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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上魂
此时抚州、华亭相继失守,元兵迫境,临安戒严,那一班没人心的朝臣见势不好,便都弃官逃走。那一夜,一连逃去了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、右司
谏潘事卿、右正言季可、两浙转运副使许自、浙东安抚王霖龙、侍从陈坚、
何梦桂、曾希颜等数十人,朝廷为之萧条。还有那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、同签书院事倪普两人,故意叫御史上疏,自己以便去位逃走。那御史含糊答应了,弹章还没有上,他两人等得来不及,便也不等他弹章,却早逃出关外,不知去向了。此时朝中因为天下多事,帝显年幼,皇太后便临朝训政,却见了这般光景,不胜悲忿,便命侍臣写了一张诏榜,贴在朝堂上,以警戒百官,
那诏榜上写云:
我朝三百余年,待士大夫以礼。吾与嗣君遭家多难,尔大小臣未尝有出一言以救国者,方且表里合谋,接踵宵遁。平日读圣贤书自谓,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?生何面目对人,死亦何以见先帝?天命未改,国法尚在,其在朝文武官并转二资,其叛官而遁者,御史台其察觉以闻。
这张诏榜虽然贴出来,无如那一班没人心的东西性命要紧,也顾不得什么名誉了,宵遁的仍旧是纷纷相继,不能禁止。过了几日,那元兵到了独松关,独松关的守将张濡并不迎战,却弃官宵遁。元兵便长驱入关,所过郡县,那守宰都是望风先遁,剩得空城,元兵如入无人之境,一直进到无锡屯住。
朝廷大震,群臣束手无策,文天祥便和张世杰商议道:“如今大江以南,无一坚城,惟有淮东尚坚壁未失,闽广尚全城无缺,但彼皆仅足自救,无能勤王者。如今临安危在旦夕,计城中尚有勤王之师三四万人,我与君当出死力背城血战,与敌决一胜负。万一天幸得捷,则令淮东之师截敌归路,则国势犹可为也。”张世杰听了,大喜道:“妙计,妙计,除此之外,别无善策。”
当下两人商议定了,便联名上疏请出兵。帝显看了这疏,心中不悦,以为宗庙安危在此一举,彼奈何徙恃血气之勇,欲将社稷掷孤注,万一失利,岂不一败涂地?便降诏说是:“王师宜出万全之策,不可轻举妄动,以冀侥幸。”
遂不准所奏。文天祥、张世杰见了这诏,心中闷闷不乐,浩叹不已,可怜正 是:
将军有报国之诚,英雄无用武之地。
过了几日,帝显却与陈宜中等商量定了一策,遣工部侍郎柳岳赴元军里求和。柳岳奉命去了几日,回来说是巴延一定不允。看这光景和议一定是不能成了,帝显无奈,复命柳岳再赴元军求封宋为小国,张世杰、文天祥泣谏不听。那柳岳行到高邮地方,却为盗所杀,满朝惊叹不已。正想再遣大臣赴元军,忽丞相府报道:“左丞相刘梦炎不知去向。”帝显听了,又惊又恨。
相继着参知政事陈文龙、签书枢密院事黄镛,都弃官宵遁。帝显无奈,下诏命吴坚为左丞相,夏士林为签书枢密院事,常楙为参知政事。诏下之日,那夏士林、常楙两人不奉诏书倒罢了,当日奉了这道诏书,便连夜逃得无影无踪去了。
次日,帝显临朝慈元殿,文班大臣只剩得六人,大家看了,好不伤心,帝显忍不住失声痛哭道:“朕何负于诸大夫,诸大夫奈何皆舍朕而去?无事臣意欲请圣上速命吉王、信王出镇闽、广,那时就使宗庙有警,二王尚在闽、广,犹可以再图恢复。伏乞圣上俯如所请,则宗庙幸甚,天下幸甚!”帝显听了,涕泣不知所对。太后却呜咽道:“嗣君失德,使宗庙不安;二王年幼,更何忍使彼遽离左右,远涉重洋。倘左右守获有失,嗣君之罪益重,何以见先帝于地下?”文天祥泣道:“圣虑虽然周到,但为社稷计,莫如忍慈割爱,使二王出镇,犹得延宗庙于一线,否则虽骨肉同死,社稷也无济于事。圣人云:“小不忍则乱大谋’。伏乞圣虑三思而行。”此时各宗亲大臣都从旁极力劝太后遣二王出镇,太后无奈,只得道:“且从缓再议。”
当日退下朝来,文天样又约齐张世杰和宗亲大臣等联名上疏,说是“城亡旦夕,社稷计重,二王出镇之策,不可再延,伏乞圣衷速决”等语。太后和帝显看了,左右为难。原来这吉王名昰,乃度宗皇帝长子,系杨淑妃所出;信王名昺,度宗皇帝第三子,系俞修容所出。两人均甚年幼,太后想:要他出镇,却实在放心不下;若不叫他出镇,却奈城破只在旦夕,徒死也是无益。
辗转想了一夜,到后来想到城破之日,大家一定是拚着一死殉社稷了,这二王也是活不成了,但是他两个小小年纪,却叫他受这刀兵之惨,岂不可怜吗?
