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炎凉岸
袁化凤年二岁,上年腊月十五日丑时生。父袁之锦,年三十四岁,河南开封府人,系抚院吏书。母谢氏,年三十二岁,同郡人。
写毕,仍与儿穿好,恰有个小行者送上茶来,奶子道:「小师父,你去请一位老师父来,有要紧话讲哩。」那小行者应了一声,连忙下去。去不多时,果见前日这个半老的和尚,笑嘻嘻走上楼来,向奶子作个揖道:「连日费你的心,今请我来,想必有些意思了?」奶子道:「我为你费过多少唇舌,用了多少心机,如今意思是有些了。总耐这一晚,到明日自然上手。但有一件,他旧年生个小官人,虽是两岁,其实末满一周。今既要顺从师父,有这小官人碍手绊脚,啼啼哭哭甚是不便。我撺掇他领了出去,省得今日也是儿子,明日也是骨血,心里牵牵挂挂,何不断绝了他这条念头。」和尚听了这番说话,喜得心花都开,楼住奶子,口口做了个吕字,便说道:「阿弥陀佛,难得你为我们如此用心,将什么来报答你。」奶子道:「报是不消报得,只要念他一点苦情,依我说来,将这小官人去坐在人烟稠集之处,待人领去抚养,也是一条生命,切不可将他埋灭,辜负我这一点为人为彻的念头。」那和尚听了,合着手说道:「韦驮天尊,我若有坏心,天雷打死。」奶子便向谢氏手中抱过孩子,递与和尚。可怜那谢氏,就像割去了心肝的一般,哭得大痛无声,昏晕在地。那和尚也不管他哭死哭活,只见他笑嘻喀抱着孩子下楼去了。奶子心上说不出的苦楚,只抱住了谢氏呜呜咽咽的流泪,又不知那和尚的念头是真是假,心里好生割舍不下。
却说这和尚,虽然狠恶,只因色迷了心,痴痴的感激奶子为他周全,竟不敢负他,悄悄叫香火人,抱到官路上往来人多的去处放着。也是这袁化凤命里造化,恰恰遇着个极尊荣不过的官儿领去做干儿子了。你道是何人?原来就是太监刘瑾,这刘瑾奉朝廷差着,采买皇木,修造内殿,回来却从这路上经过,隔夜宿在邮亭。先梦见一个小儿搴衣求救,恰好到这所在,远远一道红光,直遗数丈,连忙叫人赶去,果见一个小儿。因想起昨夜之梦,定是吉兆,即叫左右从人,抱过来看了,俨然与梦中所见无二,心里好生欢喜。又想这一道红光,定然有些福分。便珍珍重重,好生收拾了回去做过继儿子不题。
且说谢氏,是夜悲悲惨惨,思念儿子不置。又想,在观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,并无一点灵应,佛天也不肯救人,因与奶子丫头商议,明日跟见没有生路,只得用条汗巾,做个终身结果,免得死受这些狠秃驴的淫污。三人说得痛心,哭在一处,谢氏只哭得半死不活,一些挣扎也没了,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,艨朦胧胧的睡去,见一白衣妇人,提着个筐篮儿向谢氏说道:「你的灾星已过,明日切须忍耐,自有机会可图。」便将手儿向谢氏顶门里一拍,谢氏大喊一声,惊跳醒了,头里便像砖打的一般疼痛。奶子与丫头慌忙问他,谢氏说与梦中之事。奶子喜道:「原来菩萨有灵,快去拜谢。」丫头道:「你也不要拿稳了,从来梦中的事大约相反。前日大娘在下处梦见了佛,倒撞出这样灾难,如今菩萨又来哄人,明日定然不济。若菩萨果然扶救我们,便该手脚轻健,怎么反把大娘加这样痛苦。」奶子被这几句,就像跌在冷水里相似,把这一点兴头转添做十分愁闷。谢氏道:「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佛天那有诳言之理,若不肯信,拜这九昼夜也枉然了。」奶子与丫头两个终是疑疑惑惑,勉强陪谢氏走到观音座前,谢氏忍着疼,拜谢了一回。仍与丫头奶子三人悲悲凄凄,一夜坐到天亮。正是:
