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

众人去寻了半晌,那里见济颠影儿。长老道:‘既寻他不见,也罢了。只是贫僧衣钵无人可传,必须他来方好!’众僧道:‘我师法旨留
与济颠,谁敢不遵?’长老道:‘还有一事,下火亦必要济颠,不可违了。’说罢,遂合眼垂眉,坐化而去了。众僧正在悲痛,忽见长老
养在冷泉亭后的那只金丝猿,急急忙忙地跑来,看著长老灵座,绕了三匝,哀鸣数声,立地而化,众僧尽皆惊异,方知这位长老道行不凡
。但不见济颠回来,多议论纷纷,尽说长老待他甚厚,济颠却将长老待得甚薄,不知是甚缘故。只得合龛子,将长老盛在里面了。
  守候了五七日,并不见济颠回来,大家等不得,将要抬龛子出殡,只见济颠一只脚穿著一只蒲鞋,一只手提著草鞋,口里啰 哩啰 哩
地唱著,不知唱些什么?从冷泉亭走入寺来。众僧迎上前说道:‘你师父何等待你,今日圆寂了,亏你忍心,竟不来料理。大众等你不得
,今日与师父出殡,专望你来下火,你千万不要又走了别处去。’济颠笑道:‘师父圆寂,有所不免,有什么料理用著我?若要我哭,我
又不会,今日下火,那师父之命,我自然来的,何消你们空著急!’说得众人没能开口,那时众僧钟鼓喧天,经声动地,簇拥著龛子,抬
到佛圆化局松柏亭下,解下扛索,请济颠下火,济颠乃手执火把道:大众听著:
  师是我祖,我是师孙,著衣吃饭,尽感师恩。
  临行一别,恩断义绝,火把在手,王法无亲。
  咦!与君烧却臭皮囊,换取金刚不坏身。
  念罢,举火烧著龛子,烈火腾腾,烧得舍利如雨。火光中忽现出远瞎堂长老,看著济颠道:‘济颠!济颠!颠虽由你,只不要颠倒了
佛门的堂奥!’又对众人道:‘大众各宜保重。’说完化阵清风而去。众人看得分明,无不惊异。事毕,各各散去。
  众人齐对济颠道:‘如今师父死了,禅门无主,你是师父传法的徒弟,须要正经些,替师父争口气。’济颠道:‘你见我那些儿不正
经,要你们这般胡说?’众僧道:‘你是一个和尚,啰 哩啰 哩的唱山歌是正经么?’济颠道:‘水声鸟语,皆有妙音,何况山歌。难道
不唱山歌,念念经儿就算正经?’众僧道:‘你是个佛家弟子,与猴犬同群,小儿作队,也是正经么?’济颠道:‘小儿全天机,狗子有
佛性,不同他游戏,难道伴你们这班袈裟和尚胡混么?’众僧见他说的都是疯话,便都不开口。单是首座道:‘闲话都休说了,但是师父
遗命,叫将衣钵交付与你,你须收去。’济颠道:‘师父衣钵,我久已收了,这些身外物件,要他何用?’首座道:‘这是师父严命,如
何违得?你纵不要,也须作个著落。’济颠道:‘既是这等说,且抬将出来看。’首座遂叫侍者将盛衣钵的箱子龛子,都抬到面前放下。
济颠道:‘既是老师父之物,凡在寺中的和尚都有分,须齐集了一同开看,方见公道。’首座道:‘这是师父遗命传与你的,你便收去罢
了,何必又炫人耳目?’济颠道:‘你不要管,且叫众人同看明白,再作道理。’首座只得叫人撞钟擂鼓,将全寺大众聚将拢来,济颠遂
将箱龛一齐打开,叫众僧同看,只见黄的是金,白的是银,放光的是珊瑚,吐彩的是美玉,艳丽的是袈裟,温软的是衲头,经儿典儿,是
物皆存。钟儿磐儿,无般不有。众僧见了一个个眼中都放出火来,只碍著是老师父传与济颠的,不好开口来争,大家都瞪著眼睛看,那首
座便对济颠道:‘济师兄,我有句话儿替你说,你且听著。’不知首座怎的说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六回 扫得开突然便去 放不下依
旧再来
  却说那首座对济颠说道:‘济颠兄!这些衣钵,原是老师父传与你的,你若收去,就不必说,若是不要,是存在常住(住持)里公用
,还是派匀了,分与众僧?’济颠道:‘我却要他何用?常住自有,何消又存。既要送予众僧,谁耐烦去分他?不如尽他们抢了去,倒还
爽快些。’那些众僧人听说一个‘抢’字,便一齐动手,你抢金子,我抢银子,打成一团。我拿袈裟,你拿衲头,搅成一块。不管谁是师
父,谁是徒弟,直抢得爬起跌倒,争夺个不成体统。济颠哈哈大笑,只见抢得多的和尚,头顶上互相碰出一个个爆栗。那些和尚一时无心
理会,只是乱抢,一刹时,抢得精光。济颠道:‘快活!快活!省得遗留在此,作师父的话柄。’又疯疯颠颠到处玩耍去了。
