤寡悔进城去,先通个殷懃,才好上任。那知尤寡悔是个极势利极奸险的小人,当初恃了姐夫之势,衣之食之俨然尊贵,一味尖酸刻薄,不看人在眼里。今日姐夫没了兴头,依身无味,就换了一副冷淡的心肠,况且冯国士平日聒聒絮絮,把赖婚的事在耳根边埋怨不了,心里又怀下些恨,觉得这饭碗把握不牢,且住在身边,也觉没趣,便思别寻道路,在势利场中走走。正好姐夫托他到府里进书,回想袁七襄从幼相交,最称莫逆,虽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,然终久是姐夫的差池,我中间人责任还轻,今不免倒与他做个心腹,把姐夫的丑行,尽行倾献,他自然欢喜。若得趋承上了,他的光荣势焰,岂不胜于姐夫百倍。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,不分好歹,认做姐夫一例,自然还不肯相见。除非也先写封书启,卑词软语,只说赖婚之事,全是姐夫与姐姐势利念头,我百般曲劝,力不能回,枉担了个助恶之名,其实非我之过。先自辩脱了罪,然后再把姐夫如何负心,姐姐怎生图赖,并袁七襄在狱时坐而不救,反呈报法司祛逐谢氏出境,以致中途遇祸,母子分离,皆姐夫所害,并羡慕王御史势焰,要与联姻,我再三谏他不转,后来小姐长成,不愿改适,立志出家,并不肯同来赴任,许多情节,也写得详详细细。并这封书,一总打入府中。谅看了必然要请相会,那时再凭三寸舌尖,一张利口,并两副老脸,九曲弯肠,将自己尽情冼脱,把这些恶名,都卸在姐夫身上,莫说个袁七襄,随你泥神木汉,也要被我哄活了。算计已定,到城里卖了一通副启,借个茶馆里坐下,写了半日,方才封好,又写了个眷晚生的大红全帖,并一副礼单,步到巩昌府前,予先封下三钱银子,寻个阴阳生,把这两封书并帖子,叫他一总传进去。那阴阳生得了茶东,果不费力,便说:「相公请坐着,老爷要请会时,自然出来奉请。」竟把书帖,高高兴兴送入内衙去了。尤寡悔料「袁七襄见了书,必然道是我好人,一定请进去相见。」只觉皮风骚痒,满身都是风光了。有诗云:
  炎凉何处说亲情,缓急酒逢陌路人。
  不是小人偏彻底,自将烦恼反诸身。
  且表袁七襄,拆这两封书细细看完,不觉大笑道:「天运循环,报施如此其速。当初尤寡悔趋附姐夫势利,把我轻贱到极处,如今又撺转面皮,不知羞耻,倒来奉我,把个嫡亲姐夫说得粉碎。人心如此反侧,世道之险,岂不怕人。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,遭此危难,骨肉抛离,焉知不是这贼子的奸计,教唆姐夫做的手脚。」便将这两封书与谢氏看了。谢氏也怒道:「原来当初这番大难,死里逃生,分离拆散,也是他们致死,可不痛恨。赖婚之事,不消说起。只此一端,使我将血抱之子,遗弃数年,死活不知,归宗无日,致袁氏断嗣绝后,其罪可恕,其情不可胜诛。今此二凶,都遭到你手里,须与我出口气儿,切莫轻轻放过。」袁七襄道:「我想冯国士若无尤寡悔,未必做得出这样局面,全是那奸恶的主谋,教唆他下此毒手。我几次与他争论,冯国士便词穷理屈,自觉欠理,独是欺贫倚势,轻薄荆毒之言,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,冯国士未尝见于形色,只就今日又来奉我,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于无地。