祸福原先告,休言梦未真。
纤毫可胥验,数定岂由人。
哪知到得天明,谢氏头里一发痛的慌了。奶子着实与他抚摩,只是叫疼叫苦,又过了一会,竟似把尖刀在头里搅的一般,大喊:「疼死我了!」只翻天搅地痛得个昏迷不醒,小行者正掇上饭来,见谢氏这般光景,问知缘故,慌忙报与和尚。不多时,只见四五个金刚般的秃驴,怒狠狠赶上楼来骂道:「你这起贱人,怎生抬举你,就宽了你十日,如今已该凭我们取乐了,又是做这些假病来哄谁!」奶子吓得战抖抖的说道:「怎敢哄骗师父,我家大娘两日已是心肯,原打帐今日与师父成亲,不知为什么昨夜忽然头痛。起初还不打紧,到得今早,一发痛得不省人事,这时节已是死多活少,连气息也接不来了。」和尚走去一看,只见谢氏头已发肿,两只眼就像红枣一般,身上寒颤得鸡皮相似,再去摸他的手足,比生铁还冷哩。和尚方知不是诈病,便道:「等他调理几日也罢,不然去买帖药来煎与他吃,自然就好。」一头说,一头将那奶子拿住在怀里,先做了个吕字,忍不住火性,那时也不管他三七念一,竟与他强暴了一番,奶子力拒不过,被他秽污了身子,好生气恨,苦无奈何,不在话下。再说那丫头亦被几个秃驴淫辱了一番,轮流作乐,快心适意。有双挂枝儿单道这丫头的好处:
小冤家、做人情,要熬些痛苦。香温温、玉软软,贴着心窝。祇树园也有这春风一度。
甜头儿尝着了,下次儿要便夫,只为那色是空花也,怎不许蜜陀僧结个果。
再说那几个狠秃驴,真正色中饿鬼,将这奶子丫头两个弄得心满意足,欢喜无限,忽见一个赤膊和尚,满头是汗跑上楼来大呼大叫道:「你们众人不要单顾了女色,有一宗大财香到了,快些同去取了来受用哩。」四五个和尚听说,连忙都穿衣不迭,喝噪一声,随着那个和尚下楼去了。可煞作怪,那谢氏的头痛忽然痊可,两只眼登时便不肿痛,手足也和暖了,慌忙起身,见了丫头与奶子弄得这般狼藉,着实悲伤。又自幸亏这头疼,不曾遭他污辱,越显得观音大士的灵感所致。只得反替他两个收拾净了身子,教他穿起衣服。正在那里论谈些说话,只见那小和尚送上茶来说道:「奶奶们今日被我师父轮流取乐过了,好快活哩。如今幸得这几个师父都出去了,单单是我一个在家,暂时乘这空隙,也求奶奶们方便,与我受用受用。」奶子听了这几句话,连忙上前问道:「你师父们都到那里去了?」小和尚道:「实不瞒你,方才打听得有起陕西客人,在京里卖了绒货面回来,带着准万银子,打从这里过去,料他今晚宿在前边集上,所以众师父们各人带了些军器,到这远近守候,劫他东西去了。只因我没有气力,留来看守家里,故此放心大胆,也来求赐一乐。」奶子笑道:「且消停,自然有你的分。只不知众师父几时回来?」小和尚道:「大约等众商人五更头起了身去,跟他一二十里才好下手,明日早上,方可到家。」奶子道:「可怜我那位大官人,不知师父将他怎么样了?」