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角遗编


  到廿四日又来,手中持钱一千文赠之,口中道:“我明日要到福山去打仗,你只睡在家里,自然没人上门的,停几日再来看你。”到廿七日,周二肩上已愈,此人又来赠衣包一个,都是粗布衣服,口中道:“你是穷人,赠你遮寒。”又送米三斗。周二满口念佛拜谢,那人笑道:“我如今别你要到太仓去了,你到我船头去看看。”周二跟到河边热闹之处,见是一只快船,船上早有三四个差不多都是将官打扮的,先在那里吃酒。那人将大碗劝酒,道:“我晓得你量洪。”一连五六大碗,周二谢道:“如今已醉,吃不得了。”

  那人又道:“船稍里还剩下小半瓮煮酒,一发连瓮赠你老人家去罢。”因说道:“你认得我么?”周二满口谢道:“小人正要请问将爷高姓大名,回去设长生位,朝暮焚香顶祝,拜谢再生大恩。”那人笑道:“多感,不消。”

  只不肯说出姓名。又道:“你真个不认得我?”周二道:“委实不认得,想不起。”那人对周二拱手笑道:“我如今也算报了你了。你记得崇祯十四年,在南濠街上铜器店里,曾与你会过的。”言罢,即开船作别而去。

  周二如梦初觉,才晓得这将官是铜匠出身,南濠街铜器店是周二做熟的主顾。十四年是大荒年,周二偶到店中买珠灯上所用物件,只见此人身穿破衣,站在门首,凭店主人发话,只不开口。周二便问其缘故,此人才说道:“小的是南京人,向在此做工,就赊些货出去,担上做生意的。不期这两年遇此荒歉,生意甚苦,所以店帐不曾还得,适才朝奉遇见,把小的货物连担拿去了。这是小的自己不还的不是,只是这副担,小的一家要活命的,若朝奉今日取去,明日一家就都要饿死,求老伯伯说个方便。”言讫,声泪俱下。

  周二听了,不觉恻然,即对店主苦口劝解,店主道:“他赖了店帐一去不来,连工也不到我家来做了。”铜匠接口道:“只为欠了宅上店帐,没面目来做生意。如今甘到朝奉这里做工退帐何如?”店主道:“就做也退不得这许多。”

  周二劝道:“小弟有两不相亏的道理。将这担中货物,主人收起一半作过银子,剩一半还他去做生意活命,结欠之银教他写个约票,陆续做工退清何如?”主人道:“只有一件,没有保人到底不妥。”周二是热心肠的,便应声道:“小弟就做保人。”主人点头肯了。那铜匠感之不胜。周二随与他把铜器分开作价,代笔写个约票。店主大喜,留周二吃酒,就留那铜匠陪伴道:“你两个真是有缘千里,大家吃杯酒去。”此事已过了五六个年头,况且此人昔年衣衫褴缕,今日遍身锦绣,那里还想得起?周二片言解劝,与人方便,就亏这铜匠救了性命。正所谓:一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也。

  谢家桥坊浜内,有邹彦之者,本福山人,自幼喜欢串戏,吹弹歌舞,写一笔梅花体字。其时家住曹家西书房园上,每年种菊,收拾些名花盆景,交夏进山,贩卖茶叶。客到清茶一啜,座中无非丝竹管弦,是一个极有趣的朋友。八月廿五日,遇大兵打粮,村中留得二十三人,在东首观音堂中避雨,商议剃头。彦之刚剃了,见兵丁从西首北首围将拢来,众人一哄,冒雨突围而走,彦之走不及,只得躲在坝东对河人家茅厕里。那茅厕是芦苇做的,壁外边先已瞧见,只见对河一个将官模样,身穿锦绣的,拈弓搭箭,喝道:“快走出来。”彦之只得应声道:“不要射,来了。”那官儿拿住彦之,就教他提着四五只鸡,又抢得南城河倪异乡女儿,一发教他驮了,直送到上墅桥船上。彦之口求放回,旁有一人说:“拿他去。”那将官模样的问道:“你做甚么的?”彦之应道:“是唱戏的。”其人就回嗔作喜道:“是唱戏的,怪道你口头如此便利。”对同伴道:“不要难为他,放他去罢。”彦之叩谢,又求道:“倘或中途有兵盘诘,望老爷开恩。”那人又分付道:“只说杨都都放回来的,就没人拿你了。”彦之依其言,果然好好从兵马丛中,并无拦阻,直踱到家。岂不是一艺之微,也有用得着处之验乎!