  话说临安各寺有个例头,凡住持死了,过了数日,首座便要请诸山的僧众来‘会汤’(聚餐),互为商议另请长老住持之事。那一日
灵隐首座请了各山僧众照例‘会汤’。提起济颠行事,那首座道:‘这济颠乃是远长老得意弟子,任他疯疯颠颠,再也不管。今不幸长老
西归,这济颠心无忌惮,益发惛 得不成样子,倘请了新长老来,岂不连合寺的体面都坏了?敢求列位老师劝戒他一番,也是佛门中好事
。’众僧道:‘这个使得,快叫人请了他来。’监寺叫人分头去寻,直寻到飞来峰牌楼下,方见他领许多小儿,在溪中摸鹅卵石头耍子。
侍者叫道:‘今日首座请诸山僧众会汤,到处寻不到你。’济颠道:‘既是会汤,定然是请我吃酒,快去快去。’便别了众小儿,同侍者
一径走入方丈室来,只见众僧团团空座著,并无酒肉。济颠哈哈大笑道:‘我看你这和尚是泥塑木雕般坐著,这方丈室竟弄成个子孙堂。

  众僧正要开口劝他,不道他疯疯颠颠的,开口便唐突人,反不好说得。还是首座道:‘你且莫疯,师父死了,你须与师父争口气才是
。’济颠道:‘若要我与师父争气,把你这些不争气的和尚都赶了出去方好。’首座道:‘众僧奉佛法,日夕焚修,有何不好,你要赶逐
?’济颠道:‘且莫说别事,只你们方才会汤吃酒,怎就不叫我一声,难道我不是有分的子孙?’首座道:‘非是不叫你,今日是寺中的
正事,寻了你来,未免发疯搅乱,岂不误了我们的正经。’济颠道:‘看你这一般和尚,只会弄虚文,装假体面,做得甚么正事。长老才
死得几日,就有许多话说,总是与你们冰炭不同炉,我去吧!让这座丛林,凭你们败落了罢。’遂走到云堂中,收拾了包袱,拿了禅杖,
与诸山和尚拱一拱手道:‘暂别!暂别!’又走到师父骨塔边,拜了几拜,道:‘弟子且去再来!’拜罢,头也不回,大踏步走出了灵隐
寺。次早,来到西湖上,过了六安桥,见天色已晚,就投净慈寺,借宿了一宵。
  次早,到浙江亭上,乘了江船,取路回台州。一迳到母舅王安世家来。王家见了外甥,合家道喜。济颠先拜见了母舅,又与王全哥嫂
都相见了,方才坐下。王安世问道:‘你在灵隐寺做了和尚,怎么身上弄得这般模样了!’济颠道:‘出家人随缘度日,要好做甚?’母
舅道:‘不知你在寺中,怎么过日子?’济颠道:‘也不看经念佛,只是信口做几句歪诗,骗几碗酒吃,过得一日,便是一日。’母舅道
:‘你既要吃酒,何不住在家中。’济颠道:‘家中酒虽好吃,只觉没禅味。’那母舅见他身上破碎,隔日就叫人做了几件新衣与他,济
颠那里肯穿,只说旧衣裳穿得自在。惟有叫他吃酒,再不推辞。闲来便到天台诸寺去游赏,得意时随口就做些诗赋玩玩。
  光阴易过,不觉已过一年,忽一日对母舅道:‘我在此耽搁已久,想著杭州风景,放他不下,我还是去看看。’母舅道:‘你说与那
些寺僧不合,不如住在家里罢!’济颠道:‘这个使不得!’遂即吟四句道:
  出家又在家,不如不开花;
  一截做两截,是差是不差。
  母舅、舅母晓得留他不住,只得收拾些盘缠,付与济颠。济颠笑道:‘出家人随缘过日子,要钱银何用?’遂别了母舅、舅母,并王
全兄嫂,依旧是一个包裹,一条禅杖,乘了江船,行到浙江亭,上了岸,心里想道:‘我本是灵隐寺出身,若投别寺去,便不像模样。莫
若仍回灵隐去,看这伙和尚如何待我?’算计定了,一径走到飞来峰,望著山门走入寺来。早有首座看见,叫道:‘济颠,你来了么?如
今寺中请了昌长老住持甚是利害!不比你旧时的师父,需要小心。’济颠道:‘利害些好,便不怕你们欺侮我。’首座道:‘你不犯规,
谁欺侮你!’遂同济颠到方丈室来拜见长老。
  首座禀道:‘此僧乃先住持的徒弟----济颠,因游天台去了,今日才回。’昌长老道:‘莫不就是吃酒肉的济颠么?’济颠应道:‘
正是弟子,昔日果然好吃几杯儿,如今酒肉都戒了。’昌长老道:‘既往不咎,如果戒了,可挂名字,收了度牒,去习功课。’济颠答应
了。遂朝夕坐禅念经,有两个多月,并不出门。
  不期时值残冬,下起一天大雪来,身上寒冷,走到厨房下来烤火,露出一双光腿。那负责火工心上看不过,说道:‘你师父留下许多
衣裳与你,你倒叫众人抢去。如今这般大雪,还赤著两只光腿,却有谁来照顾你?’济颠道:‘冷倒不怕,只是熬了多时不吃酒,真个苦