伦理丧灭,心腹奸险,何事不为。可知当日恶机,皆尤寡悔使然。但冯国士耳根易惑,听此狂言,自失其行。然他女儿立志端贞,不随势利,出家守身,实为可敬。少年女子,尚且知礼,堂堂丈夫,对之能不汗下。天幸我儿子有个归宗之日,断难负他一片苦心,今倒看那女儿面上,不计较他父亲也罢,只尤寡悔这奸恶,免不得要惩治他一番。」便修一封书与本府刑厅,将尤寡悔发去勘问。
  却说尤寡悔,等了半日,不见请他相会,心里好不焦燥,就像煎盘上的蚂蚁一般,走到东,踱到西,把衣冠也整了几百遍,打点些胁肩谄笑求媚足恭之态,好相见个皇堂知府。正望得眼花,忽见两个人走出来道:「那个是尤相公?快随我走。」尤寡悔听有人叫他,忙撺上前笑问道:「想老爷请我到私衙里相会吗?」那人道:「不相干,老爷因衙里清淡,没有什么相赠,有一封书荐你到理刑厅去,打发些程仪哩。」尤寡悔道:「多谢老爷厚情,只是也备了个礼单去才好。」那人道:「不消你费心,老爷已先差人下过帖了。」尤寡悔听了,喜之不胜,认为实然,连忙跟着就走。正是:
  饶伊凶暴如狼虎,恶贯盈时定受殃。
  尤寡悔到了理刑衙门,那两人要他在宾馆里坐下,停了一会,刑厅吆喝出堂,便问:「那光棍在那里?」衙役禀道:「在宾馆里坐着。」刑厅大怒:「快叫拿来!」衙役飞忙出来叫唤,尤寡悔道:「怎么不在这里会客,倒在堂上相见。」又想一想道:「是了,想必因堂尊荐来的,不敢轻亵,要行官礼了。」便要往正门里走,被皂隶一把扯了出来道:「你衙门规矩也不晓得,只管乱走。」尤寡悔只得耐着气,随他进了角门,大踏步踱到丹墀,打帐行礼,早被牢子望脚骨上一棍,打翻在地,走过两个皂隶拿他跪着。刑厅拍案骂道:「你这奴才,何等样人,好好供来。」尤寡悔只道请他尽宾主之情,谁知听这几句,吓得魂飞胆落,满身冷汗,战兢兢的答道:「小人是袁太爷的同乡朋友。」刑厅喝道:「袁太爷那有你这样无耻朋友。」叫左右掌嘴。皂隶应声而前,打了十个耳掌。尤寡悔便像割了头的一般喊痛,忙哀禀道:「小人不是袁太爷的朋友。」刑厅道:「你实说是何等人。」尤寡悔道:「是冯县丞的妻舅。」刑厅又喝道:「我问你自己本身,谁叫你通呈脚色,再掌嘴!」皂隶又打了十下,尤寡悔哭道:「小人实是河南百姓。」刑厅道:「既是河南百姓,缘何到陕西巩昌府衙门,趋承献媚。皂隶再打!」
  可怜好个尤寡悔,直打得嘴里鲜血直流,面皮肿痛,不敢强辩,只得哀哭道:「小的其实是欺贫奉富,朝秦暮楚的势利小人。」刑厅笑道:「这句讲得着了。但你这奴才,心肠奸险,阴谋制友,诡计赖婚。你害袁太爷父子离散,夫妇遭殃,又想反面口事,把同胞姊丈,倾露其丑,伦理丧尽,良心泯灭。今日到本厅台下,还想遮饰吗?」尤寡悔道:「青天爷爷在上,这些事体,其实不干小人之事,容小人辩个明白。」刑厅道:「不辩已明,何须再辩。」便拔下八根签,一声喝打,皂隶便如鹰拿燕雀,把尤寡悔拖下丹墀,打了四十头号大板。皮开肉绽,气也没了。刑厅还叫取一面三百斤的大枷,立枷三月,抬到遏衢,不满数日,疼痛难熬,支持不过,早已在阎罗殿前去坐宾馆了。正是:
  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