不如命他出镇,就使不幸路上风翻舟覆,葬身大洋中,也死得个痛快,何况若侥幸挨得到闽、广,不但可以免死,连恢复宗社还有可望哩!又安知非天意未绝我宋室,故留下这两个小孩子作个再造宋室的圣主呢?想到这里,又觉得二王一定要出镇才是哩。于是决定主意,次日便叫二王到面前,把这话向他说了一遍,说完又忍不住泪如雨下。那二王虽然年幼,因平日太后待他爱如己子,便也极恋恋于太后,当下听说要叫他离了宫廷,到那么远地方去,便伏在太后怀里呜呜咽咽地哭道:“我不要去。”太后哽咽着劝了一番,说道:“你不用啼哭,我叫你母亲和你同去便了。”那二王只不答应,还是呜呜咽咽的哽咽个不住。太后无奈,只得忍着泪别了二王去上朝了。当下太后和泪命侍臣草了一道诏书,进封吉王昰为益王,出镇福州;信王昺为广王,出镇泉州;命驸马都尉杨镇及杨淑妃之弟杨亮节、俞修容之弟俞如珪等,保护二王出镇,便兼领二王府事,即日准备车马,明日启行出关。当下各大臣得了这道诏书,又是欢喜,又是悲切,便连夜收拾车马,准备明日二王出镇,不提。
却说宫中那二王听说诏书已下,明日就要出镇,好不伤心,只哭得二目尽肿。那俞修容早已死了,只有杨淑妃,听说明日要随二王出镇,念平日太后待他的恩德,一时也不忍分离,悲悲切切哭个不住。可怜这一夜大家足足哭别了一夜,连宫嫔们听了都流泪不止。次日太后早朝下来,便命文武百官都在午门外候着,送二王出关,进来却催着杨淑妃等上车。杨淑妃无奈,只得带了二王和几个宫嫔,痛哭拜别了太后和帝显,当时忍泪上车,出了宫门,杨镇等护着车马。此时张世杰早派了统制张全,领着一千兵马,护送二王出镇。当下一行人众,如飞的出了嘉会门,那文武百官一直送到关前,才痛哭而回,不提。
却说张全等护着二王早行夜宿,走不到两日,早为元军所知。那巴延便遣大将范文虎,带了数千铁骑,星夜飞奔出来。杨镇得报,大惊道:“我们这一千老弱残兵,若被他们大军追到,那还了得!没奈何,我须拚着一死去把他挡住,且他缓几日追来也好。你们须小心护着车驾,火速前进,不可再被他们追着。”说完,带了五百骑兵,也不禀命,飞奔向旧路去了。张全等连忙报知杨淑妃,杨淑妃大惊道:“哎呀,不好了!杨都尉此去,一定有死无生,有劳那位将军赶紧带着兵马去救他才好。”张全等齐道:“这点兵马,若再带了去,车驾何人保护呢?”杨淑妃道:“这不要紧,此去前面并没有元军足迹,还怕哪个敢拦住去路?所虑的不过是后面的追兵,那位将军若能去把追兵杀退,把杨都尉救回最好;若不能杀退追兵,就把他挡住几日,度我们去远了,你们就带着杨都尉向别处逃生去吧,也不必再赶来了。”张全道:“既然如此,待末将去救便了。”说完,便领着四百骑兵,也飞奔去了。
这里只剩得一百骑兵,和杨亮节等保护着车驾星夜前进。那日天色将黑了,走到一个山脚下,忽遇着一队强寇,约有三四百人,拦住去路,幸亏这一百骑兵拚命的杀开一条血路,落荒而走,不觉却奔进那座山上来,还喜得那强寇没有追到。从此大家一见天色不早,就不敢走了。