小和尚道:「你放心,好好的关在一个所在。」奶子道:「总是师父不在家,你可领我们三个去见一面儿,今晚在凭你一个像意。」小和尚道:「使不得,方才师父吩咐的,教我不许开这楼门,怎好反领你去胡走。」奶子道:「既然师父吩咐不许开这楼门,你为甚擅开进来淫我。若大家通情,不但这一次,原可常常与你相通。倘毕竟不肯,你须不合来强奸师父的所爱,大家吵个不清静吧!」谁知那小鬼头欲心已动,恐怕不得到手,忙陪笑道:「去便同你去,只是师父面前说不得的呢。」三人齐说道:「承你好心,难道倒敢泄漏,累你惹气不成。」奶子故意搀定他手儿,扭扭捏捏的把个小和尚魂都勾了他来,一同着转弯抹角走到个极僻的所在。小和尚道:「这里是了。」便在身边取出钥匙进去,有诗为证:
欲窃春心骨便轻,不通情处略通情。
直教色现空花相,悔与蛾眉辨志诚。
你道这几个狠心贼秃,既要淫占这三个妇人,为何不害那袁吉,反去养痈为患呢?谁知前日跳下楼来,被个和尚扯出去时,原打帐非刀即绳,要送他往西天的了。只因那半老的和尚,忽然发出个菩萨心肠,怜其无辜,饶他善终,便叫关在这房里,断了饮食,把他做个夷齐之饿。到三日后,便觉有些难过。但一室之中,寻来觅去,除了墙垣桌椅之外别无可啖之物,到五日后,肚肠也险些搅断了。谁知天道好生,命不该绝,却偶然看到个墙隙里有块非砖非土的东西。袁吉勉强移两张桌子,接架起来,头晕了七八次,方才爬得上去,竟把这东西往地下一推。跌了两半,连忙下来仔细看时,你道是什么东西?原来是极大的面曲。袁吉大喜,终日把他当个井上之李,幸得不死。众和尚只道他早已做了饿鬼。谁知倒变了个曲生在此。就是小和尚也道他决然死了,谁知同谢氏三人人去,只见那袁吉呆呆坐着叹气,反吃一惊。奶子恐谢氏做出本相,忙捏了一把,自己先上前说道:「大官人,你在此不要愁闷,我们三个亏众师父们相爱,倒也快活过日子了。恐怕你牵挂,故此特烦小师父领来对你说声。」
袁吉听见这话,只睁着两跟,敢怒而不敢说,谢氏苦在心头,觉得奶子有计,那敢哭出泪来。奶子背地里向丫头做个手势,叫他假意与小和尚调戏,丫头会意,悄然一把儿将小和尚扯到旁边,用手勾住了颈。小和尚被这一迷,浑身骨节也酥了,两人口对口,先做了个吕字,引得小和尚春心摇荡,迷得要死,那里还有心去防闲别的,早被奶子乘个空儿,悄悄向袁吉打了个耳插子。袁吉会意了,奶子转与小和尚打诨道:「你们两个耍得这般快活,我倒替你做个撮合山,就在这里弄一回。」便掇条板凳,叫小和尚仰卧着,做个倒浇,那小和尚只道当真,便脱下裤子,果然直僵僵躺在凳上,奶子一把扯那丫头,压住了他身子,径自走到头边,解条汗巾,把他兜胸的缚住在凳上,袁吉也解下拴带,从背后把他两只脚也紧紧捆着,忙叫丫头走开,又是拦腰一束。谢氏也解自己的汗巾,把他手也缚了。那小和尚起初还道把他作耍,凭他缚手缚脚,不在心上,后来见丫头走开,越发缚得狠了,有些着忙,尽力的乱挣,那里动得一动,只得喊道:「你们四个人,绑着我做甚勾当?」奶子笑道:「我们要奉别了。」忙忙同谢氏与袁吉丫头四人走了出去。小和尚眼睁睁看他逃走,急得眼泪直流,着实号叫,那里留得他住。袁吉如飞去卷了些铺陈,又赶到和尚房里寻了一根棍儿护身,四人匆匆出门,才走到大殿上,便有个香火人拦住道:「你们走那里去?」袁吉吃了一惊,想到:这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,便劈头一棍,把香火人打到在地,慌忙去门,到了大路。