  第五十五回

  换营装小帽称得胜改服式人头戴狗皮

  遍地干戈众若狂,衣冠一旦换营装。却嫌小帽名猥鄙,得胜更题邑播扬。

  大清初平南土,服式俱仿满洲。衣冠文物一无留,不见长巾大袖。

  宵小昂头得意,贤豪俯首含羞。貂狐海獭猝难收,剥取狗皮同凑。

  《西江月》

  民间服式,乃时王之制。明朝时,天下人自天子以至庶人,俱挽青丝髻,戴网巾,网巾之外乌纱帽,身穿圆领,腰系宝带,是士大夫立朝坐堂公服。

  其平日燕居与读书人,俱戴方巾,百姓则带圆帽。夏秋所用大顶综帽,每顶结他要工夫百余日,价银值五六两。至弘光朝,忽然改换低小如盔衬式样,名为“一把揸”。严子张为乡兵长时,见乡兵都戴一把揸,因分付道:“一把揸之名甚不相称,今后须要改口叫做‘得胜帽’。”由是不论贵贱、文武、上下,人人都戴得胜帽。及至八九月间,清朝剃发之令新行,不许戴网巾,俱要留金钱小顶,从满洲装束。其凉蓬子一时无办,竟取人家藤席藤椅之类,割成圆块,摺来权做凉帽,顶系红绒以为时式。暖帽值此大乱,貂狐不可得矣。即驴皮营帽,每顶价卖二三两,穷人算计,竟将黑狗黑猫之皮剥来,一样做成营帽,戴在头上,以应故事。

  满洲衣式样是圆领露颈、马蹄袖子,其有身虽穿满洲衣,而头犹戴一把揸者,号曰“吊杀圆鱼”。有头已戴满洲营帽,而身犹穿长领宽袖明朝衣服者,名曰“乡下”。满洲人虽时王之制,不敢不从,而风俗亦一大变更矣。

  其次年,闻宗师按临岁考,有一生员进场与考,见满场无分上下,都是满装。

  有感于怀,文章倒不做,但写四句于卷曰:“满洲服式满洲头,满面威风满面羞。满眼胡人满眼泪,满腔心事满腔愁。”宗师见之,亦不罪之,竟听其纳还衣巾而退。若果有此事,此生员比之晋处士陶元亮,亦无愧耳。

  第五十六回

  漏军情因妾伤性命传密谕为富碎家私

  美妇从来是陷坑,朱贞当日漏军情。金珠囊箧俱无用,赔了夫人又丧生。

  萧帅谕单军事密,朱贞邋遢漏消息。词涉慕溪陶,朱泾首富豪。梅生王矮虎,两翼整队伍。钲鼓似雷声,家私粉碎倾。

  《菩萨蛮》

  福山营健步朱贞者,萧参将用人也。萧参将在福山做官,朱贞官府投机。

  也算得时,做些家私,大妻小妾在家受用。大的生得整齐,小的愈加娇媚,人人道:“朱贞这厮福生在那里,倒有这两个标致老婆。”谁知福兮祸所伏。

  其时县里是萧参将坐察院,福山是何羽君为首,两边树敌。常熟至福山只三十六里,声息不通。一晚,朱贞往混堂洗澡,身边落出一张纸来,却是萧参将谕单亲笔写的托他许多机密事。众人一拥拿住,解到何羽君,招称在范巷地方公正陶慕溪付我的。朱贞此时只道尽着家私,托朋友高奉山、褚元长等,上下使费买命。那晓得这两个人竟想分得他的妻妾。高奉山要他正妻,褚元长要他爱妾。两人算计停当,反撺掇何羽君把朱贞按军法枭首示众,所生二子,正出的姓了高,庶出的姓了褚,虽是自作之孽,实因妻娇妾艳而殒其躯也。