  再表冯国士,闻了这信,夫妇两个惊得面如土色,冷汗如注,又不敢不进城上任,只得择个吉日,到了衙里。尤氏只因吃了这一吓,当夜就生起病来,发寒发热。冯国士心里愈加忧闷。过了三朝,自想逃不过袁七襄的罪责,只得备了一个情节手本,到府里跪门。又在门上费了好些使用,才得报与袁七襄知道,那袁七襄把尤寡悔处死,已出了气。见说冯国士跪门请罪,并不介怀,连忙传他进来相见。冯国士听说传他进去,便战战兢兢走进私衙。看见袁七襄,双膝跪下。
  袁七襄慌忙扶起道:「桑梓旧交,吾兄何必拘此俗礼。」冯国士见他和容蔼颜,并无怀恨之色,心里转觉惭愧。躬身答谢道:「冯桢昏聩无知,惑于狂妄,负罪良深,愿受府台面责。」袁七襄道:「虽有睚眦,然非吾兄之咎,小弟深知,故胸中并无芥蒂,吾兄何必如此忧疑不释。」冯国士谢道:「府台盛德汪度,知我心迹,不加罪戾,反蒙格外优容。感恩如何可报。」袁七襄道:「今日他乡而遇故知,自宜开怀一乐,何必拘拘抱歉。」反携他到书房里坐下,问些寒温,留他便酌,尽欢而别。那知尤氏闻得袁七襄大度容人,虽然感激,心里越发羞惭,病反沉重。偶然一日,忽见兄弟连枷带索,哭至床前,口称饿极,要讨一碗饭吃。尤氏大叫有鬼,众丫头听见,赶至房中,忽然不见。但闻满房血臭,秽不可当,不隔三日,尤氏一命归阴。冯国士惨目伤心,凄凉贫苦,勉强具棺入殓,到得治丧之日,袁七襄反来吊唁,并无势利炎凉之态,可谓世所难得。要知袁七襄与冯国士,后来交谊如何,袁化凤几时拜见父母,冯小姐何日团圆?且听末回收成结果。正是:
  南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
第八回 永福庵夫妇重逢 巩昌府父子会面

  诗曰:
  当日炎炎孰问亲,今朝寥落便依人。
  早知天道循环转,悔杀绨袍不赠贫。
  且说袁化凤别了哥子,在路两月,已到了阳江县,择吉上任,谒孔庙,参上司,忙过数日,升堂视事。真个清廉正直,毫不徇私。抚按司道,见他幼年有才,且刚方廉洁,十分钦重,在任上做了一年有余,袁化凤已是十四岁。忽然一夜,梦见个白衣女人,对他说道:「你明日应该夫妇相逢,不可错过。」袁化凤陡然惊醒,想道:「白衣女人,定是观音大士,怎向我说明日夫妇相逢?若论冯家姻事,已经断绝。况已远去陕西,何由得会?若是别的,我又不曾聘定,那里便是夫妇?」好生委决不下。到得次日清早,传问衙役:「这城内庵院中,可有白衣大士,要去拈香。」衙役禀说:「只永福庵中有一尊白衣观音,极是灵感。」袁化凤大喜,忙备了香烛,径到永福庵进香。 
  原来那永福庵,就是冯小姐焚修之处,那白衣大士,就是冯小姐终日礼拜的。这日,闻知县要来烧香,法慧慌忙着人打扫伺候。袁化凤下了轿,直入殿中,在观音座前拈香礼拜。立起身,看那佛像,俨然梦中所见。正咨嗟叹异,忽老尼献上茶来。袁化凤一头吃茶,偶见壁上贴着几行楷书,便上前细看,却是一首绝句。其诗云:
  红颜何事老祗园,盟腹当年已属袁。
  儿女不关贫势利,春风莫漫入桃源。
  大梁袁门冯氏题袁化凤看完,不觉吃惊道:「观其诗意,分明就是冯小姐。缘何在此庵中?况他父亲已往陕西,难道女儿竟不带去。」又想道:「或者去了,也不可知,此笺还是当年留下的。但此女念念不忘袁氏,语语不负前盟,足见少年烈性,为我守贞,宁甘在此出家,不肯改适。若非神天指点,我几乎负了他这段苦节,岂不冤屈死了。」正踌躇之际,那老尼又走过来,袁化凤便问道:「壁上这幅笺儿,谁人写的?」