却说这座山原来非常高峻,里面山重山,山套山,越走那山越深,一连走了七日,这其间风声鹤唳,虎啸猿啼,受得不少惊恐。好容易逃出山来,正走到山脚下,忽见后面尘头起处又来了一彪人马,由山上飞奔下来,只吓得杨淑妃大叫道:“我命休矣!”正是:弦声易觉惊弓鸟,帆影偏惊脱网鱼。
欲知来的是何处人马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
杀卞彪世杰入海骂余庆天祥留元
诗曰:杀奸亡海上,骂贼作楚囚。丹心照霄汉,两地共悠悠。
话说杨淑妃等颠沛流离逃出山来,正走到山脚下,忽见山上一彪人马如飞的追了下来,只吓得杨淑妃面如土灰。杨亮节连忙叫俞如珪领了一半人马,护着车驾飞奔前进,自己领着一半人马殿后,却徐徐而行。看看追兵已临近了,只听得后面高声叫道:“前面可是二王车驾吗?”杨亮节听了,连忙叫军士拨转马头,一字摆开,自己横枪出马,大叫道:“前面正是车驾。来者何人,快快报上名来。”此时杨亮节才留心细看那敌军,见也不过有几十骑的光景。当先一员大将,远远地看见杨亮节,便跳下马来,打了一躬,叫道:“杨将军请了,车驾可安吗?”杨亮节细细认了一认,连忙抛枪下马,还了一礼,大笑道:“原来是张统制!我道是元兵又来了,倒把车驾吓了一惊。”
便叫军士们火速先去通报,免得车驾担忧,自己却和张全两人,从新跨鞍上马,并辔而行;便问起杨镇为甚没来?死生如何?张全叹口气道:“不用说起了,我自从那日辞了车驾,那晚就追着杨都尉。他见我来了,却埋怨我抛撇车驾,不去保护。后来我说是杨淑妃命我来的,他就也没得话说了,当晚二人合在一处,行了一夜,次日就遇见元军了。一连战了七八次,怎奈众寡不敌,有退无进,军士已伤了不少。那一天,幸亏退进一座山里,那山口形颇险恶,我们便屯在这座山里,把山口守住。那元兵见我们兵马扎住了,却又不敢越境而过,恐怕我们由背后攻他,便也扎住了,却拚命来攻这山口。
我们死守了五六日,那一天晚上,风高月暗,杨都尉便约了我同去劫寨,哪里晓得元人有备,中了他的伏兵,黑暗中军士们不晓得死了多少。我连忙退进山口,却不见了杨都尉,我问了军士们,才晓得杨都尉被元兵执了。我一看军士只剩得这几十名,晓得无济于事了,便就那天晚上,乘着元人不备,星夜逃了来。一路上问着居人,说是车驾那天遇了贼,跑进这山里来,我便连忙赶了来,幸亏车驾还无恙。”说着,已望见车驾停在前面了。张全连忙跳下马来,走近车前,见了杨淑妃和二王,行了礼,先谢了丧师的罪,然后将前头的事叙了一遍。杨淑妃听了,流泪道:“杨都尉既然被执,一定不能生还了。只为了奴母子三人,却伤了许多军士,还要害了杨都尉的性命,奴自问于心何安呢?”说罢,呜咽不止。众人劝解了一回,因商量道:“元人如此舍命相追,只怕还要来呢。我们不如先逃到温州歇下,再作计议吧!”
