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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上尘天影
孔夫人低低道:“你给我一口茶喝。”小姐把二次煎的药先给他吃了,倒一杯茶喂了他两口,也就不再喝了。
又歇一日,病重。陆大夫也不肯来诊,晚间又咳嗽了几声,喝了两口茶。又歇一回,孔夫人两泪盈盈的道:“亲妮子。”小姐便走了过去道:“娘我在这里,你要什么?”孔夫人道:“宝贝你的手呢?”小姐就给他摸了,孔夫人道:“我是不能好的了,不过弃了你一个人,想你怎样过日子,那贾家又是这样的靠不住,将来你也只得去依他。”畹香觉得荡气回肠心如刀刺,哭道:“娘不用多虑了。”孔夫人道:“我与你娘两个人奔来奔去,仍无出头的日子。我死了,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。有什么委曲,只好忍耐,只要守得住身子,到那里是那里。受些小辱也不妨,我原谅你的。”小姐那里还能答应,哽了半日,说:“娘不用说了,养养神罢。”孔夫人道:“我两人相依了十多年,今儿末了一场,不能不吩咐你。以后再要我说一句儿,也没得了。我的棺材总要同你父亲、嫡母寻一处坟地合葬的,这是最要紧的话。
你违了我,我不瞑目呢。你老子也在这里,叫我同你说。”小姐听此话,又是哭,又是急,便跪在床前说:“父亲要保佑呢。”
孔夫人却又晕去了,连忙叫唤,好一回微微醒来。看了小姐一看,闭着眼流下几点泪。畹香小姐这回子真是五内摧伤,细想母亲嘱咐之言,一字万泪,只管呜呜的吞声暗泣。到次日黄昏,孔夫人的病更重,口也不能开了,小姐因想道:父母病重,割臂当药总可以感动神明,必定有救的。就是我上年病也幸亏这位韩郎的肉,今日我何不效法效法?主意已定,就去净了手,到灶前去点了香烛,看那龙吉已睡倒在灶后了。小姊就去取了剪子,包创的布儿、纸儿,刮了些龙骨。又取了一根棉带,一个小杯,到庭心里向天默祷,泪汪汪的说:“我汪畹香生成薄命,父亲、嫡母早故,就剩这个生母,辛苦流离,抚养我到今日。病到这样可怜见的,苍天神仙菩萨,原鉴我薄命人的苦楚,赐我母寿一纪,我畹香愿减十二年的寿。若是母亲死了,畹香也就难活了。无可奈何,因此愿割臂肉当药医治母亲,愿神明垂救。”说着就把左手肱上的肉狠命一剪,那畹香是幽梦灵妃的后身,也是离恨天一位主子,岂有不能感动神明的?无如孔夫人寿数难回,畹香该有此等劫苦,故虽这样诚心,终是不可救药。那离恨天太主知道了,就在空中叹息。特命右头陀默护畹香所割伤处,勿令出血,勿令受风,勿令过痛,那畹香把肉剪下来,放在杯中,到不觉得甚痛,就从从容容的自己包了,但听得空中似有人说道:“灵妃妹妹,伤体不可伤生,劫满复位。”小姐向天上一看,但见一朵红云,冉冉而去,并无他物,心中也自惊异。想道:他是何样仙人,唤我灵妃妹妹呢?况我也并非叫灵妃,他还说伤体不可伤生,不过叫我不可寻死。限满复位,位在何处?怎样的复呢?咳,都不管他,我且救母亲要紧,以后再作计较。看官这都是确凿的话,现今小姐臂上尚有伤痕,并非杜撰呢。小姐割臂后,遂起身去煎药去了,又看看母亲还是昏沉不醒,气若悬丝。小姐遂把这肉置在药里,加上一杯凉水,再煎起来,方才煎好。孔夫人在枕上哼的一声,畹香走到床边,问:“要喝茶么?”孔夫人不应,小姐只得把药喂了,又陪一回,已是四更,人已倦极,和衣卧倒。梦见父亲前来,畹香就哭了,父亲道:“你不必哭,你该有风尘小屏,以后必享殊荣。无论孤苦,总要顺人,千万不可觅死。我等的棺柩,你须合葬一处,自有人同你代劳。小姐欲问终身,父亲道:‘天定胜人,不必多言,去罢。’”一推而醒,天已大明。外边龙吉进来说:“有客人寄交南的信来,在外边等你。”小姐起来,略略擦了擦脸,看了看母亲,走出来。看见这人年纪二十以来,侠骨神姿,亭亭玉立,只好相见了。请他坐下,请问姓名,那人道:“某姓吴,号冶秋与韩秋鹤八拜交,今从交南回来,秋鹤托带银信在此。顺经此地,当面呈交。”就在身边取出来交上,说道:“老谱兄知道尊府被火,恐日用万不得敷,故嘱某寄银七十两,莫要见笑,均请收了。”畹香知不能却,泪眼盈盈的裣衽告谢道:“先生送银实觉受之有愧。”冶秋道:“阿堵乃身外之物,吾辈侧身天地,胞与同怀,萍海花天,最重知己。
赴汤蹈火,亦所不辞的,何必说这生分的话儿呢?”畹香泣下沾襟,感谢弥极,又哽咽道:“承诸义士不弃,抚恤孤穷,不知薄命人的母亲,现在病得一息奄奄的呢。”冶秋惊道:“夫人病么?某应得去看看。”畹香谢了,就领进房来看了看。见孔夫人之口,欲合不合的,连气息也极微的了,就走出来。畹香又跟了出来,冶秋说道:“小姐莫急,人生总要死的,快办后事罢。”小姐又哭起来了,冶秋道:“哭也无用,后事怎样呢?”