  老尼跪禀道:「是前任冯老爷的一位小姐,在此出家,常常写这些东西,贴了满壁。」袁化凤道:「如今冯老爷可曾带他同去?」老尼道:「冯老爷临起身时,与奶奶两个着实劝他同行,那小姐不知为甚么苦苦的再不肯去。老爷奶奶都拘他不过,只得丢着他去了。如今这小姐尚在庵中。」袁化凤道:「今年多少年纪,可曾祝发了?」老尼道:「今年已一十五岁,因冯老爷奶奶再三吩咐,故此还不敢与他祝发。」
  袁化凤道:「既然如此,我有个阴情,与你商议。我其实姓袁,幼时为刘太监抚养,故顶了刘姓,今太老爷现做陕西巩昌府太守,当初曾与冯老爷指腹联姻,我实是冯老爷的女婿。只因太老爷与我自小分离,冯老爷当年又有背盟之意,后来两家做官,天各一方。故十三四年没有相会,烦你将这些说话,述与小姐得知,我与小姐,实是夫妇,可请出来一见。」那老尼领命,进去了半日,出来回复道:「老尼曾道达老爷之意与小姐知道。小姐说,当年指腹联姻,后来参商离别,果然不差,但与老爷从未识面,何敢便认姻亲。难以冒嫌相见,特托老尼代禀,望老爷鉴谅。」袁化凤道:「我原料他真伪未知,自然不肯轻见。且修书报知太老爷与冯老爷,自然便有个凭据了。」说罢,便上轿而去。不隔一月,袁化凤忽奉特旨,钦取入京,各司无不骇然。远近缙绅,争来谒贺,袁化凤酬应了数日,打点进京。因想冯小姐姻事未妥,此番若不用心,便难相会,意欲将他送至冯家任所,俟便完婚。使唤老尼与他商量。小姐也恐失之对面,终无结局,只得应承。袁化凤便向驿传道讨了火牌,并侍女奶娘,一同送至陕西巩昌府冯国士衙里安置。自己也在布政司起了勘合,驰驿进京。各官饯送,好不暄赫。到了京中,仍住在刘瑾宅内。次日,天子召见,赐酒赐缎,极其恩荣,竟除授山东道监察御史,在京做了一年有余。袁化凤只因想念父母,虽然袁吉已往任所报知,后来有几次书信往还,然终久未曾见面,心中郁郁不乐,兼之冯小姐姻事,至今耽阁。「我今年已十六,他也十七岁了,屈他摽梅空待,于心何安。」便与刘瑾商议出疏告假,省亲归娶。一连五疏,天子不允。
  一日,偶然召对,袁化凤面奏道:「臣蒙圣恩荣擢,本当殚心报效。但臣未周岁而父母分离,天性之亲不相识面。从来君父并尊,家国一体。臣于子道有亏,臣道安能无忝。愿陛下暂假一年,稍抒温情。至于夫妇,人道之始,不娶无后,伦法所禁,容臣乘便完婚,父子夫妇之情,一举两得,臣尚年幼,事亲之日恐短,事君之日正长,伏祈陛下矜怜准假,使臣得以忠孝无惭,公私两尽,致身效忠,自在他日也。」天子沉吟半晌说道:「朕观卿刚方正直,不妨赦其嫌疑,即着巡按陕西,庶可公私并尽。」袁化凤俯奏道:「陛下矜全臣志,实出格外之恩。但按臣乃直指之官,难以曲从私便。纵陛下信任不疑,何能免于臣僚之交谪,臣虽至公无私,其孰能信。望陛下另赐恩假。巡方之旨,臣实不敢拜命。」天子道:「即有疑谤,朕实信卿,卿可无虑。况朕命已出,岂有更改。但放心前去,不必再奏。」袁化凤得旨,慌忙谢恩而出。次日果然降下敕书,不敢耽搁,便辞别刘瑾,即刻出京,唤齐夫马驴轿,竟往陕西进发,星夜趱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