  陶慕溪,二十四都富翁也。田连阡陌,家资钜万。他因八月廿五日大兵杀掠,恐怕再来,阴同地方公正到县送礼投诚。萧参将问道:“有福山营健步朱贞,众公正中有识认的么?”慕溪不该多嘴,从直说道:“朱贞家小现在范巷地方避乱,公正是认得的。”萧参将便请慕溪附耳分付,暗以谕单寄之。及至朱贞事露,福山人商议道:“陶慕溪是富翁,若拿住时,要与朱贞一样枭首,不怕他不把三千、二千银子来买命。”随发兵五百名,统兵官就是矮脚虎王英,披挂乘马,分拨步兵作两翼,左右一同抄到,鸣锣呐喊,围住基子,却是个空宅,里面并无一人。原来慕溪见此乱世,预为三窟之谋,已先把妻小、家赀搬运往归家堡中去了。就是前月廿五日打粮,原去不多东西。其日未申时候,听得锣声呐喊,围将拢来,预先望南走了。王梅生进门不见慕溪,连家人并无一个,喝令把宅中搬得去者,细细收拾,其粗重家伙门窗壁落尽行毁碎,方才上马率众而去。慕溪一时多嘴,虽然幸无大害,此惊亦不小耳。


  第五十七回

  看光颈左泉婿受戮捉剃头良才子遭诛

  剃发令初申,清朝立法新。留身不留发,留发不留身。沈婿方遭戮,陶儿复遇迍。宁为太平犬,莫作乱离人。

  不将发剃身先丧,剃却光头命亦亡。何异朝梁暮晋日,黎元刻刻受灾殃。

  常熟、福山相去三十六里,近县为四十五都,百姓此时俱系已剃发的。

  近福山为二十二都,海上兵现住扎营,百姓俱系未剃发的。二十四都居中途,剃发者与未剃发者杂处,大约各居其半。清兵见未剃发者便杀,取头去作海贼首级请功,名曰:“捉剃头”。海上兵见已剃发者便杀,拿头去做鞑子首级请功,号曰“看光头”。途中相遇,必大家回头,看颈之光与不光也。

  陈家桥旧家沈左泉,里中呼为沈四外郎,子宁宇亦现在县中作掾。八月间,暗先剃发,在洪知县衙门供役。至九月初十日,福山营访得的确,差乡兵长杨端甫统兵三百人,前往围基抄捉。其时沈家基上人通未剃发,只有左泉女婿蒋姓者,小东门蒋兰卿子也,偶然下乡探丈人、妻子,把包头推病,扎没脑后,光颈被乡兵搜捡出来,绑缚到福山营去,要左泉出银赎命。一连两日不见有银子,绑到演武场斩首,就是谢家桥向来雇在面店里的曹梅溪动手,砍下头来,号令各营,这是海上人杀剃发的百姓了。

  陶良才子住新泾北庄窠,何九老官女婿也。九月十二日晚间,偶到北谢家桥堍下与袁吉甫之子袁大讲话,忽然南首走几个穿破衣破帽乡间人打扮的人来,袁大不该死,见有人来时,心中疑虑,一头说话,脚先走了。谁知就是大兵,踏白的一把扯住,牵到南谢家桥双忠庙前,正遇萧震寰统军到坊浜口,震寰正要张威,喝令把这厮开刀示众,只见血淋淋一个头挂在北谢家桥下。萧参将是晚就在万福桥上塘扎营,这又是清兵杀不剃发的百姓了。遭此劫中死者甚多,斯但举其一二耳。此时地方百姓真如朝梁暮晋,性命同草菅矣。