于是催动人马,一齐投向温州去了,这且按下不表。
却说朝中自遣二王出镇之后,不日元军进次皋亭山,阿楼罕、董文炳诸路大兵皆至,游骑已至临安北阙。太后临朝,痛哭问计,群臣束手无策。张世杰、文天祥两人慷慨唏嘘,请移三宫入海,自己率众背城一战,以决胜负,怎奈右丞相陈宜中不许。退下朝来,只气得张世杰怒发冲冠,便向文天祥道:“既不肯走,又不能战,守着这危城,难道我们也跟了他束手待毙吗?我就是死,我这头颅也没有这么贱,白白地死了,总要杀得元人的颈血,染得临安城外这一片战场里草木皆红,我才死得瞑目。若不幸而败,我和你就死在战场上,也要杀个心满意足才肯放手。那时临安城就破了,也不是我们害了他;我们就不战,这临安城总是要破的。与其破在元人手里,倒不如我们自己破坏了,也杀得个痛快,你道好吗?”文天祥不等说完,大叫道:“好呀,大丈夫生不能报国,死不可使骸骨得归故乡!我和你就去吧。”说着立起来,正要去调将士,忽见刘师勇匆匆地跑进来,大叫道:“不好了,陈丞相已经和太后定议,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,赴元军投降去了。”张世杰听了,咆哮如雷,大骂道:“这样庸臣当国,怪道这国是要破灭!如今他们虽降,我们却不降。我们就乘此时元人在议降,必不设备,我们却去杀他个马仰人翻,就死也不负先帝于地下。”话犹未了,文天祥连忙拦道:“不可,不可,虽然是庸臣误国,但迎降之使既赴元军,此计就万不可行了。你杀伤了元军,在你固然是为国忘身,虽死何惧;但试思圣上既已遣使迎降于元,你却又带了兵马去杀他,元人岂不疑是圣上用假降计吗?那时你是死了,不管事了,元人却向圣上作起难来,谁来替圣上解难呢?倘圣上因此见辱于元人,苟有肤寸之伤,你这罪恶还可赎得吗?”说得张世杰一腔欲涌的热血,当时冰冷了下去,心中忖道:“我若凭着血气做去,这罪恶真个不浅,幸亏他提醒了一句,免得受了万世的唾骂,那冤枉还没处去诉呢。但是要我投降,固然是不能,就是叫我不杀一元人而死,我这股恶气总不出。”独自低头想了一回,忽然向刘师勇道:“你且到我帐中去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当下拖着刘师勇,别了文天祥去了。
文天祥见他默默想了一回,忽然拖着刘师勇走了,心中暗忖道:“他一定是打算走了,但不晓得他打算走向哪里去?为何又不肯对我说呢?”因想自己也要去寻二王,去再图后举,正想着,忽接连的来了朝中几位文臣,都是来报这迎降信息的,一直闹到天黑才散尽了。到晚上,文天祥正想写信去约张世杰同去投二王,以图兴复,忽见亲随报道:“内侍到了。”文天祥接了进来。那内侍神色匆忙的传口诏道:“万岁爷有诏,传文枢密速速进宫商议大事。”文天祥听了忖道:“既然迎降了,还有什么事这般紧急呢!”当时便整了衣冠,随着内侍连夜入宫来见圣上,只见太后和帝显都在便殿里,文天祥行了君臣之礼,太后便道:“文卿可晓得右丞相陈宜中弃官逃走了吗?”文天祥吃惊道:“陈丞相不是已经建议遣使去迎降了吗?为何又逃走了?”太后垂泪道:“他正因杨应奎赴元军回来,传说那巴延一定要他去议降事,他听说就怕得逃走了。大臣如此,国家复何所倚赖?老妇惟有等元兵进城时,拚着一死以殉社稷罢了。嗣君生死惟文卿是赖,但愿能保得嗣君免受这一刀之苦,老妇就死也瞑目了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可怜此时北风飒飒,夜漏沉沉,宫灯欲暗,宫女依稀,活显出一个亡国的景象。就是铁石人,处此也要流下泪来,何况文天祥是丹心似血、义胆欲焚的人!当时听了太后这篇话,只觉得一股辛酸从鼻孔里钻进去,直透彻肺腑,把那如泉的热泪一起提了出来,只落得满襟前都湿透了,却勉强忍住,哽咽说道:“圣怀不可过伤,事虽急迫,总须从长计议。微臣受国厚恩,誓必以死保圣躬无恙,但不知目前之计,圣上之意欲何?”太后叹口气道:“咳,嗣君年幼无知,还想烦文卿赴元军去议降哩。老妇晓得文卿的精忠,一定不受元人这屈辱,所以不肯下这诏,明日只得且另派大臣去议降,再看如何便了。”那文天祥本来是一点屈节不肯受的,如今却处了这样凄惨情形,冲起他义忿来,便觉得生死名誉都不足惜,只要保得圣上无恙,于心才安,便愤然道:“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,有什么屈辱不可受得?圣上若不以臣为不才,微臣明日便誓死一行,总要争还国体,保得圣躬无恙才肯回来。”太后和帝显听了,喜出望外, 肤寸——古代的长度单位,一指为寸,一肤等于四寸。在此比喻长度极有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