恼了。’火工见他说得伤心,便道:‘你若想吃酒,我倒有一瓶在此,请你吃也不打紧,但是恐怕长老晓得要责罚。’济颠道:‘难得阿
哥好意,我躲在灶下暗吃一碗,长老如何得知。’火工见他真个可怜,遂取出酒来倒了与他一碗,济颠接上手,三两口便吃完了。赞道:
‘好酒!好酒!赛过菩提甘露,怎的要再得一碗更好!’火工见他喉急,只得又倒了一碗与他,他擦擦嘴又乾了,只嫌少。火工没法,只
得又倒了一碗,济颠一连吃了三碗,还想要吃,火工忙将酒瓶藏过说道:‘这酒是久窖的,不能多吃,这三碗只怕你要醉了。如今雪停了
,你倒不如瞒著长老,寺外去走走吧!’济颠道:‘说得有理。’遂悄悄走出寺来,刚离得山门几步,恰撞见飞来峰牌楼下的张公,迎著
问道:‘闻你巳回寺,缘何好久不见?’济颠跺脚道:‘阿公!说不尽的苦!你知道我是散怠惯的,自台州回来,被长老管得一步也不许
出门。今日天寒,感得火工好意,请我吃三碗酒,这是不够,故私自出来,寻个主人。’张公道:‘不如且到我家去吃三杯,再去寻别的
,如何?’济颠道:‘阿公若肯请我,便是主人了,何必再寻?’大家说得笑了一回。走到飞来峰下,那张婆正在门前闲著,看见张公领
了济颠来到,千万欢喜的道:‘和尚如何一向不见?请里面去坐!’张公道:‘闲话慢说,且快去收拾些酒来吃要紧。’张婆道:‘有有
有!’忙到厨下去烧了两碗豆腐汤,暖出一壶酒,摆在桌上,叫儿孙倒酒与济颠张公两个对酌。济颠道:‘难得你一家都是好心,如何消
受?’张婆道:‘菜实不堪,酒是自家做的,和尚只管来吃不妨。’济颠谢了,你一碗,我一碗,大家吃了十五六碗,济颠晓得有些醉意
,叫声谢了,便要起身。张婆道:‘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,如今这般醉醺醺的回去,倘被长老责罚,连我们也不好看,倒不如在此过夜,
待酒醒了再回去罢。’济颠道:‘阿婆说得是!’是夜就在张公家,同他儿子过了一夜。
  次早起来,见天色晴了,想一想道:‘我回去一毫无事,多时不曾进城,许多朋友都生疏了,今日走去各家望望也好。’遂别了张公
,一路往岳坟方向去,忽撞见王太尉要到天竺去,济颠就走到路心,拦住轿子道:‘太尉何往?’太尉看见是济颠,吩咐停轿,走下来相
见了问道:‘下官甚是念你!为何多日不见?’济颠遂将回天台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太尉道:‘今日下官有事要往天竺去,不得同你回
去,你明日可来我府中走一趟,下官准备在家候你。’济颠道:‘多谢!多谢!’太尉依旧乘轿而去。济颠遂进了钱塘门,一迳往岩桥河
下沈提点家来,到了沈家,早有看门的出来,看见是济颠忙道:‘里面请坐!我家官人甚想念你,不期他昨日出门,今日尚未回来,请师
父坐坐,待我去寻他同来。’济颠道:‘你去寻他,不如我去寻他。’正要转身,不期长空又飘下几点雪来,一时诗兴发作,遂讨笔砚在
壁上,题了一首【临江仙】的词儿:
  凛冽彤云生远浦,长空碎玉珊珊,梨花满月泛波澜,水深鳌背冷,方丈老僧寒。度口行人嗟此境,金山变作银山。琼楼玉殿水晶盘。
王维称善画,下笔也应难。
  题完了又想道,这等寒天大雪,他昨夜不归家,定然在漆器桥,小脚儿王鸨头家里歇宿,等我去寻他来。(按:王鸨头即沈提点之女
友)遂离了沈家门口竟往漆器桥来,正是‘俯仰人天心不愧,任他酒色又何妨。’毕竟济颠到王鸨头家去,又做出甚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
解。

第七回 色不迷情心愈定 酒难醉性道偏醒
  却说济颠一直走到小脚儿王鸨头家来,见一娘子正站在门口,济颠问道:‘娘子,沈提点在你家里么?’娘子道:‘沈相公昨夜来的
,方才起来,去洗浴了。你要会他,可到里面去坐一会儿等他。’济颠道:‘既是有来,我便进去等他一等。’遂一直的上了楼,到王鸨
头房里一看,静悄悄的,王鸨头尚未起床,济颠走到床前,轻轻地揭开了暖帐,见那王鸨头仰睡著,正昏昏沉沉的梦魇。济颠在地板上,
取起一双小绣鞋儿来,揭开了棉被,轻轻放在她阴部之上,遂折转身走下楼来,却正好碰著沈提点洗浴回来,便叫:‘济公!久不见你,