畹香哭道:“天壤孤雏,又无男子,叫薄命人如何处置?”冶秋道:“某军务在身,就要走的。”因想了一想道:“这件事全在某身上,你只管去服侍尊堂好了,某定有处置,就此去了。”
畹香感激到万分,把这银子归好,方拆开来信。
蒋弁回悉寓庐被火,正如海棠遇雪,桃李经霜,天之厄我。
畹香,可谓至矣,海天踊?R??,缩地无方,义弟吴冶秋回,特托再带银七十金,以资膏火。青天可溯,白日常完,幸珍重。千金必当再图一见,莫使知心千古。此恨绵绵也。废上,六月初五。
畹香此际痛母亲之垂尽,感知己之多情,你想这个芳心如何难过?倒把终身后来的事不放在心头了。惟手臂伤残,虽说是神眷默佑,终觉有些不便。不过不至肿烂而已,闲文不表。
却说孔夫人的病一刻重一刻,王奶奶近日到亲戚家去借钱,要重开客寓,至此方才回来。得了这信,就走过来帮着指挥一切,又勉强去请了陆大夫来看了看脉,也不肯诊了,说道:“看这气象,大约得了好人身上的精神,然不过在三四日内,必定走的。”说着去了,畹香只是鸣呜的哭,王奶奶劝了一番,说:“且去喂些陈米粥汤他喝喝看。”遂同进房中喂了半匙,再喂就不受了。小姐去求签总是不吉。忽然想着史公的签语来,再四猜详,恍然大悟道:“三句不祥,可以解释这第三句明明说今年为庚寅年。寅属虎,庚属金,马木乃七月甲午也,必无救的了。天呀,可怜我畹香这等苦命,一个爱我的母亲还不肯留他伴我,不知要厄我到怎么样呢?”遂又大哭起来。自此一连四日,眼见气也没了,可怜这个多情孝顺的好姑娘,衣不解带十余日乏也乏了,瘦也瘦子,计也穷了,心也死了,精神实在疲倦。卧了一回,忽见几个店铺里人送了衣衾棺木来,李寡妇把小姐叫了起来到外边,来的人说:“前日有一个客人说是顾府上的仆人来买的,命我们送到这里来,请照这单查收。”就把单儿呈上,一看,色色备齐,深感冶秋想得周到,就给了酒,开发他去了。
时已薄暮,只见李寡妇奔了出来,说道:“不好了,太太断了气了,还放一个屁呢。”龙吉道:“你聋子听得见放屁么?”
王奶奶到笑了,畹香就哭了进去,只见挺卧在床一些气也没得。
摸他额上已僵冷了,遂大哭起来。这番的苦楚,我作书的人也描摹不出来的。王奶奶等也出了几点泪,只得竭力的劝慰一番。
畹香泣告道:“弱女少不更事,这里风俗都不知道,所有外边的事情,如何调处,要求奶奶出主意帮一帮。”说着跪了下去,王奶奶连忙扶起道:“三年同居,当得效力,小姐请放心。”于是出去招了几个僧道,五六个帮佣,凡丧中应办的事情,一切调度周到。因他办过丈夫的丧事,到是井井有条的。小姐得此帮助,心中稍慰。闭灵,立主召魂,次第周妥。畹香只是哭,也有乡邻送吊礼来吊的。王奶奶代为应酬。三日以后,殡礼告终。这日七月十七日,又延了僧众施放焰口,拜忏一日。这事虽是荒唐,也是俗礼,必不可少的。王奶奶忙了几日,小姐送他几两银子,那里肯受,只得罢了。丧事略毕,畹香写了一信,寄告秋鹤,及贾倚玉,满拟冶秋复来,岂知他军务星急,到家住了两日,也就走了。于是秋鹤的信无从寄处,自此逢七期,或延僧尼,或请道士,到七终之期,就请灵寄存在西首土地祠后屋。这场病事丧事,除办后事外,共用了一百二三十元。幸秋鹤、冶秋送来百金,否则不堪设想了。小姐检点检点,尚有百余元,痛定思痛,莫展一筹,欲寻夫则在京中,欲觅死则有父母嘱咐,神灵示谕,况看秋鹤心中,必要与我一见。若死了,他知道之后,岂不害他,何以对知己呢?仔细思量又忆到史公签语,不能自主起来。然而我一个女儿住在这里,作何归着?