  第五十八回

  屯万福烧庐疑敌破三营斩首献功

  行兵虚实自难量,萧帅营屯谋虑长。前部烧庐作战势,中军安寝养锋芒。

  三营连络势难攻,乌合人心终不同。两翼虚张分左右,中坚直捣决雌雄。冲锋首建搴旗绩,逐北还收斩将功。螳臂焉能挡辙迹,披靡水陆一朝空。

  万福,桥名,在北谢家桥之北,西通黄土泾,今废。原来土都堂有文书到县,责萧世忠逗留养寇之罪,所以世忠发兵。是夜屯于万福桥,拆民家屋木烧起营头火来。近营两塘各阔三里,差兵把民间房屋尽行烧毁,火光照得彻天通红,炮声不绝。福山营援剿总兵毕辉扬献策曰:“此是萧世忠虚张声势疑敌之计,今夜若去劫寨,必然得志。李爷领冲锋,从大路直上西首,约金善章、赵公安等领西路乡兵冲其左哨;卑职统部兵从庄窠小路冲其右哨;再着一军多备发火物料,专烧其渡脚小船。主帅亲统大军压后,约至三更后,放炮为号,一齐动手,不可失此机会。”辉扬言之再三,无奈何羽君是外刚内柔之人,太平时做官晓得荣华受用,那兵机将略实未经惯,执意不肯。回道:“明日堂堂正正与他对垒,何必作此偷营劫寨之事。”此计不行,虽然是数,还算地方人之幸,免此一场大杀戮。

  次日十三,早起只见天昏地黑,发起大北风来。世忠先锋竟捣羽君前营。

  原来福山共有五六七个营头,前营在三里浦,断河伐树作栅。将官姓李,本是世忠标官,不肯降清,且武艺出众,故此推他做冲锋官。其次是王梅生,第三方是何羽君大营。三营连接,直到银巷庵为中军。左边三里浦后,毕辉扬自结一营为犄角,右边西山上一营,乡兵长姓杨,塔山上搭起将台,与洞观山上统兵金善章、赵公安等率西洋鹿苑、田庄乡兵,各列营为声援。港上是把总芮观扎为后营,共有五六千人。萧世忠军自汪提督调去后,所部不满千人,逆风而进,令军士皆傍塘滩匍匐上前,避敌铳箭。箭炮过处,敌兵一个也不伤损,即相顾失色,以为神兵,一哄而退。前营既退移动,次营及中军俱立脚不住,只顾乱窜,势如潮涌山倒,那里还止遏得住?李将官与吴怀南殿后,且战且走,清兵乘势冲杀,这三营人乱跑。一路从街上退入城,一路从东走崔浦塘邓家墅,一路从虹桥走西城洞观山。李将官从正路欲进城,早有人拔断吊桥,转身格斗而死。

  吴怀南总兵,郑芝龙标下旗牌也。壮年时身经战阵,天启年间退老,乔寓福山,把总夏云奇爱他武艺,曾为本营教师。至是年逾七十,也不在乡兵之数,众人请他到军前看看,不期一哄退走,怀南独与李将官站住喝道:“不要走”时,已止喝不住,只得挺刀相斗,终是筋力已衰,雪墩样一颗头,被清兵取去了。此时西山洞观山与塔山上乡兵,遥见铳烟迷漫,阵脚移动,只道是交锋,也呐喊摇旗,下山来助阵。世忠见了,疑是伏兵,又见左营毕家军亦未动,急急鸣金收军,因此三营兵众不至大折。萧世忠收军陆庄坝上,众兵按队而回。也有提人头的,也有牵战书的,也有生擒活捉的,也有取盔甲器械的,纷纷叠叠,不计其数,都来请功。世忠大喜,一面申文抚台、提督各上司报捷,一面纵兵往福山近处打粮,虚张声势,探敌虚实,原到北谢家桥驻营。十四日午后,有王家墅地方人,擒得何羽君儿子,捆做一团,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