四个人商议道:「这些贼秃去打劫陕客,想他只在前面,若回河南必然撞见,便都是死。就撞不着,也要追来,怎么好?」袁吉想一想道:「我的丈人江惠甫,在山东青州府做客,总是身边盘费不敷,莫若且往山东。前去十里之地,就是一条分路,雇些脚力晓夜赶到青州,借置盘缠,再作归计。便兜远了几日路,也说不得了。」三人俱说有理,都没命地狠跑。到得分路所在,谢氏一步也走不动了。丫头与奶子亏得脚大些,倒还不在心上,袁吉着忙道:「此处正在危急之际,并无歇息的所在,又没处雇轿,怎生是好。」便将铺陈解开,分做两包,叫丫头与奶子两个背着,自己驮了谢氏,一步一跌,又拼命走了十四五里,方到一个集上。大家都走倦了,忙到店中,吃了些饭,雇下牲口轿子。见天色尚早,随又起身,行了二十余里,方才天黑,投下宿店。守到半夜,便催店家煮饭吃了,搭着帮儿早走。走到天亮,已是五十多里,日日如此狠赶,不多数日,到了青州。打发脚价,寻间空房寓下。第二日,袁吉去问丈人消息,未知可能寻觅着江惠甫否,耍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 痛遭漂没 贫家妇看尽炎凉 惊散婚姻 御史合尚存风烈
诗曰:
世事更迁是与非,山川满目泪沾衣。
共推富厚光阴美,谁问单寒志气肥。
半郭半村谈彻底,一宾一主醉忘机。
从今不管炎凉态,何羡金门天使威。
话表袁吉,次日来到各家行户里,寻问了一日。及至末后,方才有个行家说道:「江相公曾在此住了半年,为因近日河南那边黄河冲决,省城里人家都已漂没,不知家里人口死活,特地赶回家去了。」袁吉听说,大吃一惊,又问道:「江相公回去几日了?」行家道:「才去得四五日。」袁吉得了这信,含着眼泪回来,谢氏问道:「寻着了吗?」袁吉便说出这个缘故。谢氏三人,呆了半响道:「我家田地卖尽,只有这所房子,并家伙什物,还可栖身,不想遭此异变,人情势利,又无亲族扶持,怎生活命。」袁吉道:「我妻子在家,妇人们自不会跑走,谅必淹死。」也扑簌簌掉下泪来。谢氏道:「这里举目无亲,还该回去。只是盘缠欠缺,如何是好。」袁吉放不下妻子,也欲回家。便道:「除非婶娘将衣衫簪饵卖掉几件做了路费,回家再处。」谢氏道:「正是,患难中留这些东西何用。」便尽情倾倒出来,与袁吉持到铺中,卖了银子,连忙又收拾起身。两程并做一程,飞的般赶到河南。进了开封府,果然荒凉得可怜。但见:
寒烟惨淡,宿雾迷离。惊看地翳莓苔,愁见城埋沙土。逝水则尸横蔓草,随波而柩涌荒丘。狐奔鹿走,中原地已成墟﹔鼠窜莺迁,泽国天教失众。庐舍千家尽绝,墙垣万室倾圯。地广人稀,想见鲸鲵跋浪﹔烟寒灶冷,应嗟鱼鳖同群。家多菜色之人,沟壑疲癃可悯﹔野尽劫遗之鬼,空山磷火堪悲。阴翳胜而日色无光,萍荇还浮暮雨﹔林木摧而波痕宛在,黍禾尽委秋风。伤心贼寇盈途,满眼流移载道。子痛母亡,夫悲妇死,家家泪血啼红﹔父埋儿骨,兄掩弟骸,处处游魂化碧。夜月只闻猿鹤唳,秋风惟听杜鹃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