倒不如龙宫落发,做了洛阳潘罢,横竖仍好与秋鹤一见的。既而又想道:史公的签,实在准,他说风尘好重千金价。我生的时节,光福寺观音签上,又有孽海珠啼一句。我病的时节,乩词又有国香堕溷四字。如此看来,难道要堕落青楼不成。这件事叫我如何做得来呢?既而又想道:青楼中女子有名的极多,前朝如真娘、苏孝薛涛、杨枝、朝云,后来如呼文,如马湘兰、李香君、柳如是、卞玉京,皆在青楼得名。我畹香具此才华,未必在他们的下首,若借此以显闺名,使后人称述,或亦不妨。只要守身如玉,不肯留髡,难道勾栏中人,必定是作神女的生涯么?况且我有一个妙法,不近俗人,但接名士。名士大都自爱,他知我心曲,断不相犯,但愿他日贾生出狱后,我管束他不许出门,就可西湖偕隐了。畹香如此思量,一夜间梦魂颠倒,辗转不安。大凡天下的事不可多想,多想则多淆惑。
忠臣就忠,义士赴义,皆不多想。畹香多想一回,就多魔障。
然也是前定的,且幸守志冰清,故后来尚能复位。闲文少表。
畹香自母亲七尽后,已是八月终,九月初了。踽踽踌踌,一无聊赖。王奶奶怜他孤寂,时来谈天,又把龙吉荐到畹香处。
说这个人没了爹妈,年纪虽小,还靠得住,你就差遣差遣,给他一口饭吃,买几件衣服他穿穿,就完了。自此龙吉就在畹香处伺候,住在外间。一日与王奶奶谈起要做尼姑的话,王奶奶道:“姑娘快莫这样想,数年前这里本有几处道姑庵,因多犯了积行,庵中有钱的,往往为无赖劫夺。官长因案情累累,一律驱逐禁止,通省皆出告示,连邻省也不准收留。”畹香道:“叫我在这里如何了局呢?”王奶奶想了一想道:“你的姑爷虽然被禁,还是到那边去请他一个主意,再作道理。你小姐不便上路,我再荐一个小丫头给你,他老子娘姓金,通死了。年纪只得十四岁,倒识得几个字。因在一家朱公馆里伏侍,小姐看他聪明,日日教他字,讲他听。后来朱公馆搬去,他就被人骗去,卖给人家为婢,带到清江,日日受人笞虐,他不堪其苦,就附了航船逃回来了。本来恐怕追寻,不敢出头,因闻得他的主人犯了案,坏了官,故就出来。我有一个姊姊在京都,他要海上尘天影·我荐到那里去,今儿你就用了罢。也只要衣食不缺,你若果然赴京,就带了同走,可以服侍。外面差龙吉,到了京中,你可以在我姊姊处耽搁几日,打听打听姑爷的信。若不要这个两个人,通可以荐在我姊姊处的,我来给一封信你,你自己想想。”
畹香道:“好是好极了,明儿来回复你。”王奶奶就去了,畹香想了一夜,只有走这条路。次日畹香回道:“一准走这路罢,你就叫他来我看看。”王奶奶大喜,便去叫了来,写了一封信给畹香。畹香看这丫头,清透玲珑,尚无俗韵,就取他一个名字叫伴馨,择定九月初八动身。到上海附轮船,初七日到土地祠祭别母亲,哭了一回道:“我母女本是相依一气,形影不离的,岂知母亲同我到这里来,中途就撇我了。来则同来,去则我一人独去。望母亲在空中保佑我,早早结局,我女儿稍有了出头的日子,就要寻一个墓地,同父亲三人合葬的。”说着又哭了一回,好不伤感,王奶奶劝回去了,小姐又托王奶奶将这灵柩照料照料,磕了一个头。王奶奶连忙搀起道:“这个是理所当然,不消分付的。”小姐又给了王奶奶英洋数元,为常年代为烧纸的。王奶奶受了,道:“你到了京中,给一封信来,免得悬望。”小姐称是。是夕不知哭了几十回,行李已是收好,雇了一个小江船,次日辞别王奶奶,即同伴馨、龙吉登舟。又哭了一回,王奶奶送到船上,洒泪而别,畹香就命开船。
是日到了镇江,换了轮船,到上海,叫龙吉去打听。说有一只海清轮船开行,看岸上果然是车龙马水,说不尽的繁华。
自想我畹香若果立足自雄,便可领略领略。这回子浮萍泛海,那有寻乐的心肠呢?到上灯已过,吃了晚饭,只听一呜呜声气响,船就开了。小姐住在中层一个小房间,只有两榻。龙吉就住在隔壁地下,船出黄海,风浪簸天,各人呕吐大作,在黑水洋风到静了,遂从船舱眺望,水天一色,殊觉别有怀抱。对房有一个女妪,乃浙江连氏,年五十许带子一个小厮,也是到天津的,彼此相见,谈了一回,意气颇洽,夜间到房里来谈心,方知冯碧霄的原委。连妪就是碧霄的乳母,听畹香这样苦楚,就劝起畹香来,说万全之计,惟有暂入勾栏,方能将老爷、太太的棺木合葬。就是贾姑爷还可再聚,姓韩的也可一见。畹香听了颇不以为然,说良家女子,到这个地方,